潘曦



納西族是聚居在我國滇西北及其周邊地區的少數民族,主要分布在金沙江、雅礱江流域,包括自稱“納”“納西”“納日”“納罕”“阮可”“瑪麗瑪莎”等族群,在史料中也被稱為“么些”“麼些”“摩沙”等。
納西族地區分為東部和西部方言區。以永寧為代表的云南寧蒗和四川木里、鹽源等地為東部方言區,主要居住著“納日”族群(摩梭人),木楞房是他們的典型建筑形式。以麗江為代表的玉龍、香格里拉等地為西部方言區,主要居住著“納西”、“納罕”族群,典型建筑為漢式木構瓦房。居住在無量河邊的“阮可”支系是人數較少的一個支系,他們的聚落和獨特的土莊房,還鮮有人關注。
據統計,油米村有71戶,351人,隸屬云南省寧蒗縣拉伯鄉加澤村,位于川滇分界線——無量河的河谷中,海拔約1900米,氣候干熱。從永寧鄉翻越海拔近4300米的加澤雪山,約8小時車程可達油米村,途中偶有牦牛,不見人煙。
油米村與鄰近的樹枝村、次瓦村構成了一個僅有三個姓氏的“阮可”聚居群。樹枝村皆為石姓,次瓦村皆為楊姓,油米村三姓都有,但居住區相對獨立。這里的納西族信仰東巴教,有世傳的東巴祭司和經文。據20世紀60年代的調查,楊姓家名“甲沙”,其東巴經文記載了27代祖先,第14代始居次瓦,第21代遷居油米;石姓家名“油若”,遷入加澤16代;楊姓本姓旺,家名“格木”,經文記載了27代祖先,在油米居住了5代。他們都從貢嘎嶺以北遷來,在當地各族傳說中是最早來此的民族之一。
這支特殊的納西族“阮可”人,他們的語言、文化介于麗江納西族和摩梭人之間:他們和摩梭人一樣有穿褲子、穿裙子的成年禮,和麗江納西一樣信仰東巴教,實行幼子繼承、父子連名。“阮可”人分布在洛吉、拉伯、三壩等地,在東巴文化的發展歷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李霖燦在《麼些象形文字標音文字字典》對東巴象形文字的研究中,根據文字的演變提出了一條麼些人(納西族)遷徙的大致路線:從貢嘎山北面南遷至木里,分為兩支:一支遷到永寧及木里、鹽源一帶,沒有文字;另一支從無量河下游的“若喀”(即阮可)地區遷徙到北地(白地),再經寶山、麗江、南山進入魯甸一帶,這一支麼些人在阮可地區創造出了象形文字,年代在唐至明之間。
油米村就屬阮可(若喀)地區,處在納西族遷徙和發展路徑的上游,至今還保留著許多古老的事物,如腳鉆、刮刀和獨木梯等,這些工具在東巴文字中都有出現,在麗江地區已經很少見到了。老東巴兼木匠楊扎實說,村中木匠從前只有斧、錛、鑿和刮刀,直到他父親那一代,一個大理劍川的木匠才把推刨和框鋸帶到了這里。據李湞《中國傳統建筑木作工具》一書中介紹,在中原文明史中,框鋸在唐代就已經廣泛使用,平推刨的出現不晚于南宋后期,到元明時已十分普及。
油米村建筑特點
油米村位于無量河東岸的陡坡上,房屋均為平頂、土石墻體的土莊房,沿等高線緊密排列,依地勢朝向南或西南。土莊房一般為兩層,一層關養牲畜,二層居住,入口在一層,以獨木梯上下。房屋的核心空間是主室,室內一角設有火塘,內置一大一小兩個三腳架。火塘角落的鍋莊石是祖先之位,吃飯時,第一口飯菜必須祭祀鍋莊石。火塘上方的天窗是室內唯一的窗戶,村民們認為天窗下懸掛的木架不僅可以儲存食物,也可以阻擋從天窗進來的鬼怪。木架上掛著的豬膀胱,一旦空氣干燥就會鼓起,提示人們注意防火。火塘是房屋中最神圣的地方,不可跨越踩踏,否則就會冒犯祖先。
火塘沿墻有兩排木床,靠后墻的木床為尊,是男性長者的座位,靠側墻的是晚輩和女性的座位。木床轉角處有一個神龕,是神靈之位,是家長每日清晨念誦經文之處。土莊房屋頂上也有一個燒香臺,插三叉戟和柏枝,祭祀的是勝利神。
主室正中的柱子被稱為“擎天柱”,柱頭有一塊云狀的墊頭板,象征蒼天。中柱作為支撐天地的象征。這是東巴文化中一個重要的認知意象。在東巴經文中,天地是靠中央的居那茹羅神山支撐起來的,日月都圍繞其旋轉。但這座神山并非天成,而是人工修建的,宇宙就像一個工程,通過一系列建造而形成(見田松《神靈世界的余韻
納西族:一個古老民族的變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油米土莊房里的中柱,是創始神話中天地秩序的建立過程在建筑中的模仿和重現。
建造技藝與文化
修建土莊房,最先籌備的是木料。伐木的年份要按東巴“巴格卜”計算,家長的年齡運行到木位的這一年不可伐木。農歷八月木材成熟時,先由東巴向自然神祭祀,請它允許人類使用自然界的資源,才能開始采伐。砍樹時,下斧東低西高,使樹向東邊倒為吉。房屋的中柱和墊頭木,以及宅門和主室的門框必須從同一棵樹上取料:上段做墊頭木,中段做中柱,下段做門框。這棵樹要仔細挑選:樹干直,代表后人生得端莊;丫枝茂盛,代表人丁興旺;松果又密又好,表示富有。沾過血的、被火燒過的木頭部不能用,否則會給家里帶來血光之災和火災。
備好木料之后要選屋基。房屋選址時,家長先在幾個備選地各撿一塊石頭,請大東巴和喇嘛挑選,被挑中的石頭的所在地就是新房鍋莊石和火塘的位置,以此為中心蓋起整棟房子。火塘一般在房屋的東北角,水磨則朝北,擋住北方位置的水。房屋尺寸沒有定數,按照材料和使用需求來決定,比如火塘的高度大致齊膝,木床的長度大約是小臂的10到12倍。
房屋施工的順序大致是破土、砌墻、下平、立大門、立中柱、沖墻、鋪屋頂,工程大約需要一、兩個月。一家修房造屋,全村各戶都會來幫忙,由主人家供給伙食,不計報酬,各自以人工相互來往。建房時,破土、立大門、立中柱和新房落成都是重要的時間節點,有相應的儀式。例如破土動工的時候要殺一只羊,由東巴根據羊骨占卜吉兇,然后把兩片肩胛骨分別送給大木匠和大石匠;入住新房時要舉行盛大的生火儀式,持續3天,要殺一頭豬和一只羊宴請親朋鄉鄰,賓客們則送來鹽、茶、糧食,向主人賀喜。
“阮可”土莊房源流
“阮可”地區雖處在東巴文化的發源地,但東巴經文對土莊房卻并無明確記載。在納西族的遷徙路線中,阮可地區上游的木里地區和下游的白地區域都普遍使用木楞房,這些木楞房在明清時期的納西族史料中多有記載,在東巴經中,也有許多對木楞房的描寫,如“藏族的老人去世了,在高大土坯房子下面去世了……納西族的父親去世了,在木楞房下面去世了”。可見,木楞房從東巴經文成型的唐宋時期一直到近現代都是納西族普遍使用的一種典型建筑,而土莊房則是藏族的典型建筑。然而與藏族的相比,油米村的土莊房盡管建造體系與之類似,空間卻迥然不同。油米村房屋中,由中柱、火塘、神龕構成的核心空間,與白地木楞房的核心空間是一致的。
因此,筆者認為,“阮可”人的土莊房是納西族木楞房建筑應對河谷地區的氣候和資源形成的變體。一方面,木楞房極費木料,尤其是房板需要用生長在高海拔地區的杉木制作,在河谷地區采伐不易,生土更易獲得。另一方面,河谷地區相對干燥,使用坡屋頂加速排水的需求并不迫切。油米的東巴經書中,記載過石砌墻腳、夯土墻體、屋面蓋木板的建筑形式,今天油米的土掌房中,部分墻體還使用木楞搭建,這些可能都是木楞房體系遺留的痕跡。
在建造形式的變化中,鄰近的藏族土莊房提供了一種適應當地氣候資源條件的體系,可能對阮可人的建筑產生了一定影響,但由火塘、神龕、中柱構成的核心空間卻并沒有隨建造體系的變化而變化。這一空間與納西族的精神信仰,以及對自然世界的秩序與結構認知密切相關,因此在信仰東巴教、實行父系繼承的納西族地區中一脈相承。建筑中的精神空間,比物質材料具有更強大的延續性。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建筑學院)
(責任編輯:文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