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革命

林東林

1765年，是歷史上無比平凡而又深藏激越的一年。在那片遙遠的歐洲大陸上，雖然小麥依舊生長，高粱堅持拔節，但一個古典農業時代的風平浪靜卻掩不住即將到來的轟鳴和濃煙。

這一年的正月，在遙遠的清朝疆域上，春寒料峭中乾隆開始了他的第四次南巡，免賦稅，謁文廟，觀錢塘，還抽空到朱元璋的陵前奠了一次酒；而在相距一萬多公里的英國，這一年的某天晚上，一個叫哈格里夫斯的英國工人偶然踢翻了妻子的紡紗機，他發現紡紗機還在轉，只是原先橫著的紗錠現在直立了。這兩件事雖相隔萬里，毫無聯系，卻預示了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

當古老帝國的麥浪還在翻滾時，哈格里夫斯猛然想到如果把幾個紗錠都豎著排列，用一個紡輪就可以紡出更多紗了。他當晚就干，第二天就造出用一個紡輪帶動八個豎直紗錠的紡紗機，功效一下提高8倍。加繆說，所有偉大的事跡和偉大的思想都有荒謬的開頭。哈格里夫斯那一腳雖稱不上荒謬，頂多是一個巧合，但卻開啟了一個偉大的時代，那一腳踢出了工業革命。

當歐洲大地響起一片機器的轟鳴時，在中國大地上響起的還是沉睡的打鼾聲，所以后來洋人開著堅船載著利炮來犯，中國兵士毫無還手之力。于是李鴻章急了，想要開局設廠、造槍造炮，他知道，要想打贏仗，先要趕上別人手里的家伙。這一步，對清朝影響雖小，對中國的影響卻大。

經過30多年的洋躍進，清朝陸軍洋槍數量“甲乎天下”，海軍位列“亞洲第一”，諸省競相修路開礦建廠，地方暴亂也悉數被鎮壓下去，清朝的江山湖海似乎穩固許多。從1861到1895年這35年，洋務派共辦了19個軍工企業，11個工礦企業，2個鋼鐵廠，4個紡織廠，還有一批交通運輸企業，其中不乏擁有20余艘輪船的招商局，以及電報局、郵局。洋務派還開采了12個金屬礦，修建了長達364公里的臺灣鐵路、京奉鐵路。對于這些，漢學家芮瑪麗說：“不但一個王朝，而且一個文明看來已經崩潰了，但由于一些杰出人物的非凡努力，它們終于死里求生，再延續了60年。”

李鴻章想要的還不止這些，他不但要蛋，還要下蛋的雞。他的革命之路，另一端從最基本的編纂教科書開始，學生也限制在14歲以下。他早就看到了這路程之漫漫，人心不變，思維不變，天下亦不會變。洋務運動雖然是朝廷點頭的，但卻更像李鴻章等人的私人活動，靠著他們的苦心、熱情和權變在推動，但這帶來的局面卻非常宏大壯闊。托克維爾說：“從長遠的觀點看，一切私人事業的總結果卻大大超過政府可能做出的成果。民運能影響國運，就在于此?！?/p>

后人常拿清末的洋務運動和日本的明治維新做對比，認為明治維新把日本帶上了富國強兵之路，而洋務運動卻因沒能觸動舊體制而失敗。這其實是事后諸葛亮的論調，我以為。要知道，明治維新的一個最大結果，是把日本帶上了軍國主義的道路，窮兵黷武，而洋務運動雖然一開始是軍工開道，但后來從強兵慢慢轉向富民，開辦了一大批民用工業，這才是兩個大變法最根本的不同。

而以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和洋務運動來做對比，我們經常說前兩者是動搖了制度的“革命”，而洋務運動則是維護封建統治的“自救行為”，這似乎與歷史不符，也實在有失公允。今天回過頭來看，我們應該比古人更要明白的一點是，改良相對于革命而言，是更艱難、更遙遠、更需要落地的一種實踐，空喊革命口號，或者砸碎一個舊世界，其實并不太難，但要把舊山河的一草一木改造為新物種，把一個烏托邦變成真正的桃花源，則需要深遠的眼光和莫大的勇氣，非能任大事者不足以承擔。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洋務運動不啻是另外一種革命，一種比革命更革命的革命。

我相信，一場30多年的洋務運動，可以說比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場改朝換代都影響深遠，所有中國人的日常經驗、農業經驗、人格經驗，也都在經歷一場“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種變革，從此扎根進中國人最為堅硬的精神深處。從此，人們要告別黃色的土地，面對藍色的海洋，要換下厚厚的棉布穿上輕便的洋裝，要從日出日落和煤油燈走向一個電力的世界，人們要適應一輩子走不出大山到一個月跑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