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夢

石嘉

雨日里流蕩著植物和田野的泥土味兒，雨水浸透了蛋青色的云彩，經過柔和的風兒撫摸，便流淌悒悒甘霖，淫淫綿綿，恩澤人間。我置身于雨日，年齡仿佛變小了，變得極幼稚，成了孩童，那顆赤子之心，沉入迷蒙的雨幕深處，融化于綠夢之中。

啊，清幽的雨日，旖旎的雨日，濡漬著情絲的雨日喲，你給我的靈性點綴好美的光澤，啟動我的思維之船，扯滿翠綠的帆兒，蕩入碧波漾漾的湖的懷抱，那兒，光屁股的孩子，腦袋頂著柳葉圈，手里舞著嫩葦桿，戲水玩耍，歡天喜地。天上的雨喲，你是母親的淚和乳汁，我是荷葉上的水珠，如同臥在綠色襁褓里的嬰兒，風聲雨聲便是母親低吟的催眠曲。

雨中的青山綠野喲，多像一幅顏料濕潤的水墨畫，我足踏阡陌黃泥，遠遠避開喧囂的塵世，恍若闖進漁翁垂釣、牧童晚歸的仙境。清涼的風鼓蕩著我的胸懷，雨珠兒在我頭發上閃跳，我步履蹣跚，在雨霧包裹的原野上尋覓綠夢。我的心兒在雨絲的擁抱中酣睡，夢見了童年和水氣繚繞的湖，湖畔立一座麥秸覆蓋的農舍，母親解開衣襟，給我喂奶，我太瘦弱了，像一只貓兒般的可憐，老是吃不飽。母親痛心哭泣，滾熱的淚珠兒滴濕了我的臉腮。她彎下承擔勞累的腰，用粗糙的手，在湖水里為我搓洗衣衫，湖水波浪嗚咽，裹走了母親深沉的嘆息聲。我懂得母親憂郁的心境，她的心本來是我畫的一幅畫，稚嫩，笨拙。山像原始形態的綠饅頭，河像遠古時代的綠漁網，人如猿般的擺放成綠色的象形文字，天和地渾然凝成一個綠夢。但是，這幅畫被喧囂尖銳的音響撕爛了，呼嘯的風裹挾五顏六色的光，綠色的夢稀乳似的變成淺濁色，接著便混雜了鋼鐵和煤炭的漆黑色。煙塵籠罩母親的眼睛，我在她心上畫的綠夢，支離破碎，她悲哀地撿起來，再也無法拼攏。我在夢中對母親說，我要重畫一幅畫，全部用碧翠般的綠顏料，讓生命之光照亮你的眼睛。醒來時，曉色已從湖面升起，陽光閃爍，透明的如水晶玫瑰，從湖心島的身后，撒向萬頃碧波，雪白的水鳥翩翩起舞，這璀璨的湖霎時變成一個奇妙的舞臺，母親的身影躲進瀲滟水波之中，我睡眼惺忪，找不見她，只聞到腥濕的水草上沾滿母親的體馨。當清風撩開天藍色的帷幕，明月皎皎，碎銀粼粼，母親從綠夢里飄然而下，挽住我的胳膊，在水天一色的地平線上開始奔跑。饑了吃串山葡萄，渴了飲口山泉水。母親在歇腳的時候，坐在一蓬柔軟的青草上，給我講遙遠的森林里，有一頭不會衰老，青翠欲滴的蟈蟈，圓鼓鼓的肚子裝滿綠色的童話，它不知疲倦的向人間傾吐，于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大地一片錦繡。我看到母親笑了，臉龐也年輕了，但眼睛里卻布滿幽幽的愁云。她給了我那么多愛，為我受了那么多苦，忽然變得模糊不清了，似乎懷著難言的惆悵隱藏于湖水之中。雨兒落得緊了，純凈得像銀色的珍珠，湖水異常的澄澈，嫩肥的水草和歡跳的魚兒清清爽爽，一塵不染，母親永遠沉入湖里，我只有在睡夢中與她相見。

我感到天上的雨水便是我的淚水，浸透了我童年的綠夢，雨珠滴落的聲音，多像母親叮嚀出遠門的兒子，牽腸掛肚，依依情長。我夢中的母親喲，你博大慈愛的胸懷，便是大自然的搖籃，孕育出綿亙千古的綠色之夢，我在夢中，赤足狂奔，攀登萬丈高峰極巔之上，綠色的云波洶涌，翠玉般的巖石光芒四射，雨霧閃出晶瑩的綠色，湖水在擴延，綠寶石般的光波擁抱著睡臥的綠帆船。我聽見母親爽朗的笑聲，她的呼吸如清新的氣流，將我飄浮起來，多像拽著母親的衣襟，在春花漫野中學步，跌倒了，便拔一棵狗尾草，撫動草葉上歇腳的蝴蝶。我是極幼稚的孩子，我想沉湎在綠夢里，永遠不醒來，永遠不睡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