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辛茹苦撫養(yǎng)殺夫仇人兒子的小叔媽

丈夫命喪兄長之手

2012年8月14日，5歲的胡興旺在自己家院外一棵不到2米高的野石榴樹上，看到了一起兇案。當時，小興旺正攀登在這棵小野石榴樹上玩耍，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3個男人在廝打，很快，一個男人被打倒在地。

廝打在一起的是胡家兄弟，胡信然同三哥胡品然、四哥胡盈然發(fā)生了沖突。這次，三哥拿起了棒子，四哥拿起了鋤頭。看著這一幕，藏在樹冠里的小興旺一聲沒敢出。

之后，倒地的胡信然失蹤了。

周志美知道丈夫失蹤的消息，是在事發(fā)半個月之后。那年中秋節(jié)，在外打工的她讓女兒給爸爸打電話，無法接通。她又聯(lián)系寨子上相熟的人，可都說好久沒見過她丈夫了。她回到家，只見院子里長著齊胸高的荒草。

周志美報了警，請鄉(xiāng)親們幫忙巡山，甚至花了300多元的車費，到臨滄的一位算命先生家里算命。可是找了一個多月，丈夫音訊皆無。

2012年10月的一天，小興旺到小叔媽周志美家玩，說出了胡信然“失蹤的秘密”：“五大爹回不來了，死了。三大爹用棒棒兒，家爹用鋤頭，打死了。”

這個孩子提供的信息，讓胡信然失蹤案最終告破。

姚關鎮(zhèn)派出所民警張宏川介紹，2012年8月14日，因為家庭瑣事，胡信然同三哥胡品然、四哥胡盈然爆發(fā)激烈沖突。胡信然被胡盈然用鋤頭失手打死，后兄弟二人將胡信然的尸體藏到山谷的偏僻處。

胡家兄弟素來不睦，胡信然又有酗酒的毛病，醉酒后對兩個哥哥多有打罵及侮辱，甚至對80多歲的老母親動手。

案子破了，周志美的家殘缺了。其實對于周志美，那個家原本也不怎么溫暖。

村里人眼中的周志美

胡家兄弟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一塊平地上，平地的邊緣處就是陡崖。三家房子的前后，都沒有挨著的鄰居，距離附近最近的人家也要走上20分鐘山路。

胡信然有兄弟5人，老大老二早年因病去世。老三胡品然一直未婚，跟老母親一起生活。老四胡盈然倒是娶了妻，可沒幾年妻子就跑了，扔下了還沒斷奶的兒子胡興旺。

大嶺崗村，許多村民都說，老五胡信然不是個好丈夫。2010年前后，胡信然因為中風病倒了3次，家里沒什么積蓄，去不起大醫(yī)院。那時，體重只有90多斤的周志美只能背著丈夫，來來回回到鎮(zhèn)上衛(wèi)生所看病。病后，脾氣本就不好的胡信然開始酗酒，喝醉了就對周志美拳腳相加。姚關鎮(zhèn)大嶺崗村的老村主任楊金山經營著一間小賣部，在他印象里，胡家老五“賴皮，脾氣差，討人嫌。經常來我這里要酒吃，沒錢就賒賬，酒錢就欠了一二百。”胡信然欠下的酒賬，都是妻子周志美掏光兜里的錢還上的。

提起周志美，72歲的楊金山不住地點頭稱贊。小賣部守著村子的出口，楊金山經常看見周志美背著家里的核桃去鎮(zhèn)上賣，“她骨架小，背簍高過她一兩頭，從山腳爬石子路上來，左搖右晃地，一步一步往上挪。”

村里人背地里都說胡信然打老婆的事，作為村里的長者，楊金山也批評過胡信然幾次，但沒什么用。

丈夫酒后毫無緣由的打罵，讓周志美難以承受。2011年年初，周志美帶著輟學的女兒外出打工。她沒上過學，打工就是幫臨滄的農戶干些砍甘蔗、背柴、種菜等農活。如果每天都有活兒干，她一個月能掙1000多塊錢。

跟周志美一起打工的妹妹周志玲，覺得姐姐不快樂，“她常一個人發(fā)呆，問她想什么也不說。”周志玲一點不奇怪姐姐會在發(fā)現(xiàn)姐夫失蹤后第一時間返回家里。因為姐姐幾次對她說過，“你姐夫不喝酒的時候對我也不差”。

胡信然的遺體被找到時已經化為白骨，山谷里發(fā)洪水，骨架的下半截被沖走了。楊金山參與了尋找胡信然和料理胡信然后事的過程，他對受苦受累的周志美能把后事處理得井井有條感到意外。

“你做這樣已經夠良心，喪事就簡單辦吧。”楊金山勸周志美。“阿叔，也就這一次了，好歹我跟他夫妻一場。”

周志美買了一副好棺木，揀了丈夫的遺骨入殮，喪事按照山村里傳統(tǒng)的程式，沒有疏漏。前后參與找胡信然的鄉(xiāng)親有五六十人，塵埃落定后，周志美還張羅著請鄉(xiāng)親們吃了頓飯。

周志美說，在農村，和家庭暴力相比，她至少還有個家。胡家兄弟3人，一個一直單著，一個老婆早早地跑了，只有她的家是完整的，這讓周志美多少也覺得體面。“對他肯定有埋怨，他打我特別是打孩子，我心里疼。但畢竟20多年夫妻，怎么說他是我倆孩子的父親。”

丈夫沒了，周志美最難忍受的是“害怕”。兇案現(xiàn)場就在家門口，“那一個月，家里的燈一直沒關過。腦海里總有打斗、血、尸體、白骨甚至孤魂野鬼的模樣。”周志美說，即使去院子外幾步路遠的廁所，她都要跟女兒牽著手一道去。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周志美不敢面對舊物，決定再出去打工，“都過去了，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省吃儉用養(yǎng)育仇人的兒子

第二次離鄉(xiāng)打工，周志美是帶著恨的。因為殺人和藏尸的罪名，胡品然被判了兩年半，胡盈然被判了12年。周志美覺得這不公平，“一條人命沒了，怎么能判這么輕呢？”更讓周志美至今耿耿于懷的是，丈夫失蹤的那段時間，兩個兄長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跟著一起進山找，“他們不僅殺了人，還騙人，我恨他們！”

周志美至今記得胡盈然被警察帶走那天對她說的話：“事情已經這樣，你也不要激動。”一直到被關上警車，她都沒有聽到一句“對不起”。但她沒有選擇上訴。

一個月后，周志美又回到了山腰上的破房子里。她放不下當時只有5歲的胡興旺，他8個月大的時候就“沒媽了”，平時，小興旺最黏的是她這個小叔媽。她決定撫養(yǎng)這個孩子。

周志美對記者說，她對興旺的情緒其實很復雜，如果不是他的童言無忌，丈夫或許永遠也沒音訊。也正因為對她的信任，孩子才失去了父親和一個勉強稱為家的地方。

后來，周志美帶著小興旺去見了殺夫仇人胡盈然。法庭安排了親情會見的時間，但胡盈然拒絕見他的兒子。“他心里也是恨他的兒子，但也放不下。”周志美猜測。

這對父子的關系是周志美現(xiàn)在最不愿意想的問題，她曾設想了好多種可能：十幾年后胡盈然回來了，會不會認兒子，兒子又會不會認父親，他們父子對于這種疏離又會不會遷怒到她身上。可這些問題，沒一個有答案。

對于兒子，胡盈然只對周志美說了一句：“給他口飯吃就行，日子不好過，不要讓他讀書了。”

周志美的兩個孩子都去打工了，她留在家里和胡興旺相依為命。要打理20多畝田地、5頭豬、三四十只雞，周志美沒有幫手，一切全靠她自己。更耗費她精力的是調皮搗蛋的胡興旺。之前，胡盈然不怎么管教孩子，在鄉(xiāng)親們眼中，胡興旺是那種沒有家教的野孩子。

周志美性格溫和，從沒動手打過自己的兒女，但是氣極了的時候，她會打胡興旺屁股幾巴掌。這是她最矛盾的時候，打重了，怕村子里的人講閑話;打輕了，瘋慣了的胡興旺不長記性。

2014年春節(jié)，周志美的女兒胡亞飛回家，花了100多塊錢給胡興旺買了件新衣服，但胡興旺沒穿幾天，就拿剪刀把衣服剪爛了，還狡辯說是老鼠咬的。周志美知道女兒掙錢不容易，也知道女兒接納這個弟弟不容易，她拽過胡興旺就打。打了兩下，胡興旺還在笑，周志美卻哭了，女兒笑她：“你這樣，怎么能教育好弟弟。”

2014年8月29日，鎮(zhèn)上的小學報名，周志美捏著胡興旺的戶口頁，給小家伙報上了名。這之前，她把家里的8只雞賣了300塊錢，又把秋季收的核桃賣了700塊錢，湊夠了1000多塊錢的報名費。村里人都沒想到，分別失去了親人的兩個人又組成一個家。更沒想到，自小沒享受過母愛、整日灰頭土臉像野孩子一樣的胡興旺，如今每天穿著干凈的衣服，背著新書包，進入學校接受教育。

有了供胡興旺讀書的想法，周志美干活更加賣力，生活也更加儉省。丈夫去世以來的兩年里，她只在2014年年初侄女結婚的時候，才買過一件新衣服。村里有人對她說：“讓娃娃去兩天學校得了，你還真打算供出個大學生啊？又不是親生的。”周志美只是一笑作為回答。

周志美想的是，如果興旺能學好，她就一直供他把書讀下去，“不要成為他爸爸和叔叔一樣的人。”

7歲的胡興旺還是不懂事，學校新發(fā)的作業(yè)本上，才一天就被他胡亂地畫滿了曲線。周志美生氣了：“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賣掉，不養(yǎng)你了。”胡興旺笑著嚷嚷：“賣不賣得掉我，你最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我知道！”

（文中胡興旺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