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隊

新兵剛?cè)霠I，樓下操場上，一百多號新兵一列列分開，正在一步一動練定型，口令聲此起彼伏。三樓兵器室，文書在侍弄那一百多條沖鋒槍，檢查內(nèi)膛、擦拭、涂油，忙得滿頭是汗。

“文書，文書，你爸來啦！”剛調(diào)來的通信員小武扯著嗓門，從二樓直沖三樓，那情景比自己女朋友來隊還要高興。

“大大（家鄉(xiāng)方言）真的來了？”文書在心中思忖：以前父親多次在信中提到想來部隊看看，可從長江尾到閩江頭，迢迢千里，父親是奔六的人了，身體又不好，即使動了這個念頭也要下很大決心的，哪能說來就來了？

文書趕緊把沾滿油污的手在工作服上搓幾把，鎖上兵器室。樓下，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戴一頂“四塊瓦”棉帽，上穿一身灰布老棉襖，下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褲。老人正在專注地盯著新兵們的一步一動，在他的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正是大大！

操場上，班長們驟急的口令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新兵們齊刷刷的目光一起射向這位仿佛來自外星的“不速之客”。是啊，此時的閩南，戰(zhàn)士們穿一件薄毛衣都嫌熱，可眼前的這位老人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更不要說穿得這么土氣了，而且身邊還放了那一堆雜什，簡直像個拾荒的老頭兒。

“大，誰讓你來了！”此時的文書臉燒到耳根，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他沖下樓，抓起父親身邊那一堆算是行李的雜什，急匆匆地跑向二樓連部。跟在文書身后的通信員小武想幫忙，也找不到機會，可憐的新兵急得直搓手。

一臉茫然的老父親望著兒子的背影，緩緩邁上樓梯。操場上又恢復了剛才的喧騰。

“大，你怎么這個時候來隊？新兵訓練正忙著呢，眼下團政委又在我們連隊蹲點。”文書在不住地埋怨，老父親好像有點耳背，一邊不住地打量著兒子，一邊用手按壓著鋪板，嘴里念叨著，3年了，長高了，壯實了，好！好！

“火車上，我差點被人打了。”落座后，父親仿佛自言自語，“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在火車上，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親嘴，我說了他們幾句，他們還跟我擼袖子，幸虧有個空軍的團長幫我說話。這個團長在邵武站下車后，還讓乘警來照顧我，才沒受人家欺負。”父親本身就有哮喘的老毛病，說話一激動，就咳嗽喘息不停。

“蛇皮袋”里，裝著兩瓶家鄉(xiāng)老酒、兩只咸鵝和幾斤臘肉，這些咸貨都是文書的母親親手腌制的。“大，我又不能開小灶，大老遠背這些玩意兒干啥？”“哪是給你一個人吃的，放到炊事班，大伙兒一塊吃！”

飯后，又有一個小插曲讓文書覺得好沒面子。幾個新戰(zhàn)士將吃剩下的飯菜倒進水池，父親躑躅在水池邊半天，最后默默地撈起剩飯剩菜，放進泔水桶。這一幕剛巧被指導員看在眼里，那幾個倒霉的新兵被好好訓了一通。

父親小學畢業(yè)后成為放牛娃，沒有多少文化，沒見過世面，22歲那年才當兵入伍，三年后退伍。文書記憶中，父親就是個木訥老實的莊稼人。來隊這幾天里，文書老是覺著戰(zhàn)友們在背后指指點點，一定是笑話父親土氣。唉！

“這下大要出大洋相了！”

就在父親準備離隊的前一天，文書突然接到“命令”，一下子懵了。原來，團政委在同父親的閑聊中，打聽到一個秘密：父親1957年入伍，當兵第二年就參加了著名的“8·23”金門炮戰(zhàn)。而且無巧不成書，團政委就出生在父親打仗的地方——福建石獅！

政委對老家還有一種特別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這不，團政委給指導員出主意，一定要請父親在離隊前給新戰(zhàn)友講一講部隊的光榮傳統(tǒng)，哪怕是講一講當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也好。

放牛娃出身，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土得掉渣兒的老父親能坐得上主席臺嗎？能講得清楚嗎？能講得下去嗎？文書心里一個勁地埋怨：我的大大呀，你不在家好好給油菜麥子施肥澆水，非要跑到兒子這來出丑，何苦呢？

“上課”了。父親去掉了“四塊瓦”棉帽，戴上了文書的單軍帽，打扮得特精神。臺下黑壓壓一片，前后連隊官兵都被召集來了。

父親開講了，沒有戰(zhàn)爭背景，沒有戰(zhàn)術(shù)戰(zhàn)法，有的只是當時的炮火硝煙，當父親講到自己的戰(zhàn)友安業(yè)民在炮位上如何英勇犧牲時，父親老淚縱橫，臺下掌聲雷動……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文書小時候不經(jīng)意間聽過很多次，從來沒放心上，但今天，文書聽得格外認真。

成天和犁耙耕牛打交道的老實巴交的、病怏怏的大大，原來是一個有著傳奇故事的人！那一刻，文書忽然發(fā)現(xiàn)：大大不再是一個木訥寡言的莊稼漢，大大是一個內(nèi)心世界極其豐富的男子漢！大大不僅僅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退伍兵，更是一個經(jīng)歷過大場面的高炮兵！

說話間，27年過去了。作者就是當年那個死要面子的文書。

老人正在專注地盯著新兵們的一步一動，在他的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