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說情?”父親冷冷道,“莫說是姨侄犯法,就是兒子又如何?”父親用力在石條門檻上磕著熄滅的煙斗。
鐘老師的小店在紅廟村最東頭,從我住的村子到他的小店要走很長一段路——穿過我住的村子,經過一所小學的簡易操場,再走完一段荒涼土坡,才能走到小店。
我小的時候常去小店。一走進那低矮窄小的屋子,總能聞到一股子甜甜的糖味:兩只半透明的大玻璃瓶子總是放在柜臺最顯眼的地方,里面分別裝了裹紙糖和粘砂糖。當然,吸引我的不只是這些糖果,還有豆綠色的塑料轉筆刀、印有南京長江大橋的鐵制鉛筆盒、一端帶橡皮的鉛筆。
我總見鐘老師給人打醬油。他用一只竹筒做成的舀子從一只大缸里把黑亮的醬油打上來,從一個白鐵皮做成的漏斗灌入醬油瓶。他皮膚很白,胖乎乎的,動作緩慢而準確。當他閑下來的時候,會同在店里玩耍的小孩閑談,問這問那,態度和藹。有時,我會盯著玻璃瓶子里的糖果看,并幻想鐘老師可能會因為喜歡小孩而送我一顆糖。有一次,我讓鐘老師從貨架上拿一把剛剛進貨的折疊鉛筆削刀給我看,那把小刀上似乎涂抹了縫紉機油之類的東西,有點粘手,還有一股子氣味。我把玩著小刀,想象著趁他不注意把小刀裝進口袋溜走會是什么情形。當我有這個想法時,我便不自覺地瞄了一眼鐘老師。我驚奇地發現,他的一雙眼睛正在玻璃瓶后看著我。
鐘老師看起來有六十多歲。聽大人說他原是個小學老師,后來就開了這個小店,他似乎沒有妻子、孩子或是其他親戚,因為小店里總是他一個人在忙。
四月份的一天早上,陰沉沉的,但沒有寒意。我走進屋子,就聽見母親說:“怎么說鎖兒也是親姨侄,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好歹也要出個面,跟人家打聲招呼、說個情吧?”
父親沒有搭腔,他坐在門邊的竹椅子上猛吸煙斗。
母親見他不說話,顯然急了。
“到底是幫還是不幫呢?你告訴我因為是我妹妹的兒子犯了法不幫,那我就自己去派出所找小梁碰碰運氣。”
“怎么說情?”父親冷冷道,“莫說是姨侄犯法,就是兒子又如何?”父親用力在石條門檻上磕著熄滅的煙斗。
父親拿了一把紅色油紙雨傘出去了。
母親非常憤怒,但又十分無奈。于是她哭了起來。
“鎖兒到底犯了什么法呢?”午飯后,我問了母親這個問題。盡管我很害怕問這個問題。
母親沒吱聲,她在廊檐底下專心做針線活。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去把我的老花鏡拿來。”
我一聽母親開口說話,就知道機會來了。母親戴上眼鏡,繼續她的針線活。
“我老早就跟你小姨講,鎖兒不成器。”母親果然開始談到我的小表哥了。
“他犯了什么法?要坐牢?”
“那個討債鬼,也不曉得在哪里學到的,把一張五塊錢的紙票子分成兩張,他拿了其中一張去鐘老師的店里用,被鐘老師抓住了。”母親說。
我沒太懂什么是“把一張五塊錢的票子分成兩張”。
“聽人講票子都是兩張紙壓在一起合成的,他把票子泡在水里,等泡漲了,就從中間把兩層紙揭開,這樣五塊錢就變成兩個五塊錢了。”
“鎖兒真鬼。”我說。
“不成器的東西,這下好了,要坐牢了。”母親恨恨地說,“你老子又不肯救他,活作孽。”
仲春的陰云無限迫近門窗,仿佛堆積在屋檐下。
有一陣子,母親和我都不說話,屋里屋外都很寂靜。
“他是怕丟人,才不肯去托人的。”母親突然開口,把我嚇了一跳。
“哪個怕?爸爸嗎?”
“不是他還有誰?”母親說,“他自己被關過一個月禁閉,現在侄兒又犯法要坐牢,他是怕丟人。你不曉得他有多愛面子。”
“爸爸還被關禁閉?”我十分驚訝,“關禁閉是坐牢吧?”
“不是坐牢是什么?很多犯法的人關在一起,一起勞動,一起吃飯。”母親說。
我在等事情的原委。
“那是五八年,你老子那時是大隊書記,上頭來人,他匯報工作時,硬要說畝產萬斤是假的,結果被關了一個月禁閉,讓他好好學習,認真改造。”
“沒想到爸爸也坐過牢。”從那以后,我想到這件事就很自卑。難怪他那么不愿為鎖兒表兄的事出面找人,他是不想讓人知道他的侄子也犯法。
“姐,姐,他大姨父去找人啦?”黃昏時,小姨來了。小姨住在河對岸。
“他一早就出門了,哪個曉得有沒去找人。”母親沒好氣地說。
“鎖兒從小就沒了爹,要是有爹嘛,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小姨帶著哭腔說。
“話是這么說,可……”母親長嘆一聲,搬出一張木凳放在廊檐里給小姨坐。
聽母親說,小姨父是1959年餓死的,當時鎖兒表兄三歲多一點。
“這么多年,我一個人拖著兩個小討債鬼,飽一頓餓一餐的,遭的真不是罪。”小姨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從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洋布對襟褂子口袋里摸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抖了抖,先揩了一把鼻子,后又抹了一把眼睛。“姐,你說說,要是鎖兒爹還活著,打死他也不會去做這種犯法的事對不對?還不是窮得沒辦法想嗎!你都不曉得鎖兒有多老實哩。”
“老實人也會做出禍害事來。”母親給小姨倒了一杯熱水,從廚屋里走到廊檐,接著小姨的話說。
母親不喜歡鎖兒還有一個原因,父親曾為他交了一個學期的學費,他卻逃學去跟放牛娃玩。所以,母親一直認為他不成器。
“要說還是怪鐘老頭子!”小姨恨恨地說。“鎖兒都跟他跪下來了,都跟他說了是東頭老書記的親姨侄,他還不放過他。”
“文縐縐的,要不是鎖兒的事,誰也不曉得他是這樣的人。”母親不無怨恨地說。
忽然間,我想起了那回他躲在糖果瓶子后監視我玩小刀時的眼神。
掌燈時分,父親從外面回來了。小姨趕緊迎上去喊了一聲:“大姨父。”父親只在鼻子里“嗯”了一聲。然后對母親說,“去弄兩個菜,小梁來吃飯。”
“派出所的小梁?”母親驚喜地問。
“還有哪個小梁?”父親說。
印象中,派出所小梁和我家特別親,他是北方人,他總是叫我父親大伯,叫我母親大娘。
“犯法是犯法了,但還夠不上坐牢。”小梁對小姨說,“本來是要關上個十天半月的,既然是大伯的親侄兒,又是個沒成年的小鬼,我跟縣里請示過了,明天就讓他回家。以后可要管緊些。”
小姨聽了一高興,就哭了。
“關鍵是小鬼交代出了那個教唆他的人,而且那張票子的另一片還沒來得及花掉。”小梁說。
“我說這個小討債鬼不會自己想到做犯法的事哩,果然有壞人教他。”小姨如釋重負地說。
“其實你家小鬼還真老實,”小梁說,“他要想跑,鐘老師哪里抓得住他?”
“我總說這孩子老實哩!”小姨感嘆說,“他要是跑了,不就啥事沒有了?弄得一家人跟中了風似的。”
“出了這種事,做媽媽的自然急!”小梁說,“當然,我不是要鼓動犯法的人逃跑,不跑是對的。我想說的是,這小鬼其實還是個好孩子。”
“我就是聽了梁所長說鎖兒不跑的事才開口請梁所長幫忙的,鎖兒本質沒變壞。”父親板著臉說。然后又在一旁猛抽煙斗,低矮的堂屋里充滿煙草味。
“是啊,那是大姨父你的親侄兒哩,怎么說你也不會撒手不管的。”小姨感激地說,“只是鎖兒犯法的事不光叫我在生產隊里抬不起頭來,還連累大姨父,還有梁所長。唉,真不曉得說什么好。”
“等鎖兒回來了,你帶他去跟鐘老師道個歉,謝人家一聲。”父親對小姨說,語氣溫和了些。
“道歉?都是他害的!”母親在一旁插嘴道。
“你懂什么?”父親嚴肅地說,“鐘老師抓犯法的人哪里不對頭了?”
“道歉談不上了。”小梁說,“去打聲招呼也好,免得他想不通、不服氣,繼續到縣里說三道四的。你說是不是?”他轉過臉用求證的語氣對我父親說。
父親點點頭。
“你都這樣決定了,他還敢說三道四?”小姨對小梁說。
“他會的。”父親肯定地說。
“他有什么事做不出來?”母親又在一旁插嘴道。
“這也是他的權利。”小梁說。
“我倒真想聽聽他能到縣里去說些什么!”小姨說。
“他肯定是有話好說的,”小梁說,“比方,他可以說,你兒子并不是不跑,他是想從他鐘老師手里要回那半張票子。”
洋油燈花發出一陣清脆的爆裂,火苗抖閃了一下。
小姨同時也怔了有那么一會兒。“好吧,明天鎖兒一出來,我就帶他去跟老不死的賠不是去。”
父親輕輕在桌腿上磕掉煙斗里的灰渣。過了會,他直起身子說這件事真是多虧了小梁幫忙。然后他一邊往煙斗里填煙絲,一邊仿若自語地輕聲說:“算了,明天還是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