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畫像所記述的內容是將現實世界與彼岸世界兩種內容融匯而成的獨特、完整的精神結構,它是漢代人將自我世俗生活進行永恒化塑造的產物,神話意象因素的大量使用是其手段之一。這種將“昨日”重現的藝術是漢代審美意識內容的核心所在,但這一點在以往的漢畫像研究中被嚴重忽視了。
漢畫像對世俗生活的癡迷程度是令人吃驚的。它所記述的那些生活資料豐富、詳細、準確、全面,以至于它對當時人們生活娛樂、工業制作、出仕做官、拜謁覲見和狩獵戰斗等內容的記述可以作為嚴肅而嚴謹的學術研究資料而進入這一時期的社會生活史研究,并起到文字資料所不可替代的形象作用。顯然,漢代人在創作這些圖像資料時并未將之作為幻想材料加以處理,而是采取了“徹底的寫實主義”態度。正是這些逼真、準確、精細的世俗生活內容的滲透建構了漢畫像的精神世界,后者又反過來加強了人們對世俗生活樂趣的認同和建構。
“人間生活的樂趣”是漢畫像審美意識內容的核心主題,而且這一主題具有極強的生命力,一直在影響著華夏民族對自我生活和生命存在的認識,并反映在他們的墓葬中。
以山東沂南出土的畫像石為例,我們可還原漢代人是如何享受自我的世俗生活的。
山東沂南出土的這塊漢畫像石生動、翔實而全面地記錄了一對墓主人夫婦進食時的熱鬧繁忙景象。墓主人夫婦長跪在衽席或坐墊上,在他們面前放著耳杯、樽和長柄勺等飲食器皿。在兩堆谷物中間,有四個人在進行著將谷物磨成小米或面粉的準備工作;幾只雞鴨在谷物堆邊來回尋覓,表現出它們對這兩堆谷物的濃厚興趣。在墓主人右邊,有兩個人捆好了一頭豬,正抬往案上準備宰殺;一名屠夫正在對倒掛在橫杠上的一只羊進行剝皮、去肉的工作;此外還有幾名傭人似乎還在進行著準備面食的工作,因為旁邊的多層蒸籠似乎正散發著熱氣。這塊畫像石再現了墓主人夫婦進食前的各項準備活動。
作為整個墓葬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幅畫像所記錄的正是當時士人階層的自我世俗生活場景,它幾乎構成了漢畫像表現內容的基本主題之一。由此,這塊畫像石所表現的內容亦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墓葬的設計者似乎要將自己現世的生活完全帶入死后世界;換言之,在他的思想觀念中,死后的世界實際上是現世世俗生活的延續。于是,漢代人墓葬里的圖像世界就具有了延續世俗生活的意義和作用,日常生活由此被無限延展而獲得永恒性。通過對各種文獻和資料的考查,我們可以發現,在有漢一代,人們一直在傾其所有、通過各種手段和途徑將自我的世俗生活延續下去,并使之永恒化。這構成了漢代藝術尤其是漢畫像藝術的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主題。
山東沂南出土的這塊漢畫像石僅展現了漢代人生活中的一個場景,更多的同類圖像資料證明,他們不僅將自己生活中的各種場景以圖像的方式保存下來,而且還將生活中所能使用到的幾乎所有物品均以模型或實物的方式一同埋入墓葬。顯然,這種方式在兩漢時期(尤其是東漢)已逐漸發展成為一種具有規范性和強制性的習俗。除了對日常世俗生活的極端迷戀外,沒有任何原因能解釋漢代人這種幾乎是用盡一切心思來制造死者日常生活用具的行為。在漢代人看來,自我日常世俗生活中曾經存在的事與物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它甚至就是一種神圣的記憶和召喚。
林巳奈夫將漢代人的這種做法歸結為生者擔心死者的鬼魂因在黃泉世界中生活不好而來到世間作祟,“設計這樣的措施是為了阻止魂魄在身體一旦被埋葬之后便離開其中”,“所有想法設法要死者的靈魂能夠心滿意足地住在墳墓中”。即使類似的觀點有同一時期的圖像榜題和文字記載作為證據,而且這種心理至今在中國各民族的習俗中均有不同程度的留存,但這不足以完整解釋漢代人的上述行為。因為墳墓的建造者不僅是墓主本人(此前或當時的禮儀還規定皇帝即位一年后即要開始建造自己的陵墓),而且大多數是死者的親友或子孫,他們有朝一日同樣要走進墳墓,能給他們死后生活帶來安定感、安全感的同樣是他們世俗生活中的各種所有和價值觀念。而且,對于死者來說,貿然進入生者的領域就像生者無意間進入死者的領域一樣,并不是充滿樂趣的事情,而更多地是受到傷害。
與此相關的一個重要的表征,是以往在祭祀等儀式活動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器具逐漸被人們的日常生活用具所取代。器具用途的變遷反映出人們關注問題的變遷,日常生活因素參與建構了人們的儀式活動,并在此過程中世俗化。東漢后期的河南密縣打虎亭漢墓壁畫是這種趨向的典型代表。在長達22米的三個地下墓室中,一幅巨大的車馬出行圖占據了核心位置。端坐于中央而體格健康、姿態尊貴的墓主人在傲視著向他參拜的幕僚或下級官吏;一幅7米寬的巨大宴飲圖引人注目,圖像中正上演著雜技和歌舞等活動,側室壁畫上姿容祥和的女性人物讓圖像中的日常生活場面具有了靈動和溫馨的氣息,墓主人的生活方式被完整地復制到墓葬中。在這種經濟形態基礎上所形成的這樣一個自給自足而相對封閉的世俗生活和情感世界是其他生活樂趣所不能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