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前,醫生對我說,為了放療必須把頭發剪短。剪頭發那天,我特意叫了一個做視頻的哥們兒來幫我拍個紀錄片。
機器架好,美發店的氣氛轟轟烈烈,鏡頭里的我笑中帶淚。因為我都計劃好了,電視里演化療的演員肯定會掉光頭發,那么我要做一個關于“頭發”的紀錄片,記錄下我入院前把長發剪短、化療后頭發漸漸掉光、之后又生長回歸的過程。拍攝可能要歷時3年或者更長時間,主題就叫“新生”。我那哥們兒很仗義,拍著瘦弱的胸口說:“只要你召喚,我立馬扛機器出現。”
入院不久,隔壁房住進來一位大叔,50歲左右,江西人,是一枚生猛的土豪。我在放療室門口碰見他,他穿著長款黑色大衣,頭發染成油亮的黑,精神十足地對我說:“小妹不要怕,要唱歌,要笑,晚上咱一起K歌去!”大叔平日愛聊天,老神神秘秘地要人猜他年紀,為的是得意揚揚地引出下一句:“我都快60了找了個25歲的老婆,剛給我生了個兒子。”他自己來住院,沒有陪護,我媽問他:“那你吃飯誰照顧?”大叔手一揮,“咱有錢!叫飯店送!”
等一個月后再見面時,他已被放化療徹底打趴下,人還是那個人,拍著胸口說老子有錢的生猛氣場被奪走了。我逗他:“K歌去?”他擺擺手,給我看錢包里的照片——一個年輕姑娘抱著小嬰兒。他說:“就是想兒子了,兒子剛滿3個月。”按照時間來推的話,他查出病時,剛剛老來得子。然后,這個男人跟家人瀟灑地揮揮手說“老子出國玩兩個月”,卻只身赴北京治病。
隔壁床住著一位75歲的東北老太太,來陪護的是她大兒子,身高一米八幾的東北大漢。老太太瘦極了,體重不到60斤,縮在被子里只有小小的一團。失眠是她多年的老毛病,治療后加劇,常整晚整晚地醒著,醫生就給她開了安眠藥。老太太不肯吃,也不肯說原因,就這樣生扛了3天,實在扛不住了,才憂心忡忡地吃藥。
那天等了半晌,她忽然一把拉著兒子的手,囑咐說:“你晚上要來看看我,你要喊我的名字。”那天夜里好幾次,她在黑暗里睡下,又焦慮地起身,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兒子:“晚上要來看看我,你要喊我的名字。”兒子說:“媽,你放心睡吧,我隔一會兒就喊你一回,你放心睡吧。”
原來睡不了,是怕醒不來。只有深懷恐懼的人類才看得到,夜晚是死神的白日,它拿著鐮刀寸步不離,就在我們床邊等著,等著把措手不及的人們帶入無盡的黑夜。
2012年三月初春,北京下雪了。同病房唱豫劇的大姐告訴我,這叫“三月桃花雪”。她說記得上一次的雪下在桃花上的三月,20歲的她登臺唱戲,那時她還不是主角,臺口催著她快點,她心一急,里頭穿著薄秋衣,外頭掛著大戲服就上臺了。一張嘴,冷得聲音都在抖。當年那出戲,叫《大祭樁》……
我們正聊著,聽到走廊里響起沉悶的哭聲,跑出去一看是另一個病房的家屬。那女孩是我老鄉,比我年紀小,陪著老公從湖南來住院。聽見主治醫生勸他們放棄治療回老家,她哭得那叫一個悲痛呀,其他家屬就勸她:“別在這兒哭啊,您一聲聲的會勾起各家的眼淚,感同身受的人受不住哇。”她就獨自下樓了。
我跟著下樓,遠遠地看著她,小小的一個人,穿著紅色棉襖坐在大雪里,嘴里嗚咽一聲,那團紅襖就顫抖一下,像是一顆鮮活的心臟摔進冰天雪地里。我便是那一刻開始明白,什么叫無能為力。
住院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寫微博。有個叫“走飯”的網友說:“我有抑郁癥,覺得活著沒意思,想去死一死。沒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離開,拜拜啦。”她講得那么輕松,順便一句“拜拜”,然后結束掉生命。
那會兒我正在放療中漸漸失去味覺,看到這個消息心里委屈得要死:“你不要活,把生命給我好不好?”世界上的事真是沒道理,有人拼了命全力以赴爭取的東西,有人卻漫不經心地給扔了。
和我同期生病化療的,還有女漫畫家熊頓和美艷的“三爺”。我和熊頓差不多都是2012年4月出院,之后她出了一本漫畫書。我休整幾個月后,開始自己行走天下的旅行。11月走到西安的時候,聽說她忽然去世的消息。
我站在鐘鼓樓上抬頭看青色的墻和天空,沒有哭,然后撒開腳丫子一通暴走,一邊流汗一邊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時,我忽然想到“三爺”——27歲漂亮的、得了白血病的“三爺”,突然心慌得要命。我絕望地知道有一天也會接到她的壞消息,這想法讓我恐懼極了,我給她發了條微信:“哭過之后使勁活下去,聽到沒?”
我只知道“三爺”是溫嶺人,很辣的MM,常半夜在微博上曬美腿,大喊想談戀愛睡男人。她最討厭網友給她留言加油,為此專門花錢買了會員置頂了一條“此處禁止加油”。她化療時白細胞很低,所以我把網友送我的野生靈芝快遞給她。我們聊過幾次,互相給過一些無能為力的鼓勵。她是非常聰明剔透的姑娘,不想做骨髓移植,不是因為差錢,她說她知道自己的病,心里跟明鏡似的。
2014年初,她在朋友圈里告知朋友自己時日無多。我說想去看她,她拒絕見面。現在想想,不見也好,見了她,她便化為實體,在我生命中真真實實地住過,那告別的痛楚會更加有血有肉。
這兩年見了太多人太多事,每一個都稱得上是平凡生活表面下的驚天動地。我困擾了很久——關于“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告別”。出院后,我開始面對可怕的復查。健康的人很難想象每一次肩膀痛、咳嗽、頭疼,這些小小病癥都會被聯想到復發轉移,繼而陷入大恐怖。
我買了一些佛學的書,試圖找到信仰,參透無常。病友的相繼離開和自身的恐懼,交織成不能確定的明天世界。2013年每一次復查前的夜晚,我都像被綁在椅子上,一雙大手捂住我的嘴,頭上懸著明晃晃的不知何時落下的鍘刀。
為了找到答案,我開始行走,天南地北地聽別人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人離開、有人相愛,可不管如何,悲苦總有動人的篇章。我一路走一路哭哭笑笑,就這樣發現有些課題根本沒有答案。
復查好似過山車,命運高高把我拋起,不知能否安然落地。可最后救了我的,其實也是復查。沒有任何一種美好比我知道我平安活著更美好,為此我要走過大段黑暗。如果你根本無從應對突如其來的告別,那么就學著如何跟自己的恐懼相處。
我們之所以要修行上天給的課題,也許并不是要尋找答案,而是讓這課題帶領你跟命運達成共識。現在一旦遇到糟糕的事,我便想,大不了去復查。復查是我獨有的法寶,白紙黑字的檢查報告成為自己的救命靈符。只要還活著,天下無大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感謝這場疾病,教育我總能從壞的事情里找到好的一面。
2014年5月15日,我去看了下“三爺”的微博,忽然發現文字照片全部刪除了,微信也刪了號碼。“三爺”到底是干凈利落的“三爺”。我懂了,也沒哭——哭哭啼啼對不住你的瀟灑。
從困頓和絕望中走過、在失聲痛哭后擦干眼淚的我,此刻的心安靜又溫柔。因為這便是我能想到的死亡的樣子。它像湖水一樣安寧,冷清,深不見底。如果它是我們最深的恐懼,那么最終,我們一定能最溫柔地相處。唯有承認它,正視它,不妄想戰勝它,才可與它比肩共存。
編輯 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