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飛的時間

一

“還要來一支嗎？”典刑官小心地把已燒到屁股的煙頭從萊斯嘴里拔出來扔掉，不小心給燙了一下，他有點惱怒地搓著手指頭說。

“不啦，長官，我怕抽多了得肺癌，治不好。”萊斯嬉皮笑臉道。

“死囚！”旁邊一個士兵立刻罵著沖上去結結實實給了萊斯一槍托，把戴著鐐銬的萊斯打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來了個狗啃泥。

這時，另兩個士兵走上來，粗野地拽著他的胳膊往前拖。萊斯知道，那是行刑的場地。

“大概是春天到了吧，泥土里開始有青草的氣息了。”萊斯的身體十分享受地貼近地面，單薄破爛的囚衣加深了這種接觸的質感。冰涼濕潤的土壤，尖銳細小的沙石，還有柔軟的露尖新草，撩撥得人臉上癢癢的。

“站起來！”

“還要老子扶你嗎？”

一陣急風暴雨般的皮靴、槍托。

萊斯像狗一樣四肢著地用力爬著，艱難地踉蹌著站起來。

“像你這樣罪惡的死囚就只配跪著死！”又是沖著膝彎的一腳，萊斯重重地跪下一條腿去，沒有摔倒。

在萊斯的面前，行刑場的盡頭，不知誰種上了一株桃樹，正一樹粉得好看。

“是誰這么有詩意，在這里種的這樹……不對，沒聽牢里那些老家伙講過啊。”萊斯鼻青臉腫虛瞇著一只眼，看這一樹的無限綺麗。

“若是櫻樹就更好了，子彈響過，櫻雪繽紛，與破碎的魂靈交織飛舞，真是升華到極致的美麗死亡啊。”萊斯幻想著，吃吃地傻笑。

“等等！那花和樹干的形狀，難道真是一株櫻樹？”萊斯驚異地張大了嘴，回頭想指給他們看，可背后，是一排黑洞洞的槍口。

無疑，沒人想聽一個罪大惡極的死囚臨終前的古怪幻想。

萊斯喪氣地垂下了頭。

“2046，抬頭，挺胸，收腹！”身后的典刑官惡狠狠地喊道。

“是！”萊斯立刻如觸電一樣條件反射地抬頭、挺胸、收腹，立正站好，萬分恭敬地等候著槍聲響起，子彈飛過，貫穿他的身體，結束他罪惡的生命。

“你還有什么話要向上天懺悔嗎？”在典刑官身旁，一位老得看上去風一吹就要散架的牧師問。

“報告！我會在幾秒鐘后想想怎么懺悔的。”

身后傳來一陣低笑。

典刑官惱怒而兇狠地看了四周一眼，“準備！”他揮手命令道。

高溫高壓的火藥氣體將推動賊亮的子彈沿膛線旋轉著飛出槍膛，堅定、高速地飛向萊斯的心臟。

只要幾十分之一秒的時間。

二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

本來抱著痛快赴死的想法，萊斯并沒感到特別恐懼害怕，但現在這樣一分一秒地等著子彈射穿自己的身體，這種等死的滋味可是會讓人發瘋的。

“喂！你們搞什么啊，就不能利索地給大爺一個痛快啊？”萊斯轉過身去憤怒地咆哮著。

出現在眼前的是典刑官那張悻悻然的臉，“砰！”典刑官伸出手去，于虛空中對著萊斯的腦袋開了一槍，“再晚幾秒鐘你就徹底痛快了……你小子真是走鴻運了！”

“王的愛犬難產，為了給它祈福，宣布大赦天下！”典刑官盯著萊斯，冷冷地說道。

“你的命是我的，你最好祈禱不要再落到我手里！”典刑官對準萊斯的下腹來了一記重拳，萊斯跪倒在地，淚流滿面，不是因為痛。

三

“一周后，我出獄了。踏出監獄陰森壓抑的黑鐵大門，那一瞬，仿若踏出陰陽界，我感到又重回人間，活了過來……而這前前后后的半年時光就像是做夢一樣。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家人、朋友和老板，他們原諒了我過去的錯誤，我又拿回了以往生活的一切，什么都沒有變，除了我那滿是傷疤的心。我不禁感慨人生無常，命運弄人，但這也讓我更加珍惜身邊的家人朋友，更加懂得愛人行善，更加努力充實地度過每一天。”

“在經歷了生與死的磨難后，我明白了很多，我的罪不是哪個王哪個帝可以赦免的，那個無辜的人死了，我還活著，還能呼吸能生活能和家人一起度過每一天。我可以用嘲弄般的玩笑態度對待自己的死刑，但我沒辦法忍受良心每天對自己的審判和拷問。我花了整整一個夏天去向被我傷害的那家人懺悔，我根本不奢望他們會原諒我，我去，只是為了稍稍平復我內心的負罪感和不安，不管要我付出多高昂的金錢或尊嚴的代價，甚至是被他們打被他們殺，只要能讓他們稍微痛快一點，我都心甘情愿。”

“三個夏天過去了，他們還沒有原諒我，但是看我的眼神已不再那么仇恨，我已經很欣慰了。”

“第五年的時候，我還是沒能獲得那家人的原諒，但是，我的誠摯和意志打動了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兒，她愛我，我亦如是。她愿意陪我跪著、勞作著、忍受著一日一日一點一滴的積累，繼續誠摯懺悔。”

“第九年的時候，身懷六甲的妻子在一個烈日當空的炎炎夏日終于吃不消了，倒在了那家人的門口，血流了一地，我哭泣、驚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時候，那家的媽媽、爸爸等一大家的人都走了出來，照顧我的妻子，叫來救護車，終于母子平安。我跪在他們面前，哭得說不出話來。那家人的媽媽平淡地看著我說：‘我們原諒你……’”

“感謝上天，感謝我的妻子，感謝才出世的孩子，是你們給了我好運，祝福我，并堅定地陪我邁過了我心中曾高不可攀的坎。感謝你們！”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我的生活平淡卻幸福，我很知足，并感謝這一切。如今我已風燭殘年，躺在床上，光和緩地透過窗子，照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他們環繞在我床邊，我依次緊握他們每一個人的手，老妻、兒孫、朋友……”

“我的眼睛濕潤，我心有話但我知道時間不允許我都說出來了。我看了他們最后一眼，用嘶啞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謝謝！’”

四

“心脈為零，腦波也消失了。”老得看上去風一吹就要散架的牧師取下萊斯頭上的那一大堆儀器，說，“他死了。”

“這小子！”典刑官臉上的神情古怪，他長嘆了一口氣，仰頭低聲自語道，“不知道以后我會不會死得這么安詳滿足……”

五

王歷第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十月，王國迫于銀河系各個國家的巨大壓力，廢止了一切傳統的死刑方式。

同年，天才的艾迪舒博士發明了“腦波干擾模擬器”，可在藥物催眠的情況下在人的夢里構建一個真實的世界，用戶可在夢世界里過著與真實世界一般無二的生活。

這項發明很快被王國刑法部看中，通過一系列改造，它可以讓被判死刑的囚犯在不知不覺之中從現實走入夢境世界，兩者的切換還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子彈飛的時間，并在其中極其短暫的時間里過完余生的幾十年。

時間急速流逝，代價就是犯人因心臟和大腦極度負載衰竭致死。

這項創新被銀河系的人們給予高度的評價，星河中諸般世界競相引用。

而萊斯，則是這種創新司法實驗的第一例被實驗者，極其成功。

摘自《科幻世界》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