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走進了“千歲寒”

中國目前的作家中，寫小說的，王朔是我比較喜歡的其中之一。他的小說，無論早年的《空中小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頑主》，還是后來的《浮出海面》《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動物兇猛》等等，盡管他的小說貧嘴饒舌油腔滑調，盡管他的小說文不及義不倫不類地喜歡堆砌成語，盡管王朔本人一直以來總被許多作家和評論家或憤怒或不屑地聲討為“痞子作家”甚至“流氓作家”，盡管通過報紙、雜志或因特網，時常可以聽到王朔一些驚世駭俗不著邊際的言論，像“我是流氓我怕誰”呀，像“一不小心就寫出一部《紅樓夢》”呀……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常常被他小說中所揭示出的深刻主題而震撼，還是常常為他那看似幽默輕松嘻笑怒罵的語言背后所閃爍的文學才華而折服，無論他的調侃任性還是他的玩世不恭，王朔其實都是在粗暴地、不遺余力地撕裂著長期以來罩在許多人身上的漂亮偽裝和人格面具，從而還原人們精神深層的心靈困境與掙扎，至于作品的風格，那只是他所選擇的一種適合自己的表現形式而已，就如一個人生活中或喜食米飯或喜食面食，目的都是為了填飽肚子維持生命，殊途同歸，分不出個優(yōu)劣好壞高低上下來。

許多作家在寫作過程中，才剛剛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也才剛剛被讀者所喜愛，便又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匆匆去努力尋找“突破自己”去了，這好像已經成了文學圈內一個非常糟糕而又非常時髦的風氣。豈不知，突破得成功了是可以再上層樓，而更多的情況，卻往往一腳踩空，連心理準備的機會都沒有，便掉入了污穢的深坑。

及至后來，王朔寫出了頗為人所詬病的《看上去很美》時，很多人驚呼：王作家終于露怯！我卻不以為然，蘿卜青菜嘛。憑良心說，《看上去很美》通篇雖然矯情但仍不乏真誠，雖然結構未免凌亂但仍有章可循，雖然全書平鋪直敘不見高潮偶起但語言仍幽默通暢表達準確。做人要寬容，即使伸出自己的幾根手指還不一般齊呢，何況王朔自身本來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值得思考的文化現象。

再后來，陸續(xù)看到王朔的《我看魯迅》《我看金庸》《我看老舍》等，就覺得心里邊疙疙瘩瘩的，另有些異樣的滋味。當然啦，不是說誰就不能批評，人非圣賢，再說了，王朔在這些文章里，還是有不少擲地有聲的觀點和看法的，只不過他為了標新立異嘩眾取寵，為了扎一個猛子便要掀起濤天的巨浪來。于是，就要口無遮攔地放些近似無賴的話語：只顧批評金庸武打小說里的人物武功全都奇高性格全都古怪，卻不檢點自己的小說里為什么男人都不務正業(yè)痞味十足又魅力無窮女人都美麗賢惠溫柔善良卻又傻又賤智商低得空前絕后？批評“魯迅沒有長篇（小說），怎么說都是個遺憾”，卻又不說術業(yè)有專攻，屈原、李白沒有寫過小說，曹雪芹、施耐庵沒有寫過流芳后世的散文或文學評論，難道他們的偉大都要因此而打上幾個折扣？

等到王朔要出《我的千歲寒》了，書未出籠，先造勢，說什么“這本書的風格與王朔以前的小說迥異，體現了他復出以來強調的科學、哲學的概念”，說什么“這本書把既有的寫作習慣寫作風格都破了一下，不再理會篇幅、故事、情節(jié)、敘述節(jié)奏，徹底自由隨心所欲”，說什么“這回憶須服從虛構的安排，當引申處則引申，當扭轉時則扭轉，不吝賦予新意義，不惜強加新詮釋，講通順，講跌宕，講面面俱到，講柳暗花明”……說到底，無論怎樣粉飾，老虎就是老虎，貓就是貓，豬的鼻子上插根再大再粗的蔥它都成不了大象！這不，話都是很誘人的好話，待翻開書的自序，卻兜頭一盆冷水直潑下來：“我以為我是作家呢，我以為我是知識分子呢，我以為我是新貴呢，我以為我是流氓呢，我以為我是名人呢——操他媽名人！”“我對讀者原來有個妄想，覺得這幫孫子都是勢利眼，沒想到人家都對我很好。”——你要自序便自序罷了，名人或讀者又沒有招惹你，好端端沒來由地張口就侮辱人，卻是何故？

好在王朔的德行大家都清楚，話不必太計較，書寫得好也算。不料想，捧讀書中篇章，卻更加令人作嘔。《妄想照進現實里》，整個兒一貧嘴，胡子眉毛芝麻西瓜，沒有主題，沒有思想，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達什么，從頭至尾只是兩個醉鬼說了一大通沒油沒鹽的無聊醉話;《唯物論史綱》據王朔自己說，原是給他女兒考大學出的（哲學）提綱，結果“一推不可收拾，發(fā)現物質后面還有人”，于是，就“崩潰后也停在物質聯(lián)合那里了”。然而，滿紙的斷斷續(xù)續(xù)佶屈聱牙，只看得人如墜霧里，哪里尋得著什么綱、什么目;《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好似在悟禪，實則是在借著禪的名義胡言亂語地泄一己之快糟蹋禪，是王朔自以為憑借了靈性和悟性便可解釋禪義而南轅北轍做出的夾生飯！這樣來說禪，也真難為了王作家的一片癡心了。

書中主打篇章《我的千歲寒》，更是語言晦澀、信馬由韁、邏輯混亂、文體做作，完全不知所云。這篇文章言明“取自《六祖壇經》”，按說該是篇談經論道的文章，倒是也看見了滿紙的“覺”和“悟”，也能感到王朔一直都在試圖闡釋哲學和宗教，可惜的是，他卻明顯的力不從心，連他自己都沒能搞清楚哲學、宗教、禪、經的精神內核到底是什么，于是就村不著店前言不搭后語起來，讓人根本無從得知他這篇作品最終想要表達些什么：“出身好，就是起手點兒大。再香的牌攥著不打，人都走光了還那兒看畫兒呢，是性格決定命運。”——即使是比喻，也有點太蹩腳太牽強，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鳳梨夾道盡頭正是廚房，我猛轉身，傾金山倒玉柱背摔式卸柴，卻驚見面前是一枯瘦漢子沒來由抽出寒亮長劍，眼睛是瘋的……劍已抵我鼻尖，一瞬間違反了所有力學定律，以不可思議的輕盈胡亂舞了回去。剛進來兩腳熊熊踏烈火，渾身閃閃披彩虹，晶瑩一躍，猶如蘋果拔絲，手中長劍已是一把匕首挑著一撅山楂糕。”——就這樣的水平，可以說連普通作者的詞通意順都難以達到，而王朔卻還要到處招搖：“這個作品讓漢語有了時態(tài)，全是文字的精華，要說美文這叫美文，這可是給高級知識分子看的。”——你快別糟踐知識分子了！我還真就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樣級別的知識分子才能夠從王作家這些非正常的癔語中讀出“漢語的時態(tài)”來！

不用去千挑萬尋，通篇都是這樣的讓人犯膩的調調。算了，這種話引得多了，對人、對己的身體及精神都是一種難言的折磨。

人畢竟是具有多面性的。想當年，王朔因為“頭上始終壓著一座知識分子的大山”，所以對哲學之類的文字總抱有種逆反與骨子里的仇視。而今，山不轉水轉，王朔怎么突然對這種莫測高深的東西大感其趣，就如《空中小姐》中的“我”對王眉所說，“像一個真正的作家那樣裝出副呆呆癡想的傻相”，以此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并毫不吝嗇地愚弄讀者的智慧與耐心？“我特愛躺在家里偷偷看別人罵我的小文章，看得津津有味。你罵我，我倒挺舒坦;你夸我，我反而不自在了。”說了半天，王朔之所以寫出這么本語無倫次令人噴飯的書來，原來是“故意賣個破綻，好讓玩評論的有地方下嘴”，自己則躲在家里幸災樂禍去了——算了吧，擱前些年，聽了這話，人們還會天真地感慨王朔“酷斃了”，現在再說這種話，騙鬼鬼都不會相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