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擷趣

“酒令”由來已久，是酒席上的一種助興游戲，“飲酒行令”是中國人在飲酒時助興的一種特有方式。早在遠古時代就有了“射禮”，為宴飲而設的稱為“燕射”，即通過射箭，決定勝負，而負者飲酒。春秋至漢還興有一種被稱為“投壺”的飲酒習俗，亦源于西周時期的“射禮”，酒宴上設一壺，賓客依次將箭向壺內投去，以投入壺內多者為勝，負者受罰飲酒。魏晉時，文人雅士喜襲古風之上，整日飲酒作樂，縱情山水，清談老莊，游心翰墨，作“流觴曲水”之舉。這種有如“陽春白雪”的高雅酒令，不僅是一種“罰酒”手段，還因被罰作詩這種高逸雅致的精神活動的參與，使之不同凡響。所謂“流觴曲水”，是先選擇一風雅靜僻所，然后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邊，一人置盛滿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順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飲之，再乘微醉或嘯吟或援翰，作出詩來。最著名的一次當數晉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的“蘭亭修禊大會”，大書法家王羲之與當朝名士41人于會稽山陰的“蘭亭”排遣感傷，抒展襟抱，詩篇薈萃成集，由王羲之醉筆走龍蛇，寫下了名傳千古的《蘭亭集序》。當然在民間亦有將此簡化只飲酒不作詩的。南北朝時期，除了“流觴曲水”此種酒令外，繼而演化而來了“吟詩應和”，文人墨客對此“酒令”十分喜愛，流行較盛。南方的士大夫在酒席上吟詩應和，遲者受罰，已成風氣?！读簳ね跻巶鳌酚涊d：“湘東王時為京尹，與朝士宴集，屬視為酒令?！?白居易有詩曰：“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當酒令演繹到唐代時，又呈現其豐富多彩，當時 “藏鉤”“射覆”等 “酒令”又興起一時，“唐人飲酒必為令以佐歡”。“藏鉤”也稱“送鉤”，簡便易行，即甲方將“鉤”或藏于手中或匿于手外，握成拳狀讓乙方猜度，猜錯即罰酒。就如同今天的“猜有無”。而“射覆”是先分隊，也叫“分曹”，先讓一方暗暗覆物于器皿下讓另一方猜，“射”就是“猜度”之意。唐代詩人李商隱就精于此道，他在詩中寫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而明清兩朝所流行的酒令當推“擰酒令兒”，即旋轉“不倒翁”：先擰著它旋轉，一待停下后，不倒翁的臉朝著誰就罰誰飲酒，故粵人又稱其“酒令公仔”。為此，今人俞平伯先生引《桐橋倚棹錄》稱其為“牙籌”，它是一種泥胎，蘇州特產，一般為彩繪，呈滑稽逗樂形象?！都t樓夢》第67回寫薛蟠給薛姨媽和寶釵帶的禮物中就有這種惟妙惟肖的“酒令兒”。“酒令”繁衍到清代以來，其形式更是越來越豐富多彩，或“投壺、猜枚”，或“聯詩對句”，或“拆字測簽”，或“猜拳行令”，經過一番“游戲”，最后由“令官”仲裁，輸者或違令者必須“按令飲滿一大杯”。

制定出“酒令”后，可能是為了維持酒席上的秩序又專門設立了“監”;一般是指席間推舉一人為“酒令官”，余者聽“令”輪流或吟誦詩詞、聯語，或進行其它類似游戲，違令者或負者被罰飲，所以又稱“行令飲酒”。作為古代專門監督飲酒儀式的酒官，最早見史料是出現于西周后期，《詩經·賓之初筵》：就有“凡此飲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監，或佐之史?！边@里所謂“酒監、酒史”就是“酒官”。漢代時已有了“觴政”，就是在酒宴上執行“觴令”，對不飲盡杯中酒的人實行某種處罰的專職人員?？偟恼f來，“酒令”就是用來罰酒，但實行“酒令”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活躍飲酒時的氣氛，更何況酒席上有時坐的都是客人，互不相識是很常見的，而“行酒令”就如同“催化劑”，頓使酒席上氣氛活躍而其樂融融。這樣看“酒令”就是人們勸酒的游戲。而古人勸酒又非常講究藝術，前面提及的“燕射”“投壺”以及后來的“猜枚”“劃拳”等“酒令”方式，都能玩出濃濃的文化品位來。到唐宋時，可能是最會玩“酒令”的朝代，“文人雅集，當筵合笙，即席填詞”，而酒令由此發展壯大，成為中國酒文化中別有風姿的“異卉奇葩”。唐代曾有一種“酒牌葉子”，牌面上有人物版畫、“題銘”和“酒令”，抽中哪張牌，就按之行飲。比如葛洪成仙之前，他的岳丈和他本人都當過官，因此抽出的這張就要“與仕宦善者飲”;朱買臣的妻子不安于室，抽出的這張就要“出席者飲”;而鄧通最后窮得一文不名，抽中者就“免飲”，如此等等。也正因如此，古人的酒場，因為千姿百態的“酒令”而妙趣橫生，風流雅致又洋溢書香，相比那些如同“綠林好漢”之捋袖伸拳、呼叫亮嗓，格調自是清新如許。宋代歐陽修《醉翁亭記》：“觥籌交錯，起座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足見一時之尚。元代是個“你唱曲兒，我喝酒”的朝代，戲曲和散曲都堂而皇之進入“酒令”，關漢卿、馬致遠等諸多“元曲大家”都成為酒場上的“浪子”，而他們的不少作品，也都是在“花間樽前”誕生的。元末鐘嗣成的《四景·秋》云：“點花牌，行酒令，遞詩籌。詞林藝苑，舞志歌喉。”真是好不熱鬧，文人作曲，歌妓唱曲，燈紅酒綠掩埋了刀光劍影。而明代更是一個狂觴豪飲的世界，《金瓶梅》就將其中的“酒令”發揮到極致。而在清代《紅樓夢》的第54回，也寫到“擊鼓傳花”的“行酒令”，賈母笑道：“若到誰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個什么才好！”鳳姐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么能雅俗共賞。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兒罷?！边@鳳姐是何等明智的“揚長避短”，放著肚內無限的新鮮趣令不說，干嘛和自己的弱項逞強呢。

酒令雖“五花八門”，但大致可分為“雅令”和“通令”兩大類。見于史籍的“雅令”就有“四書令、花枝令、詩令、謎語令、改字令、典故令、牙牌令、人名令、快樂令、對字令、籌令、彩云令”等?！都t樓夢》第40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就寫到丫環鴛鴦作“酒令官”喝酒行令的情景，這描寫的表面是當時上層社會喝酒“行雅令”的生活場景，而行令中的一句李白的“雙懸日月照乾坤”詩句，竟“以唐代清”地暗示出清代宮廷政治斗爭中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以見作品的與眾不同。“雅令”的“行令”方法一般是：先推一人為“令官”，或出詩句，或出對子，其他人則必須按首令之意續令，而所續又必在內容與形式上相符，不然則被罰飲酒。行雅令時，必須能引經據典，分韻聯吟，當席構思，即席應對，這就要求“行令者”既有文采和才華，又要敏捷和機智，所以它是酒令中最能展示飲者才思的項目。例如，唐朝使節出使高麗，宴飲中，高麗有一人“行酒令”，唐使即應對曰：“許由與晁錯爭一瓢，由曰：‘油葫蘆’，錯曰：‘醋葫蘆’”。此“令”中的“名對名，物對物”，唐使臣應對得體，同時也可以看出高麗人對中國文化的相當熟識。但“雅令”中最“文”的還要算“詩酒令”，這是舊時文人墨客把酒令與詩結合在一起的一種文字游戲，我們直到今天還常常能見到一個較為通俗的“詩酒令”（或傳為元人“徐再思”所作）：“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本唧w的行令方法是：酒桌上4人一組，逆時針方向分為1、2、3、4號，4人同時各自伸手指，而后數伸出的手指總數：指數為1、2、3或11、12、13時1號飲酒;為4、5或14、15時2號飲酒;逢6、7或16、17，3號飲酒;逢8、9、10或18、19、20時4號飲酒。如果4個人都不伸指頭時，四個拳頭為零，誰也不喝酒，重新行令。如果是1號飲酒時，稱為“困堂”，飲酒后還須重來，直到第1號不輸了，才依次往下移一人。全桌巡回行令。

在唐代傳奇《申屠澄》中也記載了一則關于“詩酒令”的故事。“布衣秀才”申屠澄赴任縣尉，風雪阻途，夜投茅屋。好客的主人燙酒備席，圍爐饗客。申屠澄舉杯行令：“厭厭夜飲，不醉不歸。”這是引用《詩經》之句所行的“雅令”。不料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主人之女就咯咯笑了起來說：“這樣的風雪之夜，你還能到哪里去呢！”說完，少女多情地看了申屠澄一眼，脫口出令：“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鄙晖莱温牶?，驚嘆萬分。他知道少女是在用《詩經·鄭風·風雨》里的詩句，隱去“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等后兩句，說明少女已含蓄而巧妙地向他表達了愛慕之意。于是，申屠澄便向少女的父母求婚而喜結良緣。

傳說，康熙皇帝在過60壽辰時，邀請皇室及各方面耄耋老人的代表，在京城舉辦了一次“千叟宴”。在宴會上康熙說：“今天請諸位長者飲酒，人人都要行一個酒令，酒令既要與本人身份相稱，又要帶一個‘老’字?！庇谑峭豕F族、三教九流按照“詩酒令”依次吟道，康熙：叟叟叟。今日欣逢，松朋鶴友。朕雖老矣，為您祝酒。愿君活到九十九。儒生：叟叟叟。三教九流，儒家為首。耆宿元老，功成名就。愿君活到九十九。道士：叟叟叟，恬淡無為，清虛自守。前有老子，后有莊子。愿君活到九十九。和尚：叟叟叟，阿彌陀佛，常開笑口。積善聚德，老人長久。愿君活到九十九。地方官：叟叟叟，明鏡高懸，剛正不阿。獄訟平息，老幼夸口。愿君活到九十九。陰陽先生：叟叟叟，師法羲和，星卜占候。風水寶地，老人認可。愿君活到九十九。郎中：叟叟叟，走街串巷，祛病除憂。妙手回春，老者益壽。愿君活到九十九。吹鼓手：叟叟叟，紅白大事，吹彈鼓奏。別看吾老，氣足音厚。愿君活到九十九。優伶：叟叟叟，粉墨登場，生旦凈丑。老爺叫好，少年拍手。愿君活到九十九。農夫： 叟叟叟，汗滴禾苗，躬耕田畝。雖老猶健，精神抖擻。愿君活到九十九。兵卒： 叟叟叟，為保社稷，執戟荷戈。廉頗已老，尚能飯否？愿君活到九十九。商人：叟叟叟，公平交易，不欺老幼。近悅遠來，財源富有。愿君活到九十九。當然這些傳說都是后來的人們杜撰出的，但就此表明了“酒令詩”的流傳之廣。

我們還可以從《紅樓夢》中看到古代文人是如何行“詩酒令”。在第28回，寫到寶玉他們喝酒，席上寶玉提出行“詩酒令”：“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個字的原故?！弊髌方又鴮懙?，“無事忙”賈寶玉首先行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豪強子弟馮紫英接著行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备G姐云兒行的是：“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里。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薄盎ɑü印毖此凶钍谴炙撞豢埃骸芭畠罕?，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鉆出個大馬猴。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女兒樂，一根□□往里戳。”伶人蔣玉函最后行道：“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睆纳厦孢@些“詩酒令”可以看出，行“雅令”要講究雅俗共賞，通俗易懂，更要切合個人的身份，“大傻子”薛蟠本是不學無術的大老粗，其令雖俗不可耐，難登“大雅之堂”，但就其作品的人物塑造卻是“點睛之筆”。

“通令”的行令方法主要有“擲骰、抽簽、劃拳、猜數”等，因其很容易造成酒宴中的熱鬧氣氛，因此較為流行。但“通令”也容易擄拳奮臂，叫號喧爭，故有失風度，顯得粗俗、單調、嘈雜。民間流行的“劃拳”，唐代人稱為“拇”“招手令”“打令”等。《勝飲篇》中即有：“唐皇甫嵩手勢酒令，五指與手掌節指有名，通吁五指為五峰，則知‘豁拳’之戲由來已久?！奔从檬种钢械娜舾蓚€手指的手姿代表某個數，兩人出手后，相加后必等于某數，出手的同時，每人報一個數字，如果甲所說的數正好與加數之和相同，則算贏家，輸者就得喝酒。如果兩人說的數相同，則不計勝負，重新再來一次。劃拳中拆字、聯詩較少，說吉慶語言較多。如“一定恭喜，二相好，三星高照，四喜、五金魁，六六順，七七巧，八仙過海”“快得利”“滿堂紅”（或“金來到”）等等。這些酒令詞都有討吉利的涵義。由于猜拳之戲形式簡單，通俗易學，又帶有很強的刺激性，因此深得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中國古代一些較為普通的民間家宴中，用得最多的也就是這種酒令方式。

而到現在，傳統的酒令大多在延續的同時，也進行著新的創意。有人就曾在酒館見到幾個青年在行酒令。他們先是行約定俗成的“錘子、剪刀”酒令，玩著玩著就變了新樣式，他們嘻嘻哈哈地輪著拳頭向對方唱起“富二代”“官二代”“小美妞”等3個當代的“詩酒令”。經觀察后得知，他們所行的酒令是：誰出了“小美妞”就可以贏“官二代”和“富二代”，而“官二代”可以贏“富二代”;如果“富二代”出得早于“官二代”“小美妞”，就會勝出。問其原因，他們說：“有錢人若不出手時，那‘小美妞’就最厲害，美妞可以制服官兒和富人，但是一旦富人先出手，那就變了，有錢人可以買美女，買官，有了權也就會有錢?！倍钟腥诉€曾碰到也是幾個年輕后生在行“詩酒令”，看得出那酒令是他們自個兒編撰出來的，他們一邊掄拳頭，一邊順嘴說什么“權、權、權……”“錢、錢、錢……”，再觀察他們怎么行令喝酒，才知道，喝“權”的人往往是勝出者，而喝“錢”的人就是輸者，得罰酒一杯。問其緣故，答曰：“有權才會有錢嘛……”這些新酒令雖讓人們很是費解，但不能不承認社會對青年人的影響是巨大的，一個小小酒令，足可以代言一個社會、一段歷史、一段記憶。

酒令的產生與中國古代酒文化的發達有很大的關系。中國是一個具有悠久的釀酒歷史的國家，中國的古人歷來都很喜歡喝酒。夏王朝的夏桀，曾“為酒池，可以運舟”，商王朝的紂王曾“造酒池肉林”，好為“長夜之飲”，周王朝的穆王曾有“酒天子”之稱，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愛喝酒的皇帝。到了漢代，由于國家統一，經濟繁榮，人民生活較為安定，因此飲酒之風更為盛行。西漢初，“朱虛侯”劉章在一次宴會中以軍法行酒，中有一人不堪其醉逃席，被劉章追回后斬首。西漢時的梁孝王也曾召集許多名士到“梁苑”喝酒，并令枚乘、路僑、韓安國等作賦玩樂;韓安國因賦幾不成，鄒陽替他代筆，還被罰酒，而枚乘等人則得賞賜。這種在喝酒時制定出一定的規則，如有違反則必須受到處罰的做法，實際上就已經開創了“酒令”的先河。

毋庸諱言，“酒令”是我國酒文化中戛戛獨造的一朵別有風姿的“奇葩”，它是勸酒行為的文明化和藝術化。今天，我們掌握酒令的有關知識，并把它適當地應用到飲酒活動當中，可以調節氣氛，增添樂趣，陶情冶性，增進智力，提高飲酒的文明程度。當然，為健康與生命計，“飲酒不醉最為高”，就應是另一文章的主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