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注重經濟效益和學術時髦的“畫廊時代”,能夠讓人靜下心來觀賞的展覽為數極少,很多時候,觀眾收獲的只是疑惑和不解。2013年年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推出了兩個值得關注的展覽:“桃李不言”和“1978”。前者是油畫系第一工作室的教學研究展,后者是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后油畫系招收的第一屆油畫班學生畢業30年的校友聯展。兩個展覽都是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作為展覽對象,“桃李不言”以油畫系第一工作室的教學沿革為脈絡,“1978”展則聚焦于文革后畢業于油畫系的第一批藝術精英群體的個案研究,兩個展覽之間有著許多值得品味的聯系與區別。
先說說聯系性,首先是參展的作品全都出自于中央美院油畫系歷屆師生;其次是參展藝術家名單在兩個展覽中產生了重疊(如楊飛云和朝戈)。值得一提的是,“1978”里的藝術家當年都是老院長靳尚誼的學生,而靳尚誼作為第一工作室任期最長的主任教師,在“桃李不言”所梳理的教學歷史脈絡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細心的觀眾如果上美術館二層展廳參觀“1978”展,對楊飛云的作品留有印象的話,那么他將會在三樓的“桃李不言”展里發現楊飛云在校時所畫的素描習作以及當年留校的油畫作品《姐妹》,并且在記錄第一工作室歷屆學生名單的“承學圖”中找到高天華、施本銘等二樓參展藝術家的名字。
這樣一來,“1978”展中的個案研究就像是歷史的切片進入到“桃李不言”的時空中,而透過油畫系第一工作室同樣能映射出楊飛云、曹力、朝戈等這一批藝術家的創作脈絡與進程,兩者互為闡釋,形成了一個良好的互動場域。當然,這樣的安排并非主辦方有意為之。因為“桃李不言”展是中央美院造型學院啟動“工作室教學梳理研究計劃”以來形成的首個工作成果展示,而“1978”展則是由唐炬、王中軍等社會各界人士贊助的一次具有校友聚會性質的展覽活動。在2013年美院95周年校慶系列活動的組織框架內,這兩個展覽可稱得上是珠聯璧合的“收官之作”。
“桃李不言”展現了中國高等美術教育史上的重大舉措——畫室制的誕生以及它在中央美院油畫系先行試水的歷史脈絡。但由于新中國成立到“文革”結束期間政治運動頻繁,畫室制難以有效地推行,直到1977年中央美院恢復正常的教學活動,畫室制才在1980年獲得新生,從此得以持續有效的展開。于是1978年成為了一個關鍵的時間節點,這一年進入中央美院油畫系的學生是幸運的。他們不僅趕上了百廢待興的年代,而且還能成為文革后第一批汲取到畫室制養分的學生,以至于在今天成為中國油畫界的主力軍。當然,筆者這么說并非否定前人的探索,相反,對以吳作人、艾中信等人為首的畫室制開創者所做出的歷史功績進行認真、客觀的學術梳理,在當下碎片化、扁平化的藝術信息時代具有正本清源的重要意義。
1956年,剛剛擔任油畫系系主任不久的艾中信,在考察完前東德的美術教育體制之后,決定在中央美院進行一項大膽的教學體制改革。他在《各有千秋的四所美術學校:民主德國訪問記》中提到:“至于教學的體制,也可以不同,如果師徒制好,就采用師徒制;如果兩者可以兼收并蓄,就想法把它們結合起來,產生一種新的體制。”事實上,這段文字是“桃李不言”展覽中以精致的不干貼刻字形式粘貼在墻上的艾中信文章引用語,右下角還有艾中信的手寫簽名,兩者組合起來,綜合了展覽提示語、文獻歷史信息和名人語錄三種功能,觀眾在閱讀了文字之后,接著就能看到旁邊掛著的艾中信在東德期間所做的風景油畫原作《牛場》。這樣一來,觀眾就在閱讀與欣賞之間感受到那段鮮活的歷史。同時,作品既承擔了自身作為審美主體的藝術屬性,并且具備了歷史文獻的價值。
“可讀、可看,可思、可賞”的展覽設計,正是“桃李不言”最大的特色。通過對“1959吳作人工作室成立”這一展覽段落的閱讀,觀眾也同時看到一面由眾多歷史照片組成的照片墻,顯示了吳作人在第一工作室成立伊始的導師地位。其中一張照片是吳作人和艾中信正在專注于課堂教學,照片下方學生王征驊對他們教學風格的回憶文字,順帶就展出了王征驊自己的作品……就是這樣,展覽并沒有刻意將教師和學生的作品分割開來,而是融合在一種對展覽空間、展覽信息和參觀路徑進行精確的計算、配置之后所自然形成的“展覽敘事”之中。文獻展、研究展往往容易使人產生枯燥乏味的印象,就是因為策展人一般都過于照顧展品、史料之間的學理性和邏輯性,導致展覽變成一本大書,展廳變成了閱覽室。
“桃李不言”成功解決了這一問題。表意清晰的標題、簡短樸素的事件描述和符合整體環境的語錄式提醒,構成了展覽的文字部分。甚至在標題閱讀感的設計上,策展人都注入了良苦的用心。例如,“師造化,奪天工”是統攝第一工作室成立到“文革”之間這段歷史的大標題,以吳作人的座右銘命名,鏗鏘有力,磅礴大氣,與新式教學體制草創時期那種勤于探索、萌芽初露的學術氣氛相符合。到了1980年靳尚誼擔任第一工作室主任這一重要轉折點的時候,第二個大標題就以“理性與尚美品格的探尋”進行闡述,形式上雖與第一標題并不對仗,但讀起來穩定、悠長,頗具詩歌的美感,與旁邊的作品《青年女歌手》一起,為觀眾營造了崇尚理性、注重研究的參觀氛圍。眾所周知,這一時期第一工作室的人才井噴期,涌現了陳丹青、楊飛云、朝戈、施本銘、夏星、李貴君等多位影響了國內畫壇的著名藝術家,甚至引起了學術界關于“新古典主義”的討論熱潮。這種現象的產生,可以從靳尚誼、潘世勛1987年聯合撰寫的《第一畫室的道路》這篇重要的教學文獻上發現端倪。這是第一工作室首次綱張目舉,對教學方向和研究范圍進行清晰的界定,從而在教學中應用了以課題帶動創作實踐的工作方式。于是,展覽區間被設計成教師靳尚誼的個案研究陳列,詳細分析了靳尚誼如何通過對西方造型體系的研究和理想美的追求來進行藝術創作的過程。由于這種工作方式同時也符合現代教育精神,正如朝戈所說:“靳先生的個人實踐和教學實踐是統一的。”實際上這也相當于將一種學習精神和思維方式推廣開來,因此我們就對接下來出現的趙半狄“熊貓服裝發布會”的視頻見怪不怪了。這充分說明第一工作室的學生具備了以“堅實的基礎、活躍的思想”去面對社會、解決問題的能力。第三部分標題為“立足現實,直追本源”,展示了1990年代末至今第一工作室教學理念在傳統與當代之間如何取得自身方位的。孫為民和胡建成作為這一時期的主任教師,既堅持了現實主義精神,也在油畫的寫實手段上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教學探索。素描教學一直是第一工作室乃至中央美院聲名在外的教學強項,在展廳的正中間,由兩面墻相對而成的獨立空間被設計成作品展示區域,連貫地展出了朝戈、楊飛云、袁元、楊澄等學生的留校作業,與對面夏星、石良、朱春林、賀羽等人的油畫相互映襯,使觀眾看到嚴格的基礎訓練在油畫創作中的意義。
如果說“桃李不言”像是博物館級別的“煌煌巨著”,那么相比之下,“1978”則顯示了濃濃的人情味。15位藝術家的展覽空間雖然相對獨立,但每人分配到一面巨大的介紹展示板,不僅有個人簡介,還有同學對他的評價,就如曹力評價夏小萬“小萬從小的藝術熏陶使他有過人的藝術感覺,他在造型上的深刻表達真讓人吃驚,小萬的手指甲永遠被自己啃得慘不忍睹!”只言片語之間,不僅道出了同學之間最為中肯的藝術認知,也留下彼此間點滴的最濃郁的記憶。當年留下來的半截子顏料、隨意的課堂涂鴉和廢舊調色板、畫架……無不彌漫著同窗同好之間永不磨滅的情誼。作品方面,即使像夏小萬那樣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裝置作品,卻也能與其他架上繪畫形成饒有興味的互補關系。這就是群展的魅力所在,作品在共同的話語空間里獲得新的解讀方式。
“桃李不言”由造型學院院長蘇新平總策劃,殷雙喜任學術主持。“1978”策展人為王璜生,陳丹青任學術主持。在去年看過的展覽中,能夠像這兩個展覽一樣產生觀賞互動和語境生成的例子,實在是不多見的。俗話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想,好的展覽也如靜默的花朵,雖然自己不會說話,但卻因自身的香氣、學術梳理的細致和展覽設計的用心專注而吸引了更多的參觀者。當花樹下人們走過的痕跡形成了固定路徑,無言的桃李便也有了動人的情感。在注重經濟效益和學術時髦的“畫廊時代”,能夠讓人靜下心來觀賞的展覽為數極少,很多時候,觀眾收獲的只是疑惑和不解。好展覽的標準因人而異,展覽的態度是否盡顯誠意,觀眾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