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維迎
原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網絡經濟研究中心主任。他是國內最早提出并系統論證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的學者。2000年,他獲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杰出青年基金”。2002年,他當選為“CCTV2002年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我們要實行變革的阻力在哪?大家普遍認為是既得利益的阻撓,但我這兩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歷史上好多偉大變革,都是既得利益者領導的。如果既得利益者不能變成改革者,那改革就沒希望了。馬克思不是無產階級,他的岳父是貴族,小舅子當部長。馬克思過的生活也不是無產階級,他在英國生活,那時英國最高收入的人,平均年收入是72英鎊,但他一年的生活費是400多英鎊。恩格斯本身就是一個資本家。這個例子說明,好多事都不是利益決定的,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我們有理念,我們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既得利益者能不能變成改革者?我覺得有三種可能,一個是理念。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沒幾個是無產階級、工人階級出身的,大部分都是地主、軍閥、舊知識分子家庭的子弟。如果按照利益分析,沒法解釋他們為什么要鬧革命。就是相信了新的理念,這個理念就是馬克思主義,所以牽起了中國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古希臘梭倫、伯里克利的民主化改革,到近代的華盛頓,再到鄧小平,他們都是出于理念而進行改革。美國的廢奴運動主要是白人在做,而不是黑人,中國婦女廢除“裹腳”也都是男人在做,而不是女人,所以理念很重要。
第二個,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博弈,也是推動人類進步、社會轉型的一個重要方面。好多變革發生時,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遠大于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矛盾,包括現在政教分離,就是宗教和國王的矛盾推動的。法國大革命也是國王和貴族之間的矛盾引發。西方社會的民主與法治,一開始不是在全社會范圍出現,而是在貴族、統治階級內部出現。為什么呢?因為在這之前他們也是有好多特權,但他們利用這種特權相互傷害,最后大家就找到了一個妥協,那就是尊重相互的權利。按照我們過去階級分析的觀點,我們強調社會矛盾主要是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矛盾,其實真的不是這樣。工人階級間的矛盾,比工人和資本家矛盾要大得多,同樣資本家間的矛盾也比工人階級要大得多。
第三個,統治階級是不是意識到變的必要,或者有無這種危機感。我特別喜歡舉的一個例子就是華盛頓的故事。華盛頓在1799年去世時,遺囑要求等他太太去世后,就把他277個奴隸都解放了,但他太太在他去世一年后,就把這些奴隸都解放了。有人問她為什么?她說我不想生活在那種盼我死的人當中。華盛頓為什么要廢除奴隸?是因為理念,華盛頓太太為什么要廢除奴隸?她有一種危機感,因為她不廢除,這些人可能會害她。
中國下一步變革有兩個因素非常重要:一個是理念,一個是領導力。理念可以正確,可以錯誤,領導力可以弱可以強。最好的組合就是正確的理念、強的領導力,最壞的組合是錯誤的理念、強的領導力。強的領導力可能走向兩個極端,但我覺得變革期間沒有強的領導力真是不行。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改革前25年就是有一個好的理念,也有比較強的領導力,過去十年改革倒退,就是我們理念倒退了,但好在領導力不是特別強。
我們未來會怎么樣?大家都知道,改革的阻力確實很大,但不要以為八九十年代改革沒阻力,沒有既得利益集團,任何體制下都有既得利益集團。那改革前25年和現在最大的區別是什么?不是沒有改革阻力,不是現在的阻力比那時強,而是那時候改革動力比現在要強。那時候有一批人把改革本身作為一種使命。很多人說國有企業是共產黨執政的基礎,我覺得這個觀點是錯誤的,因為是先有共產黨執政才有國有企業,不是有了國有企業才有共產黨。為什么說現在的改革動力不夠呢?因為現在我們的政治家很少,官僚很多。
未來十年是中國改革的一個窗口期,我們新一代領導人由于特殊的歷史和家庭背景,他們或許會保持足夠好的、強的領導力來推動改革。如果我們錯過未來這十年,我覺得中國下一步怎么走,就是一個很大的問號,所以,我希望經過三中全會后,能明確好多應該做的事,下一步就是怎么去落實。我們過去好話說得已很多,但最重要的是落實,如果再沒有落實,我想更多的人會更失望,以后再好的說法,大家可能也沒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