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生大陸澤畔鹽堿地,慶幸有人在我一窮二白的心田播下文化的種子,張稼農先生即是其一。
解放初我在魏家莊舅舅家上學,年年春節文藝會演,稼農先生是縣文化館長,可是心不在焉,全部興趣在文物工作上。1950年一篇《收購廢銅時應注意古代文物》一文,引起全國文物界的關注,由此發現的虢季子白盤更是轟動全國。一次他從縣城回老家南羊村,我回南汪店,認了老鄉一路同行。那時他還不趁一輛自行車,身高馬大,壓著步子彎下身子跟我搭話。問我為什么不喜歡老家,我說魏家莊有兩座戲院,南汪店只能看狗連蛋。他說其實咱南鄉更有文化,從村名上可見一斑,尚禮、重賢、景福,你們村從前叫仁義店,比那六屯四莊一溜賈村文雅多了。看我有些武俠小說和戲文知識,孺子可教,談興很濃。到南羊村北口他沒進家,又向西送一程,到景福村安樂寺。這座破廟我不知路過多少次,到他嘴里學問大了,碑是唐碑,塔是唐塔,唐太宗第十子、邢州刺史李慎所建,不僅雕刻精美,還是書法珍品,傳說是歐陽詢真跡,時常有人來拓印。余興未盡,再向南行,直奔光武祠,俗稱劉秀廟。斷壁殘垣中找到一通石碑,指點元代翰林學士馮子振撰寫一段文字:“縣南一會南汪店,乾維相傳,蕭王揮戈息馬之所,故老構祠,其來尚矣。”說《后漢書》上有劉秀攻柏人城,兵敗廣太崗,南撤至此的記載。
末了還要帶我再看個地方,乾隆十五年《順德府志》上說“南汪店有劉秀系馬臺”,推斷是這個地方,南汪店全村低洼,唯此一處高地。我撲哧一笑,說你真是送人送到家了,這就是俺家,這片莊窩叫高臺,原為一家姓高的財主所有,“七七事變”他家沒落了,賣給三戶姓秦的,我父親購得三分之一,用的是國民黨抓兵的賣身錢。后來1963年特大洪水,全村都淹了,只剩下這塊干地,印證了先生的說法。
這次結伴而行,把我引向一條文化之路,從此對稼農先生敬重有加。當時隆平、堯山合縣不久,人口不足二十萬,低頭不見抬頭見,常常不期而遇。一次我在王尹道地里鋤棉花,先生笑瞇瞇走過來,指著旁邊的石人石馬相問,我說:“找著李淵墳,一輩子不受貧。”他說不是李淵墳,是李淵四代三代祖李熙、李天賜陵。在1952年上初中時,一次從堯山到縣城,又遇到先生,拉我到西河村邊看北魏楊翚(音輝)碑,說書法價值極高,包世臣稱“北碑之冠”,康有為評為“精品上”,“寓變于整齊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內。作字功夫,斯為第一。”1955年到邢臺上高中,歷史老師楊文山有一份《文物參考資料》,經常刊載稼農先生考古文章,有關宣務山、堯山、唐祖陵的,其中有一篇《隆堯縣南汪店唐代福勝寺遺址石刻》,那寺距我家五十米,九歲那年大年五更在碑林間玩耍,眉宇間碰了一個口子,至今還留下一個月牙形的疤痕。窮鄉僻壤,懵懂村童,是先生打開一扇窗子,讓我看到了故鄉燦爛文化,不再妄自菲薄:“東部鹽堿,西邊沙灘,有山不綠,有河常干。”唐堯故都,李唐祖籍,后周(郭威、柴榮)老家,全中國兩千多個縣,僅有涿縣可以與之比肩。那里誕生過劉備、趙匡胤,還是我老伴的故鄉,“門當戶對”。唐宗宋祖都是河北籍。
1957年以后,先生的名字從報刊消失,聽說劃成右派。因為心直口快,批評領導“用奴才不用人才”。在澤畔教高小的老師宋孟寅能寫會畫,想調進文化館,領導不同意,被河北人民出版社挖走,當了編審,著名民俗文化專家。寒假我去南羊村看望先生,一人落難株連全家,老婆孩子五口離城回村。但是先生依然架子不倒,村里沒人小看。張家一門正氣,父親張書田是省勞模,耕讀傳家,老大稼政1937年參軍抗日,老三稼南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對于自己的遭遇先生并無太多怨言,只當大人錯打了孩子。他種地、行醫、養蜂,走街串巷為邢臺文物商店收購古董。1961年去看他,正是三年困難,先生為人耿直,絲毫不為時下盛行的偷摸風所動,粗糠野菜也吃不飽,餓得骨瘦如柴,搖搖晃晃,才三十多歲就拄起了拐杖。淹了一罐子雞蛋,專門留著招待來送文物情報的朋友。大孩子偷吃了一個,被打得頭破血流。
那年月運動如潮,風高浪急,1966年文化革命更是來勢洶洶,到處打砸搶,掃“四舊”。先生失去自由,被關進專政大院,經常遭受棍棒的批判,傷口火燒火燎,疼痛鉆心,疼著疼著睡去,睡著睡著醒來,摸摸傷口也沒新添,想必夢中也為全縣文物提心吊膽。終于找個機會逃出來,沒有回家,匆匆去看文物,萬萬沒有想到,所到之處慘不忍睹,比那夢中景象更為凄慘。
在安樂寺,唐塔被推倒,唐碑被攔腰斬斷,砌進牲口圈,真個是糞土當年萬戶侯了。在唐陵,石人石馬被斬首,光業寺碑斷為十塊,九塊壘了房基,一塊扔進井中。與邯鄲齊名的柏人城,比趙王城保存完整的柏人城遺址,飛來橫禍,五座古墓毀壞其二,掘墳揚尸。尤其讓人心痛的是宣務山,這座從《尚書》、《左傳》、《史記》到《帝王世紀》、《七三州志》、《太平寰宇記》、《讀史方輿紀要》均十分尊崇的“帝堯受封之地”“帝堯嘗此山望洪水”“納舜于大麓”的北方名山,早已面目全非。與響堂寺齊名的堯山無量殿石窟,被縣一中造反派用成堆炸藥碎尸萬段。山巔元大德六年的堯帝廟碑高一丈二尺,四十里外都能望見,是冀南平原一個重要地標,亦被粉身碎骨,碑側的彥琮墓蕩然無存。彥琮是隋代著名高僧,中國佛教史上一位重要經師,曾譯經二十二部一百卷。
如此浩劫,對視歷史文物勝于生命的稼農先生,無疑是天塌地陷,精神支柱連根頹倒。為之付出的半生心血頃刻化為烏有,震怒、驚恐、絕望、魂飛魄散,變得瘋瘋癲癲、逢人便說。造反派譏諷他如喪考妣,他說何止如此,有人挖了全縣人的祖墳,見人就要報喪。他找到縣委書記張彪,張書記已被奪了權,自身不保。但是一個被雙開的干部,如此仗義執言,讓他感動,也冒險做了一件大事。唐祖陵前一對石獅,是中國古代石刻經典之作,挺胸蹲踞,仰天欲吼,氣吞山河。尤以石爪深入石中,被評論為“利爪落地,堅石為開”之勢。民國初年曾被當地劣紳賣給美國商人,王尹村共產黨員朱林森發動群眾,從內丘火車站截回,存放縣政府內。張彪同志找了幾名黨員干部,連夜挖坑,把巨獅埋入地下,躲過一劫。
回村后先生大病一場,終日長吁短嘆,痛惜眾多珍貴歷史文物毀于一旦,毀于一代無知的敗家子手里,感嘆自己無能為力,大家都成了千古罪人。痛定思痛,情緒更加激動,找出來自己多年的文物考察記錄,厚厚十大本,密密麻麻,還有圖像、數字。運動初期,像對付日本鬼子一樣把它們東掖西藏,甚至埋在地下,成為絕無僅有的歷史存根,第一手資料。亡羊補牢,必須把它們整理出來,留給后人,否則無憑無據,信史也全淪為傳說。有了它,總有一天文物可以依此復制出來。
在當時的環境下,稼農先生干的是一種“地下工作”,時時擔驚受怕,何況各級圖書館被洗劫一空,許多個人藏書被付之一炬。常常為找一本書一篇文,磨破鞋跑斷腿。好在他下定決心,只爭朝夕,嘔心瀝血,終于花費六年的功夫,完成《堯山古跡考證記》、《宣務山文物古跡概況》、《唐山·宣務山考》、《古城柏人考察報告》、《大唐帝陵介紹》、《光業寺與李唐祖籍》、《安樂寺遺址》、《釋彥琮傳略》等十幾篇考古論文,幾經修定,資料翔實,證據確鑿,學術水平很高。比如關于李唐祖籍的考證和結論,竟與國學大師陳寅恪不謀而合。
四人幫垮臺,文化革命結束,但是不少國民心中的愚昧并沒結束,山口村民為了搞副業,竟然一炮把最后一部分唐代雕刻炸毀,幾分錢一斤賣了石子。十一屆三中全會黨政恢復,稼農先生二十年沉冤昭雪,眾望所歸地當了縣文化局長兼文物保管所所長。此時先生已經年過半百,奔走呼號,發動群眾,組織人力物力,尋訪全縣幸存散失文物,創建了河北省第一個縣級碑刻館,四次榮獲河北省文化廳嘉獎。隆堯碑刻館共計保存文物219件,元代以前文物62件,包括聞名于世的北魏楊翚碑,唐天寶五年王璠碑,唐上元元年安樂寺碑,唐開元十年光業寺碑,唐天寶元年永康寺碑,唐祖陵石獅,唐塔飛天。其中就有南汪店三件東漢浮雕神獸,金大安三年三千佛碑,元至正十六年光武靈應碑。當時我也不太理解,曾經受鄉親之托,想找省文物局要回。事實證明稼農先生有先見之明,漸漸盜賣文物之風猖獗,防不勝防,連我村的一尊元代真武帝雕像,一座宋代石塔,也都不翼而飛了。
張稼農先生是隆堯文物事業的開創者,奠基人,堯山文化的忠實守望者。他奮斗一生,鞠躬盡瘁,保護了一批珍貴文物,帶出來一支文物工作隊伍,普及了文物保護知識。終于有一天,時任河北省省長的胡春華來縣考察,發出發揚堯山文化的號召。保護文物,建設文化強縣。千軍萬馬齊出動,總有個人影,倔強地在前面領路,那就是張稼農先生。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