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族群要經歷過怎樣的困境才會給自己捆上獨生子女這樣的束縛啊,我們以為自己是主人的時候其實沒有人能夠做自己的主人的,背后總有個無形的手,我們都被它捆綁在這個文化里,何曾做過自由的人?藝術是沒有什么能量去批評的,藝術的能量最多只能將個體從無形的手里解放出來。
我2009年底開始拍攝這樣的肖像,拍攝獨生子女和他們的鏡像并存于同一空間的狀態。獨生子女政策是從1979年開始,我出生于1980年代初,我自己就是獨生子女。我剛開始學習攝影的時候,拿起相機想要為我周圍的人拍攝肖像,發現獨生子女這個符號是不可忽略的,然后開始制作這組照片。拍攝這組作品的時間里我對并置的語言非常著迷,作品的構架都是建立在對這個語言的學習上面。從最早時候的名字到現在的名字,都是從并置的思路考慮的。拍攝的兩年時間里面我也經歷了很多,最早期拍攝的作品,大都不滿意丟棄了,一開始使用數碼來拍攝,后來使用膠片來拍攝,最后就是呈現在我的個人網站上的那些。其實這樣的拍攝形式很早就有,魯迅在他的文章里面曾提到過二我圖,20世紀早期攝影術傳入中國的時候就有二我圖攝影。對我來說這個攝影方式不是發明而是發現,它是攝影媒介自然而然誕生出來的一個細小分支。二我圖是并置的語言,好像句子里面的排比句式,我覺得我做的事情是把這樣的一個語言按我的能力盡量做得細致,為的是制作出一個入口去了解我們自身。
在1990年代,中國基層的獨生子女政策已經深入骨髓,那時候我上小學,卻對罰款標準,計劃生育委員會耳熟能詳,因為鄉鎮的道路上隨處可見夸張的紅字標語,比如“少生孩子多養豬”。1997年,有個母親把一個沒有滿月的女嬰丟棄在我家門口,我父母想收養她,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人很快找上門(計劃生育政策禁止“非法收養”),以開除公職和罰款威脅,父母最后只得把孩子交給了鄰居的遠房親戚。若干年后我再想起這些事情,覺得獨生子女是會成為一段非常奇怪的歷史,去年底隨著單獨二孩的政策開始推行,獨生子女這個政策已經成為了歷史。我認為這段歷史對于我們去理解作為中國人的自己是很重要的一個入口。
我后來接觸到Macro History(大歷史)的概念,在我看來,獨生子女這段歷史是和知青上山下鄉,和文革對社會中個體的影響要放在一起來,才讀得出里面的含義,這“獨生子女”四個字,放在嘴里就是隨便的一說,但是放在那30年里面,到底消解了多少的東西?在城市里,這意味著戶口、能不能上到學、能不能正常融入社會……在農村,這個是強制墮胎,是多少萬社會撫養費。1990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小學生的我還記得當時宋丹丹和黃宏演的小品《超生游擊隊》,它把為了要一個男孩背井離鄉的一對夫婦奚落一番,在那個時候我們都哈哈大笑,我們竟笑得出來?我父母經歷過的“上山下鄉”政策,父親十多歲的時候被“動員”到四川鄉下去當農民,母親十多歲的時候被“動員”到北大荒做知青,一生最好的時間就丟在那里了,那個時候他們卻是很狂熱的。我舉出這兩個例子是想說,我們對待一個事件,總是懷著時間的偏見,如果你在10多年后再去看它們,態度會截然不同,如今我們還會嘲笑那想多要孩子的人么?等到人口紅利都消失了,我們恐怕是要擔心沒人來填養老保險的缺口了吧?
我前年路過甘肅省高臺縣的一個村莊,把村里的標語抄到小本子上:“弘揚婚育新風,共創文明新村”;“女孩、男孩都是民族的希望”;“公民有依法實行計劃生育的權利和義務”;“增強人口意識,樹立人均觀念”;“落實獎勵輔助政策,幫助計生家庭養老”;“舉報計外二孩,每例獎勵1300元”;“舉報計外三孩,每例獎勵1500元”;“舉報假二女戶,假結扎每例獎勵2000元”……越記到后面,越讓我毛骨悚然,這個村莊很貧窮,沒多少人口,住的都是樸實的農民,實在不可想像他們之間互相監督舉報的情景。這個政策是對中國傳統的極大的沖擊,對傳統家庭觀念的清洗。學者們傾向于從心理發展角度去探討獨生子女,在我看來那是本末倒置的。
我覺得我的藝術創作就是在砌墻,“兩個我們”是我4年前做的,因為它我找到了后面拍攝的題材,我后來拍攝烏坎和人民廣場,直到去年拍攝長城,都是因為它為我打開了入口。一個族群要經歷過怎樣的困境才會給自己捆上獨生子女這樣的束縛啊,我們以為自己是主人的時候,其實沒有人能夠做自己的主人的,背后總有個無形的手,我們都被它捆綁在這個文化里,何曾做過自由的人?藝術是沒有什么能量去批評的,藝術的能量最多只能將個體從無形的手里解放出來。這些照片里的兩個我們擺在那里,這些我們就是這種努力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