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起來像山,
那是因為我把它們拍得像山;
看起來又像是一堆土,
其實它們本來就是一堆土。
讀著這段話,也許會想到另一段: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
何處染塵埃。
十年多來,朱鋒在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攝影道路上探索,一路走來,既像是對攝影的抽象思考,也仿佛是借由攝影來思考和表達人生。
一、從《新建設》到《上海零度》
《上海零度》系列的拍攝始于《新建設》,它們體現了朱鋒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智慧。沒有好素材、好設備,如何創作出好作品?這是《上海零度》試圖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材料沒有好壞,用什么樣的手段去轉換成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新建設》是一組黑白照片,開始于2000年初,那時他剛搬到城鄉接合部的上海西南地區,每天上下班的沿途就是這些沒完沒了、持續變化的建筑場景。在《新建設》中用的是當時很容易買到的135樂凱膠卷,底片自己沖,再用公元牌相紙自己洗印放大,在自制的狹小暗房里完成照片的后期工作。在《新建設》中可以看出作者對黑白灰色彩的奇妙運用,有些照片抓住了被攝物閃閃發光的外殼以呈現顏色突出主體,有的則將暗的主體置于灰白的背景前。在這個系列中,還可以看到作者對構圖的精心布置:水平線常被置于中央,將畫面一分為二;拍攝主體也常常被老老實實的安排在畫面的正中間;或是一條條臨時道路將觀者的視線引向遠方。
朱鋒經過很多思考、很多次嘗試后,發現了寬幅和彩色,這就是《上海零度》呈現的樣子。寬幅在形式上更極致,運用彩色膠卷,讓作品內容更接近于我們肉眼所見的現實。但是對于現實哪一部分、哪一角度的取裁,卻因形式和色彩而大大增加了難度——相較于《新建設》而言,《上海零度》呈現了更多被抽象的細節。有許多殘垣斷壁出現在這個系列中,這些墻壁大多是為建筑工地臨時筑的隔離矮墻,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拆除。 朱鋒的照片仿佛見證了這些短命的墻壁曾經存在的生命痕跡:有的墻上寫滿了各種小廣告、手機號、亂畫;有的被燒焦了一段;有的水泥未干剛造好的樣子,他都運用形式、色彩、內容等各種手段想要讓它們顯出美來,而現實中它們最容易被人們忽視。
二、《上海零度》中的“過渡空間”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后現代、西方式的室內空間,在一個完全白色的人造盒子,即室內建筑空間中,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架子、白色的茶幾、可能還有延伸到畫面之外的白色沙發如此潔凈、極簡的客廳,經常出現在建筑師的設計方案中,似乎非人間所有。同時在畫面左側出現了一個垃圾筒、兩根樹干——我們非常熟悉的街頭路邊的景物,他們破壞了觀者對畫面主體的客廳空間的烏托邦式的幻想,觀者的懷疑不僅僅是 “我們在哪兒?”對自身所處空間位置的疑惑,同時還包含了對這個白色的室內空間的懷疑——“這是真的嗎?”
另外,朱鋒通過對空間關系的再造,幽默地諷刺了圖像對空間本身的捏造。在畫面的左下方,朱鋒故意在畫面中留下一小塊三角形的地面,這一小塊地面,給前景中的垃圾筒、樹干提供了現實空間中存在的原境,也給觀者懷疑背后的客廳建筑的真實性提供了依據。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客廳建筑很可能只是一幅畫面而已;同樣地,它也解答了觀者“我們在哪兒”的疑問。
在朱鋒的這個系列作品中,以圖像本身來質疑圖像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畫面中印有“細節的刻度,所感自然有別”、 “長城”等。所不同的是,如果說前一張白色客廳的作品,朱鋒以攝影的手法產生室內與室外空間的轉換暗示,而事實上也只有在圖像上我們看到了并不存在的室內場所, 那是一個沒有人煙的、缺乏意義的空間,是一個室內與室外之間的“過渡空間”。在另外的一些作品中,朱鋒將我們對城市、居住環境、小區規劃等公共空間的理想與現實場景結合起來,由此而產生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過渡空間”。
也許,這正是朱鋒這一系列中某些作品的核心所在。他的這些似乎帶有紀實痕跡的作品,事實上卻是通過對 “過渡空間” 的展現,提出了一系列關于空間與認同的問題。自從有了建筑之后,空間從來不是一個客觀存在,它承受著記憶、想象、心理、情感等等諸如此類的一系列主體特征。不僅僅是建筑物產生了空間,更是因為人的行為賦予空間以意義和個性。
跟我們過去的宣傳畫一樣,真實的人和人的活動常常是缺失的,被由某種想象替代,而想象又是被引導的,仿佛美好生活只有一個樣子,對美好生活的想象也只有一種。盡管現實人生足夠豐富多彩,可是人們似乎習慣了讓宣傳畫來代表他們的真實生活。
從那時直到現在,朱鋒仍然一直在拍他生活的區域,既像是紀錄,因為他并沒有改變什么而是讓環境自己訴說;又不是紀錄,因為它們與他的生活密切相關。 因為生活還要繼續下去,所以《上海零度》還要拍下去。
三、從《二手現實》到《鏡子》
朱鋒對于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的思考并沒有停止,如何把這種思考用視覺的方式呈現出來也一直困繞著他。與《新建設》系列同時開始了另一個方向的探索,較早的作品是《二手現實》系列。這個系列的作品中他使用照相機來翻拍各種房地產廣告上的建筑圖片,如果說宣傳單上的地產模型圖片很美很誘人,那么他可以用更簡單的翻拍讓城市的漂亮建筑更“高端大氣上檔次”。這是一種對宣傳圖像的質疑。接下來的《星云圖》系列中,朱鋒的靈感來自德國藝術家托瑪斯·魯夫(Thomas Ruff)的同名系列作品,但與魯夫來自天文氣象臺的照片不同,他拍攝的不過是灑在黑背景上的爽身粉,再用電腦軟件加工一下。魯夫通過《星云圖》來懷疑科學主義、科學的分類法,朱鋒則用幾乎有點禪意的東方式幽默來回應魯夫的創作,并且稍稍前進一步(連“挪用”也不需要)。而他的最新作品《鏡子》系列,干脆連照相機都不用了,直接用掃描儀掃鏡子。
鏡子與照相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它們都能創造一個非凡的視覺世界,這世界與真實世界有關,卻并不是真實。鏡子作為一種物體,似乎總是在客觀地呈現物體自身的樣子。我們沒有懷疑過鏡子中的人就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我們還會在一間狹小的店里看見三面墻上都裝了鏡子,因為視覺的作用,這讓窄小的空間好像一下子放大了好幾倍。這與相機一樣,照相機在最初發明的時候也被認為是客觀、真實地紀錄了現實世界——直到有一天世界被照片改變的時候,人們才恍然大悟人類是怎樣被自己的幻覺蒙蔽。
因此,朱鋒通過這些作品與其說是在探究鏡子,不如說在研究鏡子,他也在思考影像是什么。 在第一批創作的鏡子中,朱鋒選用了一種臺式小圓鏡,沒有裝飾,也去掉了任何因鏡子的式樣、花紋裝飾而可能產生的歷史、文化的聯想,以其最簡潔的形式來呈現鏡子本身,或者說以最簡潔的形式來探究由鏡子反映的對象是什么?因為技術上的原因,他沒有用相機去拍鏡子,而是用掃描儀掃下它們,在掃的過程中,因為鏡面與掃描儀的角度而產生色彩的變化。攝影曾被稱為是“光的書寫”,攝影也是時間的藝術,光和時間是攝影作為一種媒介最基本的語言,相較繪畫語言的色彩、構成而言,光和時間因其本身的抽象性質而使攝影也呈現難以捉摸和多變的特征。或許也是因為這樣藝術家才要把不可見的抽象用可見的形式表現出來。正如作者所言,這“是關于光本身的照片”,既然還是“照片”,那么這些掃描的鏡子,難道不仍是關于攝影的探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