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面上走

四十歲以后，時光的步子是越來越快了。物理中的動力加速度，也同樣適用于人生，適用于時光。

小時候總覺得人生足夠漫長，漫長得睡過一夜又睡過―夜之后，還不見長成大人。那時候，三十歲四十歲是多么巨大的數字，五十歲簡直是天文數字了！

誰曾想到，這么快就過了三十，過了四十。回老家一趟，突然發現：原先三十歲四十歲的人，大半已不見蹤影，少數留在人世，已垂垂老矣。跟我差不多上下年紀的人，甚至包括我當民辦老師時教過的學生，也已在家里當起爺爺奶奶。地面上匆匆來去的，盡是這些年瘋長起來的新生代，差不多全不認識。在他們那里，我成了十足的異鄉人。

逝者如斯夫！千百年來，有多少人曾經像我們―樣在地面上生話過，他們被流水般的時光帶走，就像從來也不曾存在過。很多年以后，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嗎？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嗎？

我想起中原大地上出土的殷商大道，罩在玻璃罩里，那是―段被無數腳步踩踏，又被幾千年的時光碾壓過的泥土。路還在，從上面走過的人呢？我想起在騰格里沙漠，那些蟲子留在沙地上的痕跡———小小的一只蟲子，它留下的痕跡，在一個從水泥地上走來的人眼里，是如此鮮明而生動。

在未來的某個時候，當人們掘開我們生活過的地層，看到的會是什么？除了水泥和塑料袋，我們還有什么？人是否能夠留下蟲子一樣的痕跡？設若未來的眼蜻中有一雙是我，在一大堆堆積的時間中我是否還敢認讀我自己？

文學也是一種痕跡，是一個人的心靈在紙面上走過留下的痕跡。樹木做的紙，一棵樹有過的年輪、土地和季節，紙里頭都有。對于我來說，從紙上走過，就是走過它的年輪，走過它所經歷的陽光、雨水和風。筆尖在紙面上沙沙響過，我仿佛聽到心靈的腳步從大地上從歲月中走過，從紙面上走過。無論蒼白還是厚重，無論清冷還是燥熱，你的激情，你的喜怒哀樂，你的饑與飽，甚至你的健康你的體力，都會留在上面。我一直用筆在走，在電腦的鍵盤上，我無法找到這種感覺。

人類似乎已經進入到一個影像的時代。圖像直觀、鮮艷，一個圖像通往多種可能，可以調制出不同的味道。閱讀好像成了一件稀罕事，人們多半是通過電視、電影來知道那些紙面上的東西。有人預言，圖像將取代文字。如此，用文字寫作的人將成為上一個千年的遺老遺少。我想起文明之初，人類結繩記事，用巖畫來表達。經過好長時間，文字才慢慢從圖像中抽象出來，人類的思維遂有了更加廣大的空間。因為有了文字，人們慢慢地不再使用巖畫。物以稀為貴，巖畫因此成了值錢的東西。倘若未來真的成了圖像時代，則這些寫在紙上的東西，豈不也會像巖畫一樣變得值錢起來？

為了這一天，我依舊像堂·吉訶德一樣把驢子當成馬，從紙面上沙沙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