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老爺的婚事

《帕老爺的婚事》是歌劇，盡管聽起來有點像國產電視劇的名字。意大利原文《唐·帕斯夸萊》（Don Pasquale），直譯過來更接近我們印象中歌劇藝術的正襟危坐，但失掉了這部19世紀喜歌劇的味道。

帕老爺是有錢人，本來想用錢來干預侄子的婚事，最后中了年輕人的圈套，“賠了夫人又折兵”。喜劇效果集中在這位挺著大肚子的老爺身上，因此以他命名。他特別符合觀眾對于有錢人的刻板印象——胖、輕信、沾沾自喜。找到一位類似身形的男低音并不太難，但表演能力要求很高，類似中國曲藝里面的逗哏。喜劇總是更難演，所有舞臺藝術都一樣。

這部歌劇輕松愉悅，沒有太多微言大義，無非就是追求自由之愛情。最早，所謂喜歌劇是脫胎于正劇的幕間劇，也是某種調劑。16世紀的法國，喜歌劇的前身是廟會上的滑稽戲，取材于民間生活，在歌唱中增加大量說白。正統歌劇院對此頗不滿意，包括政治上的保守派們，他們對喜劇中的諷刺性表示警惕。各種原因導致喜歌劇的地位遲遲不得認可。直到“美聲三杰”貝里尼、羅西尼、多尼采蒂的出現，他們的創作讓這一形式在意大利歌劇中逐漸安頓下來，此后常演不衰，成功把它帶到了20世紀。這一部創作于19世紀末的《帕老爺的婚事》就是其中之一。

這次國家大劇院提供的版本，采取了保守的譯名《唐·帕斯夸萊》，但意大利導演馬埃斯特里尼在形式上有大膽之舉。他把原作者多尼采蒂（Donizetti）設定于19世紀中期的羅馬故事背景，移植到20世紀30年代的好萊塢，靈感來自一部當時的黑白電影《歌聲儷影》。電影主演馬克斯兄弟是卓別林之后的喜劇明星，在有聲電影取代默片的時代潮流中大放異彩，他們肢體上的表現力，的確可以為帕老爺的表演提供參照。

影片還用到另外兩部歌劇的片段——《丑角》《游吟詩人》，雖然都不算喜歌劇，但這兩個名字讓我想起第一次寫歌劇評論時引用過的《歐洲近代早期的大眾文化》中的觀點，即在16至19世紀期間，所謂的大眾文化和高雅文化沒有完全分野。現在想來，的確能在歌劇中看到這種模糊的界限。在編劇的層面，歌劇中一般都含有高度濃縮的戲劇性，一波三折，驚天逆轉，有時甚至近乎大眾情節劇中的“狗血”橋段，只不過被那些繁復的人聲詠嘆、樂器交響裹住了——交響樂、美聲才是這門藝術最有光彩的部分。馬戲團、游吟詩人，包括喜歌劇中各種不同的丑角，都是昔日在底層生活的人物，他們照樣出沒在各種文化樣式中，后來才慢慢被高雅文化拒斥。不少作品已成經典，依然用他們為主角，就像晶瑩剔透的琥珀黏住了蒼蠅。現在，歌劇門檻業已形成，其中雅俗共賞的氣質卻未散盡。看2010年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版的《帕老爺的婚事》，最先進的高清轉播技術讓觀眾的視線進入后臺，看到幕布的后面——轉場換景、中場采訪、幕后合唱，本質上也是遷就了俗人的窺視心。

莫里哀、易卜生等戲劇大師都寫過老夫少妻的類似題材，但文學的走向和深度是一出歌劇的敘事部分所不能比的。劇中只有那首埃內斯托的小夜曲《溫柔的四月之夜》，帶出了一點嚴肅和抒情，甚至感傷。而最復雜的角色（表現出性格的多面性）應該是寡婦諾麗娜，她是侄子的心上人，后來把帕老爺騙得夠嗆，人財兩得。看她的唱段和表演，尤其那首《姑娘的秋波》，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女人不簡單，不經歷一點世事，唱不出那樣的風情。她和男人的互動，充滿了可能性。因此作為觀眾，始終抑制不住對她的好奇，她的上一段婚姻是怎樣的？她是如何和老爺的侄子相識的？為什么醫生先與她共謀？這也是一種既雅且俗的觀看欲。她的勝利——喜歌劇一般都以大團圓結局，肯定來得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