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是個狠角色

華服美劇終場后，如果可以獨自步行回家，理論上永遠不可能交叉的平行世界，在這段時光會突然重合。《新天鵝湖》散場，高跟鞋踩在上海初秋的燈影和桐蔭里，叩擊著腦中柴可夫斯基的余韻，這段相交感延續得格外長。

馬修·伯恩的《新天鵝湖》，俗稱“男版天鵝湖”。這部顛覆經典的芭蕾舞劇已經熱演19年，攬下無數大獎，直到自己也變成了一部經典。長期以來，這出名劇頭上始終頂著同性戀的標簽：全劇所有天鵝都是雄性，半裸，著白色羽毛褲，編舞用各種方式謳歌男性的肌肉和力量感，性意象水銀一樣在舞臺上流淌。但這出戲在人性方面的探索其實要復雜得多。

上半場可以視作舊版天鵝湖的安迪·沃霍爾式的戲仿：情竇初開的小王子有強烈的戀母情結，為了擺脫這種不倫之戀，他草率地迷上了一個輕佻的舞女，結局很悲慘。舞女不見容于皇室，王子微服去了酒吧，被掃地出門。他親眼目睹舞女收下恩客的夜渡資，并且被狗仔偷拍。羞憤異常的王子決定投湖，在湖邊，一群天鵝自由、陽剛的姿態迷住了他，他愛上了領頭的雄鵝，開始模仿天鵝的舞姿，并與雄天鵝形成了精神默契。

下半場是步步緊逼、圖窮匕現的戲劇沖突：皇家舞會上，雄天鵝化身冷峻男子，當著小王子的面勾引皇后，皇后芳心大動。小王子陷入了雙重失戀和雙重背叛的難堪，他掏出手槍，想要殺了天鵝，或者殺了母親。侍衛掏槍反擊，小王子被關進大牢，接受精神醫生的治療——這是全劇舞臺設計最為精彩的一出：僅憑簡單光源，就在舞臺上制造了一出影子寓言，童年陰影、母性威權、身份及輿論的壓迫、分裂的焦慮，全部具象化成了影子。最后一出戲是終極的夢魘，小王子受到了群鵝攻擊，雄鵝舍身相救，最終，王子靜靜死在了床上，天鵝收走了他的靈魂。

全劇只是王子的一個夢，而死亡是真實發生的。比起同性戀的標簽，殘酷青春恐怕是另一個同樣濫俗的標簽，但它比同性戀的標簽更接近真相。天鵝是小王子的精神投射，是他想要成為的對象。他的潛意識里認為，雄天鵝身上所攜帶的優雅、高貴、雄性、成熟、不羈……只有擁有這些，才能挑戰規則，才配得到母后的愛，雖然這一切讓他發瘋。

“王子的愛不是I Want Him，而是 I Want To Be Him。”這是俄狄浦斯式的成長危機。他有一個精神之父，并有一個肉體之母，但每個人都要成為自己，這是小王子無法面對的身份命題。馬修·伯恩的解釋很開放：你愿意把它想成什么都可以。

這種開放確實討巧：女生看到肌肉，同志看到基情。直男不甘寂寞，也看到各種復雜的自我。一開場小王子在被單下輾轉反側，而最后一場戲死在床上時，直男們開始調侃，“自慰過度有害健康”，女網友則發來微信：“那羽毛褲真是褲襠里一把火啊！”

此次來上海的“頭鵝”Jonathan Ollivier已經37歲，因為沒有分AB角，腳下有點發飄，但勝在身形，舞姿表現力極強。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劇情徹底改編后依然成立，幾乎是惟一沒有被馬修顛覆掉的東西。

相形之下，傳統版天鵝湖里，大反派直接穿個黑天鵝裙就跳出來了，一目了然、簡明單純。不再單純了的不是編劇，而是觀劇的我們。我們不再滿足于一個簡單的三角戀的故事，而要在自己體內挖掘出一人分飾三角的內心戲，這種可以被名為“現代性”的內心戲，其本質依然承襲自那個老去的舊時代：關于愛情的不可求，關于自我的不可知，以及伴隨兩者而來的、永恒的悲傷。

最后科普下，天鵝恪守一夫一妻制，對愛情極度忠貞，一方死亡，另一方會用胸脯砸向湖面的冰塊自盡殉情。同時，請記住，天鵝是一種猛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