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8月10日,張自忠誕辰121周年前日,張慶宜和6個弟弟團聚在天津。兩年前,天津市政府在張自忠路與泰安道交界豎起了張自忠銅像,七兄弟在爺爺的銅像下合了影。他們中,只有張慶宜長居天津,其余,三個在美國,兩個在上海,一個在成都。
這是四十多年后兄弟7人第二次團聚。1956年暑假,父親身體不好,在外求學的7兄弟也都回了家。此后各自離散,越走越遠。
從大洋彼岸回來的兄弟行色匆匆,在爺爺上學、參軍和當過市長的城市里,兄弟們合計著是不是該吃頓“狗不理”,最后還是覺得太貴,就近找了家餐館吃飯,在一家記不清名字的小賓館里住了3天。
位于成都道的張自忠故居早就與他們沒了關系。那里入駐的“大島60號會館”,一度被人諷刺地理解為:抗日名將的故居成了日本會館。張慶宜來回相關部門跑了多次后,確認只是一家本地公司,才算放了心。
“變化都很大,但還是能一眼認出來。妯娌之間也都認識。”張慶宜知道,多年來,兄弟間是有嫌隙的。前幾年他在臺灣國史館發表了幾篇關于爺爺的文章,才得到兄弟的認同。“之前他們對我是有看法的。”四川省政協的老六乘勢牽線,促成了四十多年后的重聚。
老四張紀祖頭發花白,面色嚴肅,他清楚這樣的聚會以后不會再有了。出國歸來6年,能算準時差給國外的哥哥弟弟打電話,“見個面就沒那么容易了”。
聚會中,張慶宜沒有多說話,“從爺爺去世后,政治、經濟和親情的糾葛太多,各自經歷差異也太大。他們對我認同了,還大老遠來看我一趟,我也算滿足了。”
天津一處早年的政府公房里,張慶宜已經住了三十多年。80多歲,卻不懼怕爬六層樓梯。白天里,房間的窗簾是拉著的,昏暗的光線讓說話聲變得格外安靜。
看起來年輕幾歲的老伴,保持著六七十年代的打扮:淡青色上衣,不留一絲劉海的短發往后攏起,一副帶線的眼鏡從后腦勺箍住,那是“文革”時代的標志性發型。從醫院婦產科崗位退休的老伴患有老年癡呆癥,“常常把屋子打掃了一遍又一遍,還以為沒有打掃過”。
張慶宜聊天的時候,老伴在一邊靜靜聽著,聽到敏感處會提醒他,適當時候會喊停。
老伴泡好茶水遞上來,把張慶宜的茶杯弄錯了。張慶宜的病是糖尿病和高血壓,記憶力卻很好。
惟一的女兒長期在國外,家中雇阿姨做飯,女婿家親戚偶爾會來照顧,多數時候,得靠老兩口相互攙扶著行事。“工作時常去國外,女兒出去了,反倒不想去了。”

上了年歲,張慶宜并不孤單。他精通電腦,與年輕人道別不忘加句:“email聯系!”工科背景讓他置身于國內最早接觸計算機的人群。現在,不再是為了國家的工業信息化,而是為了搜索盡可能多的張自忠抗戰資料。
1992年從天津經貿委技術改造部門退休后,張慶宜開始潛心研究與祖父相關的各種史實。他讀到臺灣版張自忠傳,多有不滿之處,希望通過臺辦與對方取得聯系。“臺辦給了我一張條,一直壓在我的玻璃板底下。”他根據紙條上的郵件地址聯系,“怎么也發不過去。只好讓國外的女兒發,一發就過去了。”
最初對方態度并不好,直到他發了自創的古體詩《宜城祭》,“因為我過去古文學得還可以。”他殉國于宜城,“慶宜”兩字,張自忠在中原大戰后的練兵場上脫口而出。張慶宜總覺得自己的名字與宜城有聯系:“像是他冥冥中知道有此一戰。”他在詩中寫道:“蒼天不解賜名訓,淚干我知慶宜城。”
張慶宜把詩寄到臺灣國史館,第二期《國史館館訊》就登了出來。此后連續發了他4篇文章。這成為張慶宜最得意的學術成就。
老兩口偶爾會到離家不遠的餐館吃飯。張慶宜在公共場合說起話來,依舊保持著在家時慢條斯理的語調。
走出餐廳,暗夜里霓虹閃爍,一群年輕人張揚地笑著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轉過身向胡同的暗處默默走去。
要托人去探望大哥,張紀祖視為大事。幾次三番打電話,思前想后捎去一盒人參。雖然努力緊跟時代,對津滬兩地的高鐵之快還是訝異不已。
回國6年,重新住到二十多年前一家人在上海住過的小樓里,雖然只能住在樓頂加蓋的一層內。這年夏天太熱,空調不得不24小時開著,夏天過后,張紀祖骨頭酸痛得厲害。張慶宜也是從這里離開的,他在天津回想起上海的房子:“現在那里樓下成了居委會。”
這座樓挨著華山醫院高干病房大樓,不久后另一棟高干大樓將在他們家陽臺前豎起來:“這已經是一線天的陽光了,以后連這一線天都沒有了。”這讓張紀祖和老伴都有些焦慮,他們希望有辦法制止。
二哥張慶安到華山醫院看病時,順路會到張紀祖住處坐坐,喝茶聊天。“他是局級干部,退休后看病高干待遇。”80歲的張慶安從鋼鐵廠退休后就做起了與鋼鐵相關生意,至今不停歇,“停不下來,忙著賺錢,電話不斷。”
案頭放著一本《炎黃春秋》,張紀祖密切關注里邊的文章“有沒有說真話”。他最近看到一本《蔣介石后傳》,有些興奮:“那本書說的都是真話。”
戴著老花鏡,身材是七兄弟中最魁梧的一個,張紀祖坐下來給老兵寫信:“寄些錢過去,雖然也不是什么富人家,幾百塊錢表個心。”寫完,從眼鏡背后望出來,詢問日期,然后拿出剛找人刻的印章,哈一口氣蓋下去。
但凡與祖父相關的活動,張紀祖都會作為七兄弟的代表參加。2010年,張自忠逝世70周年,他被請到重慶參加紀念活動,同去的還有他的姑姑、張自忠女兒張廉云。
張紀祖熟練拼讀出AK-47發明者名字時,卡拉什尼科夫還未去世。講完AK-47的歷史,他嘆道:“這些你在馬路上隨便找個我這么大的老頭問問,肯定沒人知道。”
有朋友要去美國學法律找他咨詢,他說:“壞透了。學個計算機、航空、物理、化學……哪個不好?學法律格格不入的,學的那套都對,可是回來哪行得通啊?法律、哲學、新聞都很危險,其他都可以學。”
2011年張紀祖夫婦跟著旅游團去了趟臺灣,專程去了忠烈祠。“國民黨給我爺爺修了一尊銅像,從辛亥革命開始,只有18尊銅像,我爺爺是其中一個。”
兩年過去,張紀祖依然沉浸在臺灣之行中:“那是個和諧社會,人與人之間少有仇恨和警惕心。階級斗爭,你死我活,都沒有。大陸幸虧改革開放,沒改革開放,差一點全民無常識。你看現在銀行三十多歲職員寫的字,跟狗爬的一樣。”
張紀祖在忠烈祠留下通訊地址,這讓張靈甫的兒子在上海找到他。此后石覺的兒子也來探訪,張紀祖在民國后人群體中找到些許歸屬感,也時常出席他們的活動,有商業的,也有簡單聚會。“反正閑著也閑著,出去走走看看挺好的。至少社會比以前自由,生活也改善了。”
張慶宜出生的時候,張自忠的軍隊整編成29軍。他從出生后就跟著祖父的軍隊走。“長春抗戰那會我們到了北京。后來爺爺訓練都在北京,我們一直跟著他住。他已經是師長,家屬都跟著他。”
在北京府右街旁的一所幼稚園上學,“現在國務院門口往前一點,快到北大第四醫院。”退休后張慶宜還常去看看,“開始還有,現在大概都拆了。”
張慶宜記得祖父就任天津市長的日子:1936年6月18日。全家跟著搬到天津。“我們到天津,來不及蓋房子,正好有個商人蓋好了房子要租出去,祖父要來當市長,天津商會說要把房子送給他。祖父拒絕了,他們去問宋先生(宋哲元),宋先生說買。于是花6萬大洋買了下來。”
天津的生活是顯赫的。張慶宜記起小時候在大院里騎的自行車,“4個轱轆的。現在看上去很簡單。那個時候是從日本進口的。”家人只允許張慶宜在院子里玩耍。
房子的前一排住著保衛人員,后面是廚房,還有專門請來種菜、打掃院子的人。“祖父要在家里面開個會,進出就都是汽車。祖父有兩輛汽車,一輛是上班的,天津市001號,警察看見都要敬禮。可是那個汽車啊,爺爺誰也不讓坐,再大的事情也不行。他還有一輛自己買的舊福特,那輛汽車家里人是可以坐的。”
有一個專門的會議廳是張自忠開會的地方,他常在那兒。“大樓的一層基本上是爺爺和奶奶的臥室、會客廳,還有一個小的臥室。二層樓以上是我們住。爺爺對家里面要求嚴格極了。家里不允許罵人,尤其不能罵保姆阿姨這些幫著做事的。他們也不允許喊少爺、小姐,喊我父親二先生。天津的傳統,不叫大先生叫二先生。”
到天津后,奶奶發現得了子宮癌。“這也是抗戰爆發后,我們一直沒到內地的原因。當時能夠治療子宮癌的地方,整個亞洲只有上海雷錠醫院,可以做放射治療。”
為了躲避戰亂,張自忠多次催促家人去香港,“可是香港沒有雷錠醫院。那會子宮癌唯一盼望有可能治好的,就只有放射治療。也不敢手術,醫療條件和水平都比較差。所以只能去上海。”
兩年后,張家遷移到了上海,最初住在29軍辦事處買的房子里。此后在上海經歷了四五次搬家。張慶宜和老二張慶安、老三張慶隆開始在上海上小學。“老三上了一年級,念英文念暈乎了。母親說,你回來吧,別念了。”那時沒人能想到,老三是改革開放后第一個去美國的。
學校是位于霞飛路盡頭的一所法國教會學校,一年級學英文,三年級加學法文,到了五年級,日本人來了,又加學日文。
到了上海,奶奶住進了廣慈醫院(上海瑞金醫院前身)。“奶奶住的地方很寬敞,頭等病房。戴白帽子的護理人員是個法國嬤嬤,住的那個地方小男孩不讓去。”禮拜天,不到10歲的孩子們幫著奶奶把醫院發的西式餐點偷偷吃了,吃完再把家里做的中餐送給奶奶吃。
老四張紀祖是1940年祖父在宜城陣亡后不久降生的,故名“紀祖”。
“爺爺去世時,奶奶已經子宮癌末期了。”死訊是在奶奶昏迷中告訴她的,“事先沒敢告訴她。”奶奶去世后不久,珍珠港戰役打響,租界也不再安全。
全家人悄悄上了火車,準備去西安避戰。火車開到徐州附近就開不了了,一家子下車坐人力拉的棑子車,“穿個膠皮帶,兩個車轱轆,前面的人用肩膀扛著膠皮帶拉。”跟隨著從農村里一路逃難的人群,走一段,坐一段棑子車往西北趕,先跑到洛陽,再跑到西安。
前后走了幾個月,走走停停,“到一個地方休息一下,找熟人吶,還要通關,過封鎖線。從洛陽再坐火車到西安,中間過臨潼,日本機槍還在掃射。當時叫闖關車,都是鐵悶子車。”
帶著張家四兄弟的,除了父母,還有一位張自忠先前的警衛,“他是到了西安以后才有槍的,那是馮治安來的時候留給他的。”
在西安停留一年多,1943年西安吃緊,全家再度被戰火趕著往成都走。“那時候就有汽車了。自己買的一輛大汽車,一輛小汽車,在西安買車,開到成都,再把車賣掉,聽說懂投資的話還能賺點錢,越往內地車就越緊張。”在成都,老六出生,取名“慶成”。
抗戰勝利,全家離開成都前,先去了重慶。蔣介石在那里為張自忠舉行國葬。“去重慶,是去為爺爺上墳。”
回家的路,一家人分了兩路:老三、老四跟著父母從重慶飛回北平,“坐的是美國空軍‘空中霸王號’”;老大、老二跟著姑姑和宋哲元的女兒,隨馮玉祥坐船回上海。
“馮玉祥給了我們4張票,他說我們要念書,得早點回去。女的都有床位,男孩就睡在馮玉祥的艙門口,晚上把鋪蓋卷打開就睡,一早馮玉祥把我們踢醒。同船的還有李濟深、徐悲鴻……他們都和我姑姑一樣睡大間。白天我們就到姑姑那去,在船倉里,吃飯也跟他們一起。”
1945年六七月的夜晚,江面吹來的風還帶著涼意。
在北京住了不出兩年,1948年傅作義召集大家開會,說“共產黨要來北平了,我們要走了”。
這一家老小本是要去臺灣的,“偏偏父親身體不好,一時去不了。我媽想跟著國民政府的人走,我爸安慰說,日本人占領上海時候,我們到重慶也是隨便去,內戰都是自己人,我們要是生活不好再去臺灣也很容易。”
祖父留給張家的財產,是分布于北京、天津的幾處房產,“在解放后的公私合營中大多變成了公家的”。在天津,除了當年住的、如今變成會所的院子,還有兩處小房子,“其中一處是祖父買給慶宜的。北京府右街的房子就大得去了。”張紀祖懷念那些散落在各處的大房子。

團聚后的張家人口眾多,之前29軍買下的房子早被變賣,不得不在上海重置一套公寓。在這棟公寓樓里,住著東京大審判的法官梅汝璈,唱昆曲的俞振飛等名人。
買房后,張家為了供家中幾個孩子上學,不得不將祖父在天津以張慶宜名字買的房子賣了。
張慶宜問母親賣了多少錢,母親沒有告訴他。“兄弟7人,父母,還有舅母跟著我們,再請一個保姆,大概有25年,賣樓那些錢成為這些人生活費的主要支撐。”
起初張慶宜和老二跟著祖父的弟弟住。張慶宜成為上海學生自治會主席。“地下黨要干活,游行、罷課,沒人帶頭就找我。其實那時我也不是黨員,我的身份共產黨也不敢要,國民黨也不敢要我,他們已經兵敗如山倒。”
游行主要是反內戰,“實際上我都沒有主意,都是地下黨的主意。他們說我做了,可以給離休待遇。去學校了解,說沒這回事。后來地下黨支部開會,上海市委研究,他們說張慶宜應該離休,市委的名單有我名字。”
已經不回家住的大哥,在其他幾兄弟眼中被看成“與家中劃清了界限,從事地下黨工作”。張慶宜與兄弟間的誤會和齟齬也由此加深。
到上海解放前夕,張慶宜感受到的是“復雜”:“身邊的朋友是地下黨,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沒錢了,我把母親留給我以防萬一的鐲子給了他。他當時是國民黨的一個軍長,跟我祖父關系還不錯。”
解放初期,天津圍城已久,中共第一任天津市市長黃敬寫了張名單,讓人到天津城內幾戶人家看看是否還有糧吃,還給他們拉去了糧食。“這名單里就有我家,他以為我家還在天津。”解放后,上海、北京和天津的張自忠路沒有變動,“那一代領導對祖父是相當尊重的。”
一度,父親還當上了上海市的區政協委員,“能領50塊錢,那會50塊錢相當多了!”而張慶宜在解放后也當了上海市學聯副主席。“陳毅親自接見我們,團委書記教我們見了陳毅要說什么,讓我說要助學金。”陳毅聽了,問:“廣播電臺有人么?給他個時間,讓他號召向困難學生捐贈助學金。”張慶宜就到廣播臺的“大玻璃罩子”里念了10分鐘稿子,向全市廣播捐助學金。
張慶宜1951年到團委工作后才正式入了黨。
高中畢業那年,組織讓他考滬江大學政治系。“我想著念政治系太沒勁,都是些老一套,環境不同了,但新東西還沒來,還沒開始院系調整,將來不等于白念了么?”碰巧團委有人離開,給張慶宜留了個缺。“不然就是不服從組織分配,就嚴重了。我就是在去團委時候入黨的。”

張家的家道開始中落。父親開的廠很快就沒有了。“他原想辦個工廠能養家,實際上都白糟蹋了。織布梭子廠和羽毛球廠,他辦了兩個,都沒辦成。他人太好,總認為每個人都是好人,剛從學校畢業在軍隊里管財務,人家一說怎么困難,要多少錢,他就給人家多少錢。雖然從戰亂里過來,但其實一直不懂做企業這些事。”
張紀祖不這么認為,“羽毛球廠、梭子廠和房子都被公私合營了。到59年家里沒幾個錢了。60年代就窮了。”
公私合營后,父親沒班可上了,每個月就拿定息,作為收走工廠的回報,一年發5%,7年后就不發了,那時工廠是國家的了。“定息后來就被說成剝削,雖然只拿幾十塊錢,也送了個資本家的名頭。”
張慶宜是在“反右”時與家里“劃清界限”的。
他當時是鋼鐵學院黨總支副書記,管理10個學生支部。在他管轄的10個支部中,有兩名“右派”選不出來。“他們問了我多次,我挨個數給他們聽,看發言記錄,我說人家沒有反黨,沒有反社會主義,我怎么給人家套右派帽子?”結果張慶宜自己被扣上“右傾”的帽子。
他被發配回班里邊念書邊勞動,大煉鋼鐵。1958年又被揪出來。“他們在反右中查出我爺爺給我買了一棟房子,還以我的名字買了股票。實際我從來沒管過,根本不知道這事。”張慶宜因此被開除黨籍,劃為“右派”。
“劃清界限,一是怕連累家里,自己也解脫了。不說我有財產么?現在劃清界限,從此不再有經濟上來往。”
50年代末60年代初,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出門上大學。“到了六弟,家里面就供不起了,跟老六商量,不念高中念中技校,他就去了汽輪機學校,分到上海汽輪機廠。再后來分到綿陽三線工廠。”從此老六就留在四川,加入民革,“他會張羅,現在是四川省政協副主席了。”
1963年,老四張紀祖也從南京大學工學院(現東南大學)機械專業畢業,進入研究所工作,“環境越來越差,也沒什么人真正上班,也沒人管。”
“文革”開始時,張慶宜已被開除黨籍,也難免被批斗。他被統一分配到唐山,在科研小組中管7個人。“我覺得有點窩囊,我這小組長跟著廠長一起挨批斗。后來喝了點酒就鬧得半身不遂,然后就到天津養著。”等到“文革”勢如破竹時,“我基本上沒什么事,他們就把我忘記了。一直到整黨,他們想起我來,說這人怎么還在那。”
調到天津,是張慶宜的意外之喜。“天津鋼廠,有個造反派,當革委會副主任,是唐山礦業學院畢業的。她丈夫是唐山市寫作班子組長。寫作班子那會在革委會底下相當管事。她有個小孩,想調回唐山。當時調回唐山只有一個條件,找人兌換。我正在天津養病,鋼鐵學院的同學找到我家來問我,愿意回天津么?我當然說愿意。”張慶宜鬼使神差般回到曾經有過顯赫生活的天津,雖然已經物是人非,卻仍覺幸運。
上海的6個弟弟,此時正背負著祖父是“軍閥頭子”的罵名,都變成了“走資派”,一家子“低頭不說話,說批斗就批斗,讓干啥就干啥”。
他到北京探望時任積水潭醫院黨總支副書記的姑姑,“她1946年就加入了地下黨,不與家中往來了。”
他看到姑姑被剃了“陰陽頭”,“一邊黑一邊白,叫她推車子,她哪推得動,個子矮小,她說:老四啊,推一車子土上坡,真是推不動。我說:姑啊,鄉下大姐推了一輩子,十五六歲就推,他們怎么推得動啊?他們也推不動!”
“文革”一起,留在大陸的國民黨將領之間也不敢再有聯系。“傅作義與我們家一向關系很好,也沒再聯系。他死得早,不然我們家也不會這么困難。”
1968年,父親張廉珍去世。“他本來就有高血壓,那段時間心情不愉快,被批被斗,就因為是資本家,多了幾套房子,多了兩個廠。”
獨在天津鋼廠做技術員的張慶宜,一直到“文革”后,才與上海的家人恢復了往來。改革開放一來,技術人員成了香饃饃,他被調到天津市經貿委,管技術改造。“當時我的權力很大啊,管市里面技術改造,錢都從我們這里走。”也是在這時,他接觸了電腦。這份工作一直伴他到安靜地退休。
張慶宜時來運轉的時候,1980年,上海的四兄弟先后走出國門。“連英語都沒學。老五學的是俄文,到美國才憋出來。老三有招數,老七中技校剛畢業就出去了。”到張紀祖去美國時,已經是1987年了。
到美國的四兄弟,老三成了克利夫蘭大學終身教授,老五在紐約也是終身教授,老七開了家飯店當老板,老四則成了超市老板。
“改革開放之前我們一個都沒出去。現在三哥最好,在美國宇航局下面,還帶4個美國空軍研究生。他在國內時,在酒精廠做工人,不被重用。從北京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貴州師范學院,他最能念書。1979年中美建交,1980年就出國讀研究生去了,學的是數學。老五是上海師范學院念的數學系,在紐約也教數學。”
不幸的是,前些年老三的三女兒在美國被人槍殺了,“好像是因為男女朋友的問題。”
張紀祖想在美國長期待下來,但妻子聽不懂英文,“天天跟中國人混,廣東話都學會了。”在美國,夫婦兩苦惱、憤怒,悶得慌:“美國有美國的事,中國有中國的事。現在不一樣了,從前誰回來?打死也不會回來的。”
在美國20年間,張紀祖很少回國。“回來就一兩個禮拜。我回來倒不是看兒子,是看牙。美國看牙貴得很,我買飛機票回來看個牙,再回去也比那邊便宜得多。”
雖說兄弟4個在美國,卻很少見面。“在美國以謀生為主,就是賺錢,政治什么都很遙遠。業務上事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沒飯吃。”美國生活對他們來說并不容易。
老兩口回國,更重要的是兒子不愿意出去。張紀祖給兒子辦簽證讓他出去,“他不出去。他在上海證券交易所工作,賺的錢很多。他幾個同學到美國去了也平平,現在他更不愿出去了。我就這一個兒子。我兒子長得很好看,爺爺基因好。”
兒子在上海買房子,兩百多萬一下子就付完了,現在已漲到四百多萬。“美國人哪里付得起啊!我們在哥倫布市的房子很便宜,十來萬,也很大。十幾年后賣掉,漲了1%。到中國這房價,一般美國人都買不起。還要雇阿姨,一個看孩子,一個打掃衛生。美國怎么用得起哦!”
2007年張紀祖攜妻子回國,“回來后心里就沒負擔了,退休了,不用掙錢忙活了。兒子買了房,工作也挺好。要是兒子去美國,我就不回來了。”
回到國內,又開始懷念對岸。“美國生活方便,中國高速公路開車迷路,上廁所要好久。現在中國的人工快趕上美國了。你看我們家阿姨打掃衛生,一小時25塊,美國最低工資就6美元,差不多就趕上了。我這屋子新造一年都不到,貼瓷磚,400塊錢一個人,就80美元,也趕上美國公司了。哪有這種道理哦。通貨膨脹太厲害。”
說起尚在美國的3個兄弟,張紀祖嘴里就蹦出了英文,還饒有興致地拼寫起來。他在電話里跟人爭執沃爾瑪的讀音,“中國人再見說bye bye,這是50年代美國人說的,都改革了,美國人就一個字:bye。所以語言也在變,社會都在變,每天的社會都變得與從前不一樣。”
回來后,“美國人還寄錢給我們,養我們呢。我們還是中國國籍,在美國交稅滿一定額度,就會有養老金。”
老二在國內的生意做大了,成了七兄弟中名副其實的“資本家”。連原本在美國的兒子也回來了,幫他一起打理生意。“包個工程7000萬。美國哪里賺得到那么多錢啊,十來萬美金已經算很不錯的了。現在賺大錢根本不要到外國去,中國才是淘金地,有背景的和腦子好使的,都能賺到錢。”
“我們觀念差不多,除了大哥,大哥是主流思想。”但幾兄弟都承認,受苦最多的也是老大。
張紀祖解放后第一次去重慶北碚祖父的墓地,是“文革”出差時,后來每次去都擴大一點。
“85年大一點,95年又大一點,現在又大了。但還是沒恢復原樣,原來是44畝,現在是38畝,還有兩個水塘,有4個鴨子。”張紀祖看到鴨子,說要花一兩千塊錢再買十來只,守墓的人告訴他,不行,鴨子本來有二三十個呢,都讓附近農民給吃了,就這4只不想出去,其他都跑出去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