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馬與略帶委屈的喜劇小人物

午馬先生逝世后，我想起他在電影中飾演的角色，幾乎都是配角和客串，戲份和對白不多，但形象總是很鮮明。

老實說，他沒有俊男明星相，眼睛小，臉孔平，像一個并不高大的北方人。事實上午馬1942年生于天津，原名馮宏源，1959年才移居香港，成為邵氏影業公司南國實驗劇團第一期畢業生。順理成章，他跟另外21位同學簽約3年，加入邵氏擔任演員。

五十年左右的影齡，午馬參與了超過兩百部電影的臺前幕后工作，他的從影歷史是半個世紀香港電影歷史發展的輪廓。回望60年代中期，二十出頭的午馬在岳楓導演、凌波主演的黃梅調電影《花木蘭》中首度亮相，飾演一名小弟，掛名演員之一，忝列末席。

1964是重要的一年。那年6月18日，《花木蘭》在香港上映，兩天后，邵氏的長期對手電懋（后改名國泰）的高層和大老板陸運濤在空難中離世，自此之后，邵氏一廠獨大的勢力逐步確立。如今看來，午馬的從影之路可說適逢其時，在邵氏旗下導演陶秦、胡金銓、徐增宏、羅維、薛群、吳家驤、楊樹希（中平康）、井上梅次、楚原的電影中，都依稀可以找到他的身影。

與張徹的師徒情

張徹和午馬的合作要仔細提一提。張徹是邵氏在60年代高峰期尤其受重用的導演。《虎俠殲仇》 （1966）是兩人的首度合作，也是張徹在邵氏的第一部武俠電影。同年的《邊城三俠》已轉用彩色，是張徹第二部武俠電影，其視覺風格自此初現（例如白衣俠士、慢動作等等），但午馬還是毫不起眼。

在張徹名作 《金燕子》 （1968）中，午馬已見一定程度的戲份。開場不久，他便踏著深谷山澗的大石頭跑來，他飾演的飛狐胡震是大俠韓滔（羅烈）的師弟，有點名聲，立時受金燕子 （鄭佩佩）一拜，胡震向二人告知銀鵬（王羽） 的傳聞，正式拉開故事的序幕。到影片三分之一左右，胡震遭金龍會手下重創，促成韓滔和金燕子下山查個究竟。第三次出場，胡震在煙花之地碰上金燕子，給她尋銀鵬的線索，帶到金燕銀鵬的相遇和最后的大決斗。午馬3次出場，都各有功能，確立了配角的本色——牽引劇情、插科打諢、襯托主角。

意想不到的是，因為張徹慧眼，1969年至1970年上映的多部張徹作品——《大盜歌王》 《獨臂刀王》 《鐵手無情》 《死角》 《游俠兒》 中，午馬由幕前轉到幕后，擔任助導一職，也時而繼續飾演配角。

1970年，午馬初嘗執導筒的滋味，為香港的明星公司和臺灣的長豐影業拍了武俠片《怒劍狂刀》，不單兼任武術指導，而且飾演了一個小角色，他瞇起小眼、嘴角上揚、搖頭晃腦的表情動作實在親切。然而，午馬并沒有完全走出邵氏，在張徹的時裝片《年輕人》（1972）中，我們又看到了他的招牌面容。他跟鮑學禮合導的邵氏電影 《大海盜》 （1973），以香港人熟知的張保仔故事為題材，這是少有的講述香港在滿清時代、尚未開埠之時的人物故事的電影。而經過多年努力，午馬終于在水滸電影《蕩寇志》 （1975）中，跟張徹并列導演之位。1989年，張徹導演40周年紀念作品《義膽群英》中，吳宇森和午馬兩位大弟子齊名導演之列，可見師徒之間的情義山高海深。

莊諧并濟燕赤霞

80年代，午馬為新藝城和嘉禾兩間大公司執導電影，比較知名的《人嚇人》 （1982）是靈幻功夫喜劇電影，上承《鬼打鬼》 （1980），下開《僵尸先生》 （1985），相當賣座，但他在幕前的演出更深得民心，幾乎我們隨便說幾部八九十年代的電影戲名，總有一部是午馬客串或擔任配角的。午馬在徐克主理的電影中尤其搶鏡，在此舉兩例——《刀馬旦》 （1986）中的戲班班主，在民初軍閥的壓力下嘗試求存，午馬一堂彎彎的粗眉，忍氣吞聲，壓下了有形的重負。《刀馬旦》 中有一場著名的躲閃戲，是徐克的拿手絕活，也是香港電影活力的最佳證明，三男二女在導演調度下跳來跳去，只有午馬飾演的班主蒙在鼓里。4年后，午馬在自己執導的戲園電影 《舞臺姊妹》 （1990）中再演班主，相信他也回味 《刀馬旦》 的演出。

說起午馬的代表演出，《倩女幽魂》 （1987）中的燕赤霞當仁不讓，當年他更奪得第24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可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中輸給《人民英雄》 （1987）中的梁朝偉。《倩女幽魂》 相當成功，3年后的 《倩女幽魂2之人間道》 偏離前作故事，但寧采臣還是張國榮，燕赤霞還是午馬，不能改。燕赤霞是道士，法力高強，救書生寧采臣的小命，燕赤霞光光的額下接一雙粗眉，加上胡子短髯，一派仙風道骨，他原是最恨貪官污吏的辣手捕頭，因奸臣當道退隱成為道士，自是一介江湖俠客。午馬的演出時而正氣凜然，時而諧趣好笑，一如變臉般隨時轉來倒去，他將略帶委屈的喜劇小人物飾演得恰到好處——莊諧并濟4個字，正是對午馬演出風格的扼要描述。

《倩女幽魂》后，午馬老是飾演法力深厚的道長、隱姓埋名的俠士，縱橫于人間正道、人鬼二地或聊齋異域。90年代，他先后在《千人斬》（1992）和《鐘馗嫁妹》（1994）中飾演鐘馗，可見他是不二之選，只因鐘馗其貌不揚但內心善良，貫通陰陽，一心成就他人。

喜劇之外

其實，午馬在文藝片中也有出色表現，個人認為他在許鞍華電影 《上海假期》 （1991）中的演出，戲份足夠豐富，每一段都是老戲骨的實力示范。午馬飾演生活在上海的退休教師，跟從美國來的小孫相處，由文化差異的沖動到相互理解，喜中有悲，苦中有樂。午馬不單是演，更是從內到外融入了整個生活環境。多年后另一部由張之亮導演的電影 《車票》（2008）中，午馬也有不俗的演出。這10年間，香港與中國內地的電影產業融合，內地的電視劇集需要實力演員，午馬奔走中港兩地，而在合拍片如李仁港的 《錦衣衛》 （2010）和 《鴻門宴》 （2011） 中，我們再次看到他親切的熟悉面孔。

因為肺癌，午馬先生在2014年馬年立春之日離世，許多人都異口同聲稱贊他。我的朋友、香港導演翁子光的一番話特別中肯：“我并不認識午馬先生，只覺得他演戲平實沉穩，榮譽雖不算多，可是總在演繹令人信服的老好人形象，感覺氣質就那樣，必是戲如其人。”借花獻禮，就以這段話向午馬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