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小時候,上海石庫門人家的孩子都喝豆漿。若是誰家喝牛奶,鄰居必定刮目相視:有錢。黑漆的大門上釘一只白漆的牛奶箱,差不多就成了身份的標志。短缺經濟年代,牛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訂到的。
上世紀80年代,我妻子分娩后從產院回家,是我用奶粉調了一小瓶奶喂兒子的,那算是老子的見面禮。有一天母親很激動地告訴我:可以訂一瓶牛奶了,快去付錢吧。那是弄堂里一位鄰居讓出來的額度。從此每天一大早,我一手扶自行車把,一手提著籃子,出弄堂,去亂哄哄、濕漉漉的菜場里取回一瓶奶。70年代,我在《參考消息》上看過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個細節:蘇聯那個寫《古拉格群島》的索爾仁尼琴,每天一早到取奶站為兒子取一瓶牛奶。美聯社記者描述這個細節,意在透露他的生存環境還比較安全。
80年代的奶瓶還相當笨拙,玻璃壁很厚,口也很大,上面扣緊了一張棕色的牛皮紙,上面印有生產廠家和出廠日期。揭開蓋子,背面粘著厚厚一層油脂,北方人稱之為“奶皮”,是鑒別牛奶質量的感官指標之一。
我有一個哥哥,讀中學時得了肺結核,家里訂不起牛奶。班主任——一個慈祥的老太太——知道了,就將自己訂的一瓶牛奶送給他喝,喝了一整年,直到他畢業。最后一天,哥哥要將瓶子還給老師,母親就在大口牛奶瓶里塞了一瓶咸菜。母親每年要腌一些咸菜,從菜場里買來雪里蕻,暴曬幾天,切成一寸長的段,然后撒大把鹽揉勻,緊緊地塞進一口甏里,上面壓一塊石頭。幾天后,甏內滲出了水,一股微辛的清香脹滿廚房。起出新咸菜,炒筍絲,拌香干,加河蚌肉燒,或與豆腐共煮,極具市井風味。母親說:我們雖然窮,但不能將空瓶子還給人家。
后來,牛奶瓶升級換代,新包裝采用國際標準,上端收縮后瓶口用極薄的鋁皮封住。我看過一部電視片,歐洲某國一小鎮的烏鴉很有靈性,大清早在屋頂上等待送奶人到來,等送奶車一走就呼地一下飛到人家門口將瓶子推倒,在鋁皮上啄個洞,乳白色的液體噴涌而出,靈鳥就灌了個飽。
歲數大了容易失眠。拂曉之前,萬籟俱寂,樓下傳來一陣陣玻璃器皿的碰撞聲,清脆而細碎,我知道那是送牛奶的三輪車進小區了。送奶員要乘電梯一層層地將牛奶放到訂戶的牛奶箱里,比過去跑弄堂煩多啦。現在的牛奶箱都是鋁合金材料做的,小門上印了企業的logo,醒目,美觀。
進小區的奶企有多家,競爭小有激烈,但不少人——包括我們家還是喜歡喝玻璃瓶裝的那種,瓶裝牛奶看上去比較真實,再說奶瓶碰撞的細碎聲音讓我感到莫名的幸福與祥和。
我一般是早上喝了牛奶、翻幾頁《東方早報》后再出門上班的。那一天,東早翻過了,牛奶卻遲遲不來,我只好泡杯紅茶啃隔夜面包。直至我下樓,才看到送奶人來了——不是我曾經見過一面的那個老曹,而是一個女孩子,面頰被風吹得通紅,一個勁地向我表示歉意。我看到還有一個小青年在大門口守著那輛裝有奶瓶的三輪車,表情也有些生澀。想想現在就業不容易,我就不能對送奶人誤了時間有所責備,何況他們那么年輕,現在誰還愿意做這份苦力呢!
第二天,牛奶在六點前送到,妻子拿了牛奶進屋,掌心攤開,兩顆巧克力。“那個老曹并沒有退休,昨天是女兒替他送的奶。他也沒有生病。昨天是感恩節,女兒讓老曹休息一天,感謝父母養育之恩。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你看到的那個小伙子是毛腳女婿。”
一股暖意襲上心頭:感恩節!我們要借助洋節日來承載中國人自己的感情了。在中國的傳統節日里本來有個報娘恩的盂蘭盆節,現在幾乎無人知曉,那么我們也該對洋節日的價值重新評估了吧。而我印象中,那天的報紙上好像只有相關的商品信息和小青年掃貨的新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