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說俄國人

孫越

中國人知道世界上有俄國人，時間并不長。最早的記錄，是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8月底或9月），時值明神宗朱翊鈞在位，有個俄羅斯哥薩克彼特林，住在西伯利亞的俄國城堡雅庫茨克，他聽人說起富庶的東方，便率領探險隊跋山涉水來中國看個究竟。他被北京“白如冬雪的城墻”和“紅綠黃三色的琉璃墻冠”所震驚，于是，彼特林就想到紫禁城覲見皇上，但被大明官吏擋在皇宮外邊，因為要見皇上的外國人，必須既有國書又有國禮，可彼特林卻兩手空空。最后，彼特林被中國人當作“來歷不明的蠻夷”，轟出了北京。那是中國人第一次與俄國人打交道。

此后30年，以波雅科夫和薩哈羅夫為首的俄國哥薩克，不斷騷擾中國北方邊疆，對向中國進貢的達斡爾和赫哲等少數民族，實施暴力征服，強制他們歸依沙皇。北方各部族管俄羅斯人叫“羅剎”，搞得大清一度也管俄羅斯人叫“羅剎”。羅剎在佛教中指惡鬼，指食人肉之惡鬼。為什么呢？我想，這個叫法與俄國人在北方肆虐兇殘，特別是1643年冬天，沙俄隊長波雅科夫在黑龍江饑不擇食，吃掉50多個達斡爾人有關。

此后360多年，中俄兩國發生了很多事，中國人對俄國人也幾易稱謂，最終回到“俄國人”上來。但是，我們依舊對俄國人的個性知之甚少，最近20年更如此。我覺得原因有二，其一，目前世界關注的中心是美國人和歐洲人，因為他們技術和經濟全球領先，連他們的語言也彰顯強勢;其二，中蘇有過長達30年的隔閡，兩國剛開始關系正常化，蘇聯便分崩離析。鐵幕剝去后，俄羅斯人走出了籓籠，全世界對他們都感到神秘莫測。

先說俄國人的性格，他們看見生人特愛問：你從哪里來？自古英雄莫問出處，俄國人卻非問不可。為啥呢？因為俄羅斯注重血統，不過很虛偽。比如，有一些俄羅斯人堅稱普希金是俄羅斯作家。我說，按照你們的血統論，普希金祖上是非洲埃塞俄比亞裔，黑皮膚，卷頭發，他怎么是俄羅斯作家？他們說，他生在俄國，就算是。普希金的確是生在俄國，也是混血兒，關鍵是普希金不僅認同俄羅斯文化，而且還繼承發揚了俄羅斯文化。相應的例子很多。俄國著名軍事家蘇沃洛夫，是芬蘭貴族的后裔，他因為偉大的軍事思想而永駐俄羅斯軍事史冊，俄羅斯人覺得臉上有光，就不計較他的血統。

俄羅斯為啥注重血統呢？因為俄羅斯人自認為，只有俄羅斯人，才配身懷大使命。什么大使命呢？80%俄羅斯的人認為，俄羅斯是世界各族人民的解放者;70%的俄羅斯人認為，他們是世界大文化的創造者;60%的俄羅斯人認為，他們是世界人民的保護者。原來如此！

俄羅斯作家卡拉-穆爾扎說過，從精神上說，俄羅斯人是一群自覺自愿地背宣教十字架的人，只要一背起十字架，他們就感到幸福無比。的確，從俄羅斯文學里，我們可以窺見俄羅斯人心中隱藏著很深的宗教關懷，他們的彌賽亞精神令人起敬。俄羅斯人覺得，他們生來就被上帝選定，并有義務將真理傳達世界。所以，俄羅斯人經常在人前喋喋不休，大談生死與來世，這種與生俱來的情結，緣自那個融化在他們血液中的世界。最終，彌賽亞精神演化成俄羅斯的救世使命，不夸張地說，很多俄羅斯人真覺得，他們就是上帝派來拯救世界的人，所以血統很重要。當然，他們除了講述彌賽亞之外，也好為人師，炫耀知識，甚至居高臨下，使人生厭。

再有，俄羅斯人的天性具有強烈的雙重性。愛你時，一腔熱血;恨你時，怒火中燒。我的德國音樂家朋友菲利浦，娶了俄羅斯太太為妻，可他對俄羅斯人性格的形容，卻令我毛骨悚然：他老婆會在吵架的時候，恨不能割掉他的腦袋！事后，老婆跟他說，假如我真的殺了你，我會趴在你的墳頭，哭得死去活來，真誠地請求你原諒。

還有，俄羅斯民族基本上是一個不守時的民族，似乎根本沒有時間概念。他們自己也承認，他們是一個惰性強的民族，廝守浩瀚的疆土，無限的資源，常常蜷縮在秫秸垛上冥想，期待奇跡降臨，天神賜幅，相信世間一切自有上帝安排。俄羅斯人傳統上追求共同富裕。農耕時代，鄰里之間，收成共享，好處均攤，所以，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理念，不符合俄羅斯國情，假如民間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結果一般不會很妙，歷史曾多次表明，此處不必贅言。

最后，俄羅斯人從來都不是吝嗇鬼。他們有句諺語，只要是朋友，就可以把最后一件襯衫脫給你。這句話充分勾勒出俄羅斯人野性十足的慷慨。在俄羅斯，甚至連嗜酒如命的人，也會與他人分享半瓶伏特加，我見過這樣慷慨的酒鬼：他先猛喝幾口，然后戀戀不舍地將酒瓶子塞進另一個酒鬼的手中，再舔著嘴唇，眼巴巴但卻心滿意足地看著他一飲而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