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海

記憶,一如灌滿音符的老唱片,一旦有磁針在上面輕輕滑過,剎時便能在人的心里蕩漾起一大片的漣漪。有時候,即使在家鄉司空見慣的蔬果、零食,也可以成為觸碰我們心頭記憶的那根磁針,幾十年的舊事伴隨著那熟悉的味道一一涌現。
民以食為天,在饑餓的年代里,“食”更是懵懂童年生活中飄蕩著的主旋律。那時我們最喜歡走親戚。謠曰:“串親戚,吃東西。”憑著客人的身份,能吃上一塊饃,或者給煮上一個雞蛋,在稚嫩的孩童眼里,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不用說,趕會也是我們的一大樂事。捏著自己積攢的毛兒八分,或者從父母那兒軟磨硬纏討得的一兩角錢,一溜小跑就到了集上,或買根油條,或買個饅頭,或買幾個柿子,或買碗豆腐湯:那真是碰著啥買啥,吃嘛嘛香!
我們也有“改善”生活的時候。暮春的屎殼郎,盛夏的知了,晚秋的嗎咋,深冬的小麻雀,逮著了,用火燒燒烤烤,去掉硬殼兒軟腸兒,那一星半點的“肉”足以讓人的味蕾興奮半天。偶爾,我們也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母親放進缸里的雞蛋,懸掛在屋梁籃子里的饃;奶奶盛在壇子里的蒜白菜,節日擺在桌子上的供品,總是不見人影就莫名其妙地少了。還有鄰居樹上半青不紅的棗兒,生產隊菜園里種的瓜兒,都隔三差五被我們這些“餓死鬼”光顧。
肚皮的饑餓時常把人弄得狼狽如同伺機尋覓食物的雞蟲貓狗,而心靈的饑荒似乎也同樣不甘寂寞,如同春天瓜藤上那長長的觸須,逮著什么是什么,只要眼下能纏繞著被牽引著向上攀附——這種觸摸天空的欲望與饑餓時的饑不擇食相似,頗有點“慌不擇路”的意味在。
記憶中,兒時算得上精神生活或文化娛樂的,有冬閑時節游街竄巷而來的雜耍,三兩人結伴表演的“說書”,生產隊里文藝宣傳隊演出的《沙家浜》《紅燈記》,還有讓人百看不厭的電影。像《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這些影片,不管看了多少遍,但凡三里五鄉放映,我必得再去“溫習”一遍。也常有人謊言戲人,害得我們空跑,但我那時是“寧可信其有”,也“決不信其無”的,上當了,還樂呵呵地自嘲:“今晚看的是‘夜戰‘白瞧”。
久旱期甘霖,心荒盼讀書。真正使我聞到書的墨香,感受到文字的暖意,讓精神有所著落的,是書聲朗朗的校園。
七十年代初,已滿八周歲的我結束了光著屁股捕魚捉蝦的懵懂童年,開始上學了。初冬的一個上午,在和一群同學擠在墻根曬太陽時,我被一個同學手中的一本小人書吸引了:茂密的森林,盤旋的公路,丟盔棄甲的鬼子,戰士們勝利的歡呼……雖然那時還認不得幾個字,但書的名字還是深深地嵌在了我的記憶中——《九號公路大捷》。印象里這是一本越南人民抗擊美國侵略者的小人書,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有一本這樣的小人書啊!但當時“雞蛋換鹽,兩不找錢”的窮困生活,讓我的這個想法成了一種奢望。所幸,后來聽說供銷社的收購站要收購棉花桿皮了,我放了學回家就剝,也不知剝了幾多時日,扣捏得手指甲都沒了,才聽到大人說應該差不多了。我興奮得提著幾小捆“花柴皮”跑到收購站,大約賣得一二角錢,然后又直奔百貨,買到了我朝思暮想的第一本小人書。那份喜悅,當今的孩子恐怕已很難體味出來了。
這期間,我還做過一件“竊書”的事。一次到舅舅家串親戚,臨走,我將一本還未看完的小說——《黃海紅哨》,偷偷放進籃子的底部。多年以后,每每想起“竊書不能算偷”這句話,就感覺孔乙己仿佛是在替我辯護似的。
上高中了,除了篇目不多的語文課本,手頭似乎就沒有什么可讀的書。聽說學校課外活動要賣雜志,大家一放學就把教務處給圍得水泄不通。一會兒工夫我們就把雜志搶購一空。我也幸運買到一本,不是什么名家大作,只是本縣不定期出版的刊物,名《朝歌文藝》。如今想想,那時干涸貧瘠的心田對書的焦渴與熱望該是何等的強烈啊!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教室前面二三十米遠的那個報欄。泛黃的報紙——好久沒換了。但其中的一段文字,讓我特別喜歡,誦讀幾遍,我竟默默地將其嵌入腦海中了:“這篇精彩的演講,對于音樂廳里的聽眾來說,無異于是一支良好的催眠曲:有的人在竊竊私語,有的人昏昏欲睡,還有的人呼呼入睡……”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看來,這樣的句子恐怕今天的中學生都寫得出來,但在當時,卻一下子讓我體味出了文字的味道與魅力,不僅從中學會了排比,還約略知道了所謂諷刺是怎么回事,這種對文字的敏感與興趣,使得我的作文受到了語文老師的青睞與好評,也使我感到莫大的鼓舞。
改變人生命運的時刻來臨了。不過說實話,我們在當時并沒有多么強烈的高考意識,因為當時全國的高考平均升學率僅在3℅左右,這使得我們很淡定,家長也沒有表現出比平常更多一點的關心,以致高考前一天的晚上,因學校清場,我和幾個死黨到其中一個同學爸爸的辦公室湊乎了一個晚上,并且還在這天晚上到火車站“放松”了一下,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到了火車。雖然如此,我還是僥幸第一年考上了師范。
生活的天空多了一抹亮色。母親額頭的皺紋似乎被拉展了一些,父親近乎“?”般的脊梁仿佛也有了向“!”挺進的念頭。很少飲酒的父親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破天荒地在家擺弄了兩桌酒席。在酒桌上,父親頻頻給人斟酒,客氣的話語里透著幾分自豪與驕傲。從他有幾分醉意的話語里,我聽出來,原來父親對我的“前途”曾有過一些想法:高中畢業,先在家里勞動幾年,等以后有機會,就讓我到他所在的供銷社去“接班”,實在不行,就當“臨時工”。而這次高考的成功,無疑讓父親喜出望外,也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
進入師范,我那時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感到新奇而刺激。由于是改革開放初期,舉國上下尊師重教蔚成風氣,師范生不僅免學費,而且國家還發有生活費,伙食也相當的好,天天像是過小年似的,讓我著實品嘗到了生活的溫暖與美好。
不滿是向上的車輪。眼界狹小逼仄的我打消了生活的顧慮后,除了上課學習就是如饑似渴的課下閱讀。每周二下午是圖書借閱時間,我一借就是三五本。閱讀拓展著我的思維,茁壯著我的智慧,抽打著我身上的瑣屑,也凈化著我的靈魂。詩歌讓我讀出了生活中平平仄仄的韻致,有了騰挪跌宕的暇思冥想;散文讓我體味出情感的真實細膩,明白悲歡離合其實都是歌;而小說,則常常讓我聯想到人生的起承轉合,并漸悟出它無異于是小說家的思想宣言,承載著作者厚重的情思,需用心體悟。這些點滴的感受時時在我心中發酵,后來,當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帶著神圣的使命奔赴太行山深處的小山村,開始漫長而辛苦的舌耕生活時,終于釀出了“寧肯靈魂倒于路,不堪一世碌庸徒”這句伴我一生的警句!
在我的眾多老師中,時隔多年,影響較為深遠的,是上師范時教我們語文教學法的劉亞老師。那時劉老師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人長得矮矮的,胖胖的。上課鈴一響,他便不慌不忙倒背著雙手踱進教室,拉著家常似的開始授課。有一次,講到寫作教學時,他居然拿出一張報紙,得意地給我們念起了一篇自己剛發表的散文——《黃河灘之夜》。這讓我們羨慕不已。下了課,我便專門跑到劉老師家,請教寫作“秘訣”。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心里有了將來也要寫點什么的想法。
記得當時,我也曾在校報上發表了一篇小文。可惜這個消息只是班長在學校開過通訊報道會后,回到班上口頭告訴了我一聲,我至今也不曉得那篇“處女作”是以怎樣的面孔問世的。
師范畢業,臨走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抄下了學校宣傳欄里剛剛張貼的北京《語言文學自修大學》的聯系方式。自然,我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工資,也就基本上都交了學費。這之后,我先由初中調到普通高中,又由普通高中調到了縣重點高中。期間,為了提升自身素養,適應新的崗位,我一鼓作氣,花了六年時間連續讀完了專科和本科。在完成本職工作的同時,我還不斷讀書寫作,體驗著教學研究的“副產品”帶來的一個個驚喜,并忝列縣市的優秀教師、骨干教師之列。
彈指一揮間,仿佛轉了個身,幾十年就過去了。這些與讀書寫作有點因緣的雞毛蒜皮的往事,雖說大都缺乏可圈可點的資質,但卻持久地活在我的記憶之中,并伴隨著我一點點地改變著生活的軌跡,一步步走向理想的彼岸。或許,那過去了的,都會變成親切的回憶?!
(作者單位:河南淇縣第一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