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這座城市居然沒有河,四面也沒有山。
李重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動漫公司副總,全國有上千家動漫公司,而只有李重這家是國營的,因為這家公司的前身是電影制片廠。這家公司有三個副總,李重是排在第一個。在動漫界很少有人不知道李重的,雖然他的年紀不大,但他創作的動漫《水漫金山》獲得東京動漫大賽的銀獎,金獎是宮崎駿兒子宮崎吾朗指導的《來自虞美人之坡》。在那次,李重和宮崎駿有幸吃了一頓午餐,宮崎駿對李重的評價是你的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李重本來想問怎么不一樣,但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覺得這么問有些丟面子。
李重的父親是電影廠的副廠長,也是美工出身。李重喜歡動漫就是受了父親影響,隨手畫幾筆就讓周圍人刮目相看。李重父親六十歲居然得了老年癡呆癥,見了他不認識,總是喊他雞,喊多了,李重到醫院看父親護士就喊他雞來了。最后,父親連母親也不認識了,母親動搖了,因為母親堅信父親就是癡呆到什么程度都會認識她。父親喊母親是鴨,母親哭得天昏地暗。讓李重吃驚的是母親讓父親吃了三十片安定,父親死在母親的懷里。李重知道是母親做的,周圍人都知道是母親做的,但沒有人說,最后大夫在死亡簽訂書上寫的是自然腦死亡。后來,動漫公司組織檢查身體,李重對其中有一項指標不知道什么意思,咨詢大夫才知道就是要注意了,這項指標是關于老年癡呆的,他的這項指標稍微差一點兒。李重聽罷很是緊張,就覺得忽然好像許多重要的記憶都忘記了。公司另一個副總張名山笑著勸慰他,沒這么可怕,你就是注意一點就行了。可李重還是畏懼,因為父親就是老年癡呆癥,有沒有遺傳給他。一個動漫家是不允許忘記過去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停止作畫。后來,李重真的覺得有些東西記不住了,甚至一個很熟悉的朋友都會突然喊不出名字,弄的他和對方都尷尬。于是張明山又告訴他,很正常,每個人都有忘記過去的時候。
于是,李重仔細回憶過去,有什么記憶還清晰地保留在腦儲存里。他想起小時候上幼兒園,老師讓大家畫動物,他畫了一群螞蟻搬家,老師撕了他的畫,不滿地說,螞蟻也算是動物嗎,你傻哇,就不會畫匹馬或者畫只老虎啊。他接著想起上天津美院那年的秋天,母親站在陽臺上送他,朝他招手,李重眼淚打濕了眼睫毛。本來說好父親要送他,可父親為了競選廠長放棄了,李重給父親打電話狠狠地說,你就是想當官,你肯定當不上。父親生氣地罵著他,而且罵的很難聽,我操你媽,就是你咒我沒當上!李重當時笑了,說,你罵我很有道理,就是你操我媽嘛。父親重重摔了電話,李重在天津美院幾年都沒有聽到父親打過來一次電話。他是奉父親之命去的動漫公司,因為那時電影廠沒法生存了,就改頭換面。他愛上了一個唱搖滾的著名女歌手,并且跟她結婚,在婚禮上,這個女歌手唱了三個小時,幾乎成了她的個人演唱會,李重就坐在臺下看著,成為轟動全市的新聞。沒兩年,這個女歌手因為吸毒而且還販毒進了監獄。兩個人離婚時李重去探監,女歌手默然地看著他,對他說,我做過兩次流產,都瞞著你,估計一個是閨女,一個是兒子。李重悲痛欲絕,他流著眼淚,因為他是最愛孩子的。
李重覺得記憶就像一顆種子,種到腦海里就開始生根開花。記憶就想一部老電影,什么時候想看打開都會熱淚漣漣。記憶就像是過濾器,他當時認為很重要的事情或許幾年后就成垃圾,早就忘記了。可你當時覺得沒什么的,多少年想起來就覺得發生在昨天。比如他的一個動漫片《魯智深醉打蔣門神》,居然一炮打響,可李重回憶不起來當時為什么要選擇這個司空見慣的題材,很沒有新鮮感。可他小時候得了軟骨癥,母親給他吃魚肝油,他不愿意吃母親就親自吃給他看,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母親告訴他,這是你三歲的事情,一般這個年紀是什么也記不住的。李重后來知道了,留下來的記憶就是感情和親情,沒有一件是功利的金錢的物質的。父親去世后,李重買了自己的房子,搬到母親家。他給了母親一百萬,其實房子買了九十九萬。母親喜極而泣,拿著一百萬的存折抱住了李重,她覺得有了一百萬就是今后生活的支撐。
李重很不喜歡這座城市,因為沒有河流,也沒有山脈。他愛旅游,覺得北京盡管沒有河流或者只有護城河,但有西山,一個西山就把北京襯托得很雄偉。上海沒有山,但有黃浦江湍流而過,于是有了浪漫。杭州又有山又有西湖,那就是美景絕地。李重想過離開這座討厭的城市,但母親不樂意。母親說,她就是在這座城市生的,她喜歡熟悉的城市,不管有沒有山和水。還有李重發現母親在瞞著他談戀愛,對象是一個跳舞極好的男人。他親眼看過母親和這個男人在廣場上跳舞,很默契,這個男人一頭銀發隨著旋轉在飄然。李重沒有對母親講過,因為母親總是見到他就說父親,思戀得如火如荼。
動漫公司的老總出車禍死了,全家三口在高速公路上追了一輛超重的大卡車,上邊塞滿了三十輛剛出廠的小轎車。三口都死了,老總開車,死得比較慘,被氣囊活活憋死了。李重臨時受命料理了后事,于是,究竟誰出任動漫公司老總就是一個重要課題。所有人都認為是李重,李重也覺得非我莫屬。幾天后,上級單位也就是市委宣傳部下了一個臨時任命,讓李重暫時主持工作三個月。李重窩火,哪有這么任命的,純粹是欺負人。但是他就是這么一個軟柿子性格,不好說,也不便說。但他查完了公司賬本,才發現公司盈利的那一千多萬只剩下一百五十萬。他問財務科長,錢去了哪?財務科長為難地回道,不清楚,老總說是投資了一個動漫片子,什么片子不知道,投哪也不知道。
李重召集另兩個副總開會,問,誰知道?另一個副總劉子義謹慎地說,我聽說投了深圳一家動漫公司的《紅臉關公》。李重納悶地問,這么大的投資我怎么不知道呢。劉子義笑了笑,可能你是副總,他是老總吧。張明山不高興了,我們好歹都是副總,你怎么知道的呢?劉子義說,老總就是問了我該投不該投,我到市場調研了一下覺得不錯,關公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題材。李重陰沉著臉,問,投了多少錢呢?劉子義搖頭,這就跟我沒關系了,人家是老總,就是問了我一下。張明山火氣大,說,怎么不問問我和李重呢?劉子義耷拉著臉,我哪知道呀,你有本事去陰間問老總啊。張明山要發火被李重按住,劉子義確實跟老總關系不錯,劉子義是搞營銷的,兩個人經常嘀嘀咕咕。李重對他倆說,我查賬了,至少投了八百多萬。劉子義眼皮一跳,那么多呀,那就是咱公司的全部家底呀。李重對劉子義說,你跟深圳這家熟悉嗎,你去問問情況。劉子義說,我真不知道深圳哪家公司,老總什么也沒有說。張明山說,我去問,深圳能投資動漫的就那幾家,一問拍沒有拍《紅臉關公》就知道了。
看著張明山風風火火地走了,李重就知道問不出來,或許根本就沒有《紅臉關公》,這幾百萬究竟去哪了,只有變成鬼的老總知道。果然,晚上張明山打來電話,劈頭就說,根本就沒有哪個公司拍《紅臉關公》,我們上當了。
二
晚上,李重慣例給母親洗腳,母親喜歡兒子給她搓腳,然后讓腳丫子紅紅地從熱水里提起來像是紅薯,讓兒子再擦干凈。李重忽然對母親動情地說,別這么拼命跳舞了,畢竟六十多歲人。母親生氣地說,我六十多歲怎么了,跳舞是我的權利。李重很少看見母親這么激動,沒有說話就把洗腳水倒了,像往常一樣回到自己房間看書。母親走進來,對李重瞪著眼睛問,你是不是知道我什么?李重眨巴著眼睛,我什么也不知道呀。母親說,你不是說謊的人,你就實話實說。李重看見母親坐在自己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李重猶豫半天才喃喃著,你有了一個男朋友。母親狠狠扇了他一個嘴巴子,說,你褻瀆你母親,你應該遭雷劈。李重被打蒙了,沒有說出話。母親嘆口氣說,他就是我一個舞伴兒,人家有老婆孩子過得好好的。你記住了,我不會和任何男人再有感情了,我就是你父親一個人!說完,氣呼呼地走了,走時把門摔得很重很重,砸得李重心里咣當咣當的疼。
轉天,李重在公司忙碌了一天,因為來了幾撥要賬的人,都是裝修公司的施工隊伍。其實裝修公司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老總覺得公司亂哄哄臟兮兮的,要裝修,那時候李重剛好制作的《魯智深醉打蔣門神》再次投放幾家電視臺獲得了三百多萬的利潤。老總就對他說,用這個錢裝裝門面,別讓人來了看著像是一個包子鋪。后來據老總說,花了一百多萬。可是現在找來的人要賬加在一起兩百多萬,李重拍著桌子問他們,你們都裝什么了就這么多錢,我怎么什么也沒看出來呢。來的幾撥人也不急,就把老總簽的單子掏出來給他看,什么白紙黑字都寫著老總的大名。李重全都拒絕了,幾撥人都嘿嘿笑著,那你就等著我們天天找你,找不到你就搬你們公司的東西,要不然就到你家去鬧。
李重腦子很亂,張明山和劉子義都沒有過來替他擋擋。他當臨時負責人以后的感覺就是每個人見了他都怪兮兮的,什么表情都有。再有就是一天簽了十多萬,水電費汽油費制作費亂七八糟。他有些心慌,一天就簽了十多萬,那么賬上這一百多萬還能花多少天呢。他想自己在公司一直在制作片子,很少過問這些雜七雜八的,就把張明山和劉子義叫過來,開門見山地說,這些工程隊是怎么回事,不都給完了嗎?還有我在這頂著,你們為什么不過來替我周旋,見死不救嗎?張明山理直氣壯地說,你記得嗎,當初裝修時誰堅決反對,是我吧?現在找上門,我憑什么要管!劉子義慢悠悠地對李重說,當初裝修的時候是張副總管,我在外邊銷售你的另一部片子《賣油郎獨占花魁》,整整三個月,我給你賣了兩百萬。劉明義把給你這兩個字咬得很重,李重很不舒服,他就是這么一個口直心快的人,馬上駁斥,你那是給公司不是給我!劉子義笑了,你現在掌管著公司不是給你給誰呀,所以裝修公司的事我不知道,跟我也沒有關系。張明山哼哼唧唧地,你跟老總不錯,給你那辦公室裝修得比我和李重都好,這是不是現實!劉子義瞇縫著眼睛,回撥道,廢話,我拿回來兩百萬,他憑什么不給我弄好了。張明山惱火了,要不是李重制作出來,你能銷售個屁!劉子義霍地站起來,戳著張明山的鼻子,我知道你想當老總,跑宣傳部好幾趟,告訴你,有我在你就甭想!說完甩手走了。張明山喘著粗氣,老半天沒平息,對李重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陰陽怪氣的,他跟老總干了多少事,他自己知道。說完,張明山對李重說,你別聽他挑撥,我告訴你一個底細,劉子義的小舅子在宣傳部當干部處長,他盯著這個位子很久了。他所以跟老總這么好,是因為老總要調走,去出版集團當老總,他垂涎三尺這個老總,真正惦記的是他,不是我。說完也不等李重說話也走了,辦公室只留下李重怔怔地看著窗外,一輪夕陽浸泡在云層里,掙扎著去出不去,只能把光彩染到外邊。
李重慢慢地走到財務科,辦公室只剩下出納小潔。李重和女歌手離婚后,一度郁悶了許久,因為他真的愛這個女歌手。他真不知道女歌手吸毒販毒,警察詢問他的時候,他怎么也回憶不起來女歌手在家吸過毒,或者有什么反應。警察懷疑他,李重也沒法解釋。后來想起來有次他回家看見女歌手暈在床上,臉色煞白,后來女歌手給他解釋就是在臺上唱的時間太久了,引起了暈厥。李重相信了,就在那天晚上兩個人還做愛,做得天翻地覆。警察嘲諷地告訴他,那是她食了毒的作用。警察反復問他就是女歌手吸毒用的錢是哪來的,李重回憶不起來,因為他的錢放在家里,女歌手掙的錢也放在家里,就放在柜子的第一個抽屜,誰花誰拿。李重沒覺得女歌手拿了多少,倒是他因為制作《賣油郎獨占花魁》在家里拿了兩萬,那是給從深圳請來的后期補助費,公司賬上沒有這么多現金,他就拿了。警察不相信,跑到公司去調查,老總告訴警察,李重說的都是事實,后來公司給李重補上了。警察不甘心,一直問他怎么會和女歌手結婚,她吸毒的事情圈里都知道。李重嘆口氣,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喜歡她,為什么喜歡說不清楚。這一個說不清楚,警察來了好多次,最后李重的母親舉著汽油瓶子對警察說,你再來我就把自己點了天燈。說著,把汽油瞬間倒在自己頭上,警察和李重一起撲過來,后來警察不來了。
在李重郁悶的時間,他喜歡上了小潔。
三
李重喜歡女人就是兩點,一個是干凈,一個是秀美。當初和女歌手攪上,就是因為一群朋友吃飯,女歌手來了,李重喝多了女歌手毫不猶豫遞給他一個手絹,清香而潔白。李重覺得小潔長得白凈如玉,溫柔似水,不愛笑很少說話,有古典的韻味。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深邃,額頭很寬,總有一種修女氣質。李重小時候,母親總檢查他的手指甲,說,男人手指甲有污垢就沒出息,女人不喜歡。李重不是一個招花惹草的男人,因為他的優越總有漂亮女人圍在跟前,特別是他畫的一手動漫肖像,隨手畫下來就格外招人。漂亮女人總是喜歡他手下長發飄飄的男人和汪著一眼嫵媚的女人,可李重從來不給這些漂亮女人畫什么,當初給女歌手畫了一張,女歌手就幾乎癱在他的懷里。他總愛拿小潔和女歌手比較,女歌手就是愛出風頭,總是在他跟前化妝,把一張樸素的臉勾勒得五花八門。后來,他給女歌手化了一次妝讓女歌手吃驚,就這么幾筆下來,風情撲過來。那次女歌手央求他,說,李重,我嫁給你吧,我真是從骨子里喜歡你。
女歌手出事后,李重發現他喜歡小潔的內斂,一種女人文化價值就在她說出話有份量和質量,讓你去不斷思考。在公司商議提拔財務科長的時候,李重曾經提出小潔,老總后來說他,這么重要的職務不是你說的,那是我說的才對。李重不以為然,說,小潔人品好,管賬信得過,你不是也欣賞嗎?老總悻悻地說,館里對你有議論,說你和小潔不清楚。我退了有可能是你的,但很有可能不是你的知道嗎?惦記老總位置的人多的是!李重不服氣,說,我跟小潔怎么了,不就是朋友嗎。老總說,做老總應該沒有朋友,即便是有也是別人看不出來懂嗎?小潔三十多歲了也沒有結婚,都說她在等人,等誰不知道。李重和女歌手結婚后,公司有人傳出一個消息,小潔是老總的女人,李重知道后才放棄找了女歌手。李重很愕然,其實他不想和小潔怎么發展,因為老總有次出差,無意中給小潔打電話被李重聽到,說話的語氣確實很不一樣。他跟女歌手離婚了,他是孤男,小潔是寡女,但也看不出來小潔對他的熱情。老總突然去世,小潔對他依舊不卑不亢。李重工作一累了就想起小潔,因為小潔不讓他累心,如同他手里喜歡的畫筆一樣,怎么畫都行。兩人在一起時,她也不吭聲,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任憑他胡思亂想。李重膽大時親吻過小潔,她既不拒絕,也不慫恿。關于李重的私人空間,小潔從來不去過問。李重猜不透小潔什么意思,但覺得心里擱著這么個可愛的女孩兒,使勾心斗角的公司有了溫馨的氛圍。他不甘心就這么朦朦朧朧的,甚至產生準備娶小潔的念頭,有次下班后跟小潔走出公司大樓,他隨口說了一句,你嫁給我吧?小潔嫣然一笑,說,你要當真說,我就當真嫁給你。說完就抿嘴吃吃笑,在黃昏中悄然離去。
公司的財務科在樓的盡頭,他進到里邊隨手關上門。他盯著小潔問,老總把那八百萬究竟匯哪去了?小潔寫了一個紙條給了李重,這是賬號,你可以去查。李重不高興地,這個賬號我怎么查,老總就沒給你說什么?小潔反問,你想知道他跟我說什么?李重不耐煩地,我給公司掙了這么多錢,老總怎么就能不告訴我把八百萬匯走了呢,究竟想干什么?小潔不慌不忙地說,《紅臉關公》不是你制作的嗎?老總覺得能賺大錢,就給了一家公司匯過去要在市場上搶個好位子。李重一愣,你怎么知道《紅臉關公》是我制作的,這事只有我和老總知道,就是不想讓大家知道。小潔笑了,你不是也認為我是老總的女人嗎,他能不告訴我?李重追問,那匯給誰呢,為什么要拿出來八百萬呢?小潔說,我不知道,只知道老總當時很高興,說公司回來著八百萬最少能賺兩千萬,他看好你的《紅臉關公》。李重戳著她的腦門喊著,這些事情你怎么才告訴我!小潔說,以前你是副總,告訴你有什么用,誰知道老總就忽然死了,誰知道你那么快就當了老總。
李重揮了揮手,踉蹌地回到辦公室。公司不少人過來找他簽字,李重讓他們離開,說公司賬上沒有多少錢了,過過再說。天黑了下來,整個大樓靜下來,辦公室里空蕩蕩的。劉子義推門進來,問李重,你找我?李重恍惚了一下,確實剛才給劉子義打了一個電話,于是他把小潔給他的紙條遞過去,你查查這個賬號,老總把八百萬就給了這個賬號。劉子義皺著眉頭,不好查,知道賬號容易,知道是誰的賬號就難了。李重忽然笑了,說,你能查到,我不想讓這個公司黑了咱們的錢,老總去世一個月了,他們竟然不跟咱們聯系,這就是陷老總不仁不義啊。劉子義不太情愿地說,好吧,你的《紅臉關公》進展到什么程度了?李重又是吃一驚,他當初制作《紅臉關公》時和老總達成協議,要秘密制作,一旦制作內容傳出去就可能被盜用,在動漫圈里保密是最復雜和難辦的。老總同意,李重提出來要分成,從利潤里分得一成,他要給自己和三個合作者。老總那時問他估計利潤多少?李重想都沒想就說,兩千萬吧。老總斜視了他,李重說,你不相信我,這是我最動心思的,你要做好讓劉子義打開日韓市場,特別是日本,我要給日本人看看,不光有宮崎駿和手冢冶蟲,也有中國的李重。老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口氣太大了,這會得罪人的。李重說,我們這個城市太缺乏創意和想象了,就是因為沒有水就沒有了詩意,沒了山就沒有了雄魄。你開車在這座城市走,永遠在轉圈,因為這個城市圓的。
老總嘆口氣,說,我失眠了整整三年,每天只睡兩個小時。我每個月都要開車出去一趟,換換空氣。如果我退了以后不是你,你就走。李重好奇地問,我去哪?老總說,去深圳,那有家公司適合你的發展。李重問,哪家公司?老總搖頭,說,不能告訴你,等你無路可退的時候會的。李重問,公司會有那天嗎?老總眨眨眼,會的,很快。李重低下頭,老總說,你聰明,但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
李重正想著,張明山重重地推門進來,說,你是不是給劉子義說了什么,我看他春風得意呀。李重惱怒地說,你怎么總是疑神疑鬼的,公司都這樣子還有心思勾心斗角。張明山滿臉漲紅,什么勾心斗角,你就這么看待我嗎。劉子義要占你位子,我是為你好。李重說,我這個位子就這么好占嗎?張明山說,《紅臉關公》是不是你偷偷制作的?李重真想哭,一個秘密就這么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問,你還知道什么?張明山陰著臉說,老總許諾你從利潤中分兩成,那就是一百多萬對嗎?李重陡地站起來,這說明老總把這個底線捅出來了,他恐懼地喊著,老總是對你這么說的嗎?張明山說,對,老總怕他出什么意外,別人不知道就告訴了我。李重緊張地問,老總會出什么意外?張明山低下頭說了一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得了抑郁癥不想活了。李重腦袋一耷,嗡嗡的,像是無數只蒼蠅在耳邊飛舞。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看見老總在吃藥,問他,老總回答是羅拉,也有黛力新。李重不懂,回去查了查才知道是治療抑郁癥的。
四
下班后,他開車沒有回家,而是強迫小潔上車就在城里轉著,轉了一圈后找了一個空隙開到城郊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很幽靜,也沒有多少人。李重和小潔下車,李重抬頭看了看天,才發現秋天來了。天空湛藍湛藍,雖然夕陽落下來了,但依舊給人一面藍鏡子感覺。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又排成一字形。李重對小潔說,我真想跟大雁一樣在天空飛翔。小潔說,我餓了。李重帶著小潔進了一家飯館,從后窗看到一個池塘,里邊有幾只鴨子在鳧水。李重說,這個地方就吃鴨子肉面條,我知道你不喜歡吃面條,今天就湊合吧。小潔笑著,你還知道我什么?李重說,知道你跟老總上過床。小潔變臉,站起來就朝外走,李重也不阻攔,要了兩碗面自己先吃起來。他看見水塘的顏色在變成橘黃色,夕陽已經快要落山了。他悶了就到這里來,其實就是為了看這座池塘,那一片不大的水,那一片給他能帶來想象的地方。小潔慢慢進來,坐在他跟前不說話,待了一會也開始吃面。李重給她倒了一碟白醋,說,放點醋好吃。小潔哭了,很傷心。李重說,我夏天來了,能看到水塘里的荷花開了,荷葉是綠的,荷花是粉紅的,很好看。小潔憤慨地問,誰說我和他上過床!李重說,你是被迫的,因為你不跟他上床他就要瘋掉了。小潔不說話了,李重接著說,這個城市沒有秘密,蚊子叫的聲音一天之后就成為牛在吼。你陪著他去了幾次安定醫院,有次你是攙扶著他出來的。小潔驚恐地看著李重,你怎么知道?李重說,我也在那,是老總會告訴我要是睡不著覺,或者天天想哭,或者偶爾想死就得去看。小潔艱難地說,我跟他上床那是你的想象,你就愛想象,你才能畫出動漫。小潔無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腳勾在李重的腳面骨上,李重覺出她沒有穿襪子,腳的骨感充分張揚著。小潔想收回,李重沒有松腳。他說,我是最早看宮崎駿的《千里千尋》的,看了沒幾分鐘就被吸引了。我看到孩子的父母因為貪婪被魔鬼變成了兩只肥豬,被趕進了豬圈,豬圈里都是豬,都是期盼著再變回來的人。我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一陣恐懼,我怕我也變成了豬回不來了。小潔悻悻地說,你就是說話太損,我覺得跟你在一起不舒服,你總想脫掉我衣服看我的里邊。李重笑了,有一天我會脫掉你衣服的。
夜色漫上來,像是一張大帳子。
李重開車路過廣場,見母親正和那男人在眾人面前領舞,母親很陶醉地躺在那男人的懷抱里。曲終人散,母親和那男人收拾著東西,那男人給母親擦汗,母親也不躲避。李重想起自己挨母親那一嘴巴,覺得心散散的。回到家里,他接到監獄長的一個電話,說女歌手很想見他,明天有沒有時間。李重心抽抽地問,她怎么了?監獄長說,她這幾天一直撞墻,頭破血流啊。李重有些心疼,畢竟和女歌手生活了幾年,他總是清晰地記得女歌手在床上給他唱歌,唱高興了就站在床上跳,幾年換了三張床。李重問,為什么呢?監獄長說,她的毒癮始終戒不了,總是戒了又復抽。李重頭發扎扎的,最后帶走女歌手時是在家里,那天他回來看見女歌手在地上翻滾,渾身痙攣,見到他跪在地上磕頭說不話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女歌手這么痛苦,他以為腸梗阻什么的,正要撥電話,警察敲門進來,把女歌手按住,然后用銬子鎖住。女歌手絕望地喊著李重,我對不起你,你跟我離婚吧。幾個警察扭送著女歌手離開房間,然后留下兩個警察。這時竄過來一只警犬,在房間里嗅來嗅去。李重怔怔地看著,他看見警犬突然撲到自己,他吮到了警犬身上的臊味兒,人也就跟著倒下來。
母親回來,李重照樣給母親洗腳擦腳,然后扶著母親上床休息。母親抽冷子問他,你剛才是不是去廣場了?李重點點頭,母親嚴厲地問,你不就是想看看我們是不是有事?李重說,沒那意思,那是您的自由。母親把他父親的遺像從柜子里捧出來,對他說,我不會嫁給任何人,你看到的不是真相。李重很痛苦,他對母親說,我什么也沒有說,我知道您對父親的感情。母親說,我想換個城市住,你覺得怎么樣啊?李重心悸,問,為什么?母親閉著眼睛說,這個城市讓我傷心的地方太多了,我必須走。李重問,您去哪呢?母親說,找一個有河流有山脈的城市,這是你給我說的,就這么找吧。李重疑惑地問,父親的墓地在這里,您能走嗎?母親說,我帶著你父親的遺像走,你父親生前明白的時候就說過,讓我帶著他去海邊,他一輩子沒見過海。李重回答,那去深圳怎么樣,就在海邊,還有山。母親緊緊攥住李重的手說,就去深圳,我知道你在那有公司,比這的強。李重險些暈倒,恐懼地問,誰告訴你我在深圳有公司呢?母親呵呵笑了,我不告訴你!
李重失眠了,腦子里都是問號,就是沒有答案。于是,他就這么死死盯著天花板,渾身跟散了架一樣。后來吃了一片安定,還是沒覺得困意,于是再吃一片。安定是老總過去給他的,說你睡不著覺就吃一片,我現在每天晚上吃六片呢。當時他很吃驚,每天吃六片安定是什么感覺,后來,他有次聽老總說他不吃安定了,吃速可眠。在網上查了查,吃一片能當時就睡倒,跟死人一樣。他反省著自己。覺得所以心累是因為常徘徊在堅持和放棄之間,舉棋不定。所以困惑,是因為喜歡消極地看待事物不能自拔出來。所以不快樂,不是擁有的太少,而是奢望的太多。所以會痛苦,是因為記性太好,該記的不該記的都留在記憶里。
五
轉天一早,張明山和劉子義都要找他說事,小潔也發來短信,必須要見你。還有《紅臉關公》的團隊要找他,因為到了最后沖刺階段。李重設計關公帶著劉備的夫人過五關斬六將祭胡班,千里走單騎回到劉備身邊,就是片子的結尾。弟兄三人重新相聚,劉備讓關公耍了一段大刀,下人來報,曹操率大軍到了。李重不滿意結尾,就這么擱置著,可每天都需要花錢才能繼續下去。公司賬上的錢越來越少,李重不能再猶豫了。可是,他還是神差鬼使選擇去了監獄。他開著車,因為監獄在郊區,他離開這座城市時覺得心情好了一些。他看見路邊的莊稼已經全黃了,路邊的小河的薄冰在陽光下融化,潺潺在流。天空中有結隊的燕子在朝南飛,飛得很悠閑,不斷地俯沖下來。他甚至能在車玻璃里看見燕子腹部的白色羽毛,還有一只掉隊的停在他車前端,沖他眨巴著眼睛。他拐下了道,到了監獄門口,奇怪地問自己與女歌手離婚了怎么還總跑到這來。他幾次探監都想問女歌手是認識他以前就吸毒,還是結婚后開始吸毒。但哪次都沒有張開口,老總去世前給他提醒過,你總去看望她不好,會給警方一個印象,你跟她的吸毒販毒有關聯,是給她傳遞什么信息。李重從來不解釋,后來被老總逼急了,他就跟老總吼叫著,我要是有事警方早就抓我了!
老總不說話了,李重知道老總是為他好,但他就是覺得人和人怎么就不能信任一點。后來老總覺得委屈了,就對他說,我退了,位置就是你的了,你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大好前途斷送了。還有,你和女歌手這么快就結婚,她吸毒販毒你不會一點不知道吧,你就不想從中接受點什么教訓呀?李重喊著,你少廢話,你和我這么多年就不了解我嗎?在接見室看見女歌手蹣跚地走過來,貼著一塊窗戶,李重看見女歌手的兩鬢有了白發,臉色像是一張白紙。法院判了她十五年,因為她被動地販毒只有一次而且量很小,那是因為她不販毒就不能吸毒,手里已經一分錢沒有了。女歌手哽咽著說,我想咱們的兩個孩子。李重說,流了就流了,就算是送給世界了。女歌手說,我找你是想告訴你,你的一個存折被我花了,上邊有十萬塊錢。李重問,你怎么知道密碼的?女歌手囁嚅地說,你曾經說要用我的生日做一個儲蓄卡的密碼。李重問,我有三個卡,你怎么就知道那個卡是你的密碼生日呢。女歌手說,我把那三張卡都拿去試,最后試對了那張。李重說,可上邊還有十萬呀,你沒取走。女歌手說,我賣了半年的身,給你補上了。李重一震,他想起來女歌手曾經半年沒和他同床,說是月經不調,不能做愛。李重眼圈潮濕了,他想哭,但哭不出來,他說,你就不能戒掉嗎?女歌手痛苦地說,太難了,我戒不掉的時候就想你,就念著你的名字撞墻,但依舊不行。李重說,你在里邊吸不了毒了,你撞死也沒有辦法。女歌手低聲央求著,我就是想吸,你能不能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給我弄一點兒,我求求你了!說著,女歌手的臉已經被痛苦扭曲了,李重站起來就走,回頭對女歌手喊道,你要是還想吸毒,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你要是戒掉了,我就重新娶你!
李重走出來很心痛,發現女歌手的襪子破了,露出了腳后跟。那腳后跟兒有些發黑,看不出是皮膚黑還是臟的。
陽光在云彩里始終掙扎不出來,李重覺得在公司辦公室有些灰暗。第一個推門進來的是劉子義,他興奮地告訴李重,我查到了,這個賬號是深圳新創意動漫公司的,我也查到了這個老總叫董明。我和老總去深圳時見過他,他請我們在大梅沙吃的燒乳鴿。李重突然有些暈,因為董明和他也很熟悉,老總曾經幾次帶他過去談合作,把他制作的《紅臉關公》透露給董明。當時董明就提議加磅一千萬,然后最后分成,老總拒絕了。李重問劉子義,你不是跟深圳幾家說過嗎,董明就沒問過?劉子義氣哼哼地說,我第一個問的就是董明,他一口說不知道,語氣很肯定。其實李重也跟董明打過電話,問過老總給沒給他八百萬的事情,董明也是發誓絕對沒有,不會騙他。李重納悶地問劉子義,你怎么查出來的呢?劉子義說,貓有貓路鼠有鼠道,這個你就別問了。李重對劉子義說,咱們動身去深圳,我要追回這八百萬!劉子義小心翼翼地問,告訴不告訴張明山?話音未落張明山推門進來,毫不掩飾地說,我不管你們說什么,我要說老總八百萬投給誰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八百萬他要干什么?李重和劉子義緊張地看著張明山,等待著回答,張明山居然冷靜地坐下來,點燃一顆煙。劉子義惱了,說,你買什么關子,說啊。張明山微微笑著,好像是一個獵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獵物在他槍口下等待獵殺。李重也坐下來,開始忙碌著簽字不搭理張明山,他覺得這八百萬老總干什么花意義都不大了,反正是給人家匯去了,他要到深圳找董明討個說法。氣氛一冷,張明山有些憋不住了,他湊近李重說,老總的閨女得了神經炎一年了,就是一個等死,老總把八百萬投給了深圳一家公司準備到國外治病的。劉子義嘿嘿笑了,問,什么病能花八百萬?張明山說,信不信由你們。說完甩手走了。劉子義問李重,你信這個說法嗎?李重對劉子義說,明天到深圳,一切答案就都有了。
李重和劉子義從深圳機場走出來時,天已經快黑了。他覺得很悶熱,于是跑到洗手間脫了厚重的衣服,換上了體恤衫。到了酒店,他接到小潔電話,說,你就不找我,也不問問我找你干什么?李重突然覺得自己忘得死死的,就抱歉地說,真是走得匆忙。小潔沒說話放下電話,李重再打就是不在服務區。劉子義過來說,董明已經快到酒店了,說咱們就在酒店一樓吃飯。李重走進房間,看到擺放著一束盛開的月季花,紅紅的。他沒在意細看,以為是酒店送給客人的禮物,就隨意地把衣服扔在床上,到衛生間去沖澡。這家酒店很有意思,在衛生間居然能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夜景,燦爛的萬家燈火。洗著洗著,他隱約聽到手機在頑強地響。他怕是劉子義的電話就光著屁股跑進房間,一接,是個很柔和的女人聲音,李重腦子里亂糟糟的,就說,小潔,你在哪呀?小潔回答,我也在深圳呀。李重想了想,說,你是不是早到了半天了,是不是劉子義告訴你的酒店,還告訴了你我的房間。小潔不卑不亢地這一切都重要嗎,不見面就不見面。說完就要掛電話,李重忙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潔說,你開門我進去就知道了。李重慌忙打開門,小潔走進來,李重覺得不對勁問,你的行李呢。小潔指了指床頭,在那呢?李重急忙問小潔,你怎么知道我在深圳?小潔笑著解釋,你的事地球人都知道。
兩個人坐下,李重冷冷地問,你知道八百萬給了董明?小潔點點頭,李重氣急敗壞地嚷起來,那你怎么不告訴我?小潔說,我也在調查,老總給董明這八百萬干什么?李重覺得熟悉的人有了陌生的感覺,跟小潔這么幾年,自認為很掌握了,其實很少事情都不是自己想象的。小潔說,這八百萬是老總償還董明的,當初合作的《賣油郎獨占花魁》賠了,董明墊資,老總賠了八百萬,董明賠了一千萬。李重傻了,說,不是賺了八百萬嗎?小潔說,我們都認為賺了,因為公司確實進了八百萬,可實際賠了。李重說,那八百萬哪來的呢?小潔說,是老總賣了一處房產,又把自己所有積蓄都拿出來,差了兩百萬,原本拿出來給女兒治病的也撤回來。為這個,老總得了抑郁癥,其實最后老總帶著老婆女兒出車禍,就是讓自己一家都死了,閨女的不治之病僅能活兩個月。李重沉重了,覺得喉嚨一拱一拱的,他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小潔說,老總說的,而且他瞞著他老婆。李重問,為什么告訴了你?小潔說,他信任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萬不得已讓我告訴你。
六
晚上,在酒店一樓,李重同劉子義和小潔、董明吃飯。董明說,我要是知道這是要你們老總的命的錢,我是死活不要的,盡管我也命不保夕,可我不會這么做。劉子義說,那你這八百萬怎么辦?董明說,我和你們老總白紙黑字,他欠賬還錢,天經地義。劉子義不甘心地問,問題是我們全都不知道,那是老總私下行為,就沒有沒的辦法?董明笑笑,算是你們投資《紅臉關公》吧,我看好這部片子。李重說,你拿多少錢呢?董明說,我拿兩千萬,這需要在營銷上下功夫。李重說,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董明笑了,我不知道你在公司能不能站住腳,你在,我就投資;你不在,我就霸占了八百萬,反正也是我的。李重問,那你認為我在公司能不能站住腳呢?董明搖頭地回答,很難說,你看看全國還有幾家動漫企業是國營的。劉子義不服氣,反駁道,國營的就不行嗎?董明說,不是不行,是肯定不行。說完,董明對李重比劃了一下說,你在我這的年薪四十萬,你在你公司每月六千塊,你制作完的片子分給你多少,獎勵給你五萬,公司就一片紅眼。你在我這制作片子,我能給你分成十分之一,好的話你就是一百萬。五萬和一百萬是什么區別,不是錢,是對你制作片子在市場上盈利后的尊重。小潔笑了,說,我要是過來你能給我多少年薪?董明也笑了,財務總監就是……我怕說了你就喜歡上我了,我可是單身呀。
李重說去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在大廳坐了一會,他想讓自己的思緒停頓一下。等他回來看到董明和小潔正在親昵地交談,劉子義不知道去哪。小潔一改現代女人的裝束,簡單干凈,沒有厚重的裝飾,就像一個春天在草地上,一個穿白裙子小女孩,給人以純潔可愛的感覺。李重走了過去,董明忙著解釋,小潔可不是為了我改裝束的,那是為了你。李重坐下,看著小潔笑瞇瞇地望著他,眼睛里都是故事,可不知道哪個故事是恐怖,哪個故事是浪漫。李重問小潔,劉子義呢?小潔說,劉子義說累了,回房間休息了。三個人喝著,說著都是深圳華強數字動漫公司的《熊出沒》。董明后來喝多了,說的都是李重的《紅臉關公》。沒有多久,李重朦朧中發現董明不見了,只剩下小潔那雙動人的嘴唇在顫動。兩個回到房間,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小潔神氣活現起來,問他看沒看見月季,那是她送來的。李重的心有些熱,他喜歡月季,尤其是紅色的。小潔極為放肆地把衣服脫下來,她始終在笑,李重感到笑里隱藏著一種什么。李重的酒逐漸在醒著,他的酒量其實很大,高度數的白酒他能喝多半瓶,今晚何況是雞尾酒,只不過喝得多了點。他躲開小潔的視線,他無意識看到床,一張碩大的床,一個長長的單枕頭,床的中間塌下一個坑兒,那橘紅色的床單皺巴巴的。李重突然興奮起來,他想象怎樣在床上拼命蹂躪小潔,小潔又如何發出絕望地呻吟。小潔說要洗澡,就從她的提包里換了一身雪青色的休閑式的裙子,裸出光滑的后背,那前胸被構勒的十分豐滿,繃出的曲線,令人心馳神往。
小潔走進衛生間,李重接到劉子義的電話,說,你不要以為是我安排你和小潔的,那是她自己,小潔是有野心的。李重沒有回答,劉子義說,她和老總好,也會和你好,你不要小看了她。李重問,還有呢?劉子義說,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馬上就會和小潔上床,她在衛生間洗澡呢。我陪著老總來深圳,她也是這么和老總的。李重心臟咯噔一下,劉子義是不會說謊的。劉子義說,老總和他老婆不好,他老婆曾經到宣傳部告發他和小潔的事情,還偷偷拍攝過錄像。李重看到小潔從衛生間里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像是一只桃子被水吮得很飽滿。李重把手機悄然掛斷,小潔警惕地問,誰打的電話啊?李重說,我母親。小潔把房間的燈變暗了,扔掉了睡衣,灰暗中隱約著一道白影,緊接著那滾燙的身體貼在李重的身上。李重咬牙抗著,屏住呼吸。小潔投入地吻著李重,一久,李重癱了。忙亂中,李重聽到小潔一直在喃喃,愛你,真的愛你。這句話,以前他沒聽到,他覺得小潔說得很真誠。酒店上空有飛機聲,李重很熟悉,這家酒店哪都好,就是距離飛機的軌道太近。小潔起身,赤裸著去泡了兩杯咖啡,遞給李重,然后,盤腿坐在床上。她鄭重地說,我們結婚吧。李重笑了,我當老總,你當財務,這不是開了夫妻店了。小潔說,你當不上老總,我也不在公司當財務。李重一驚,急忙問道,我怎么當不上老總了?小潔哈了一個哈欠,說,困了,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去哪我去哪。李重沒有再問,兩個人躺下,月光撒在李重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七
轉天上午,小潔說要看一個朋友晚一天再走,李重和劉子義去了機場。在車上,劉子義對李重說,什么朋友,她去找董明。李重覺得自己在空中飄蕩,所有的事情發生在周圍人手里,很是吃驚,也很陌生。劉子義說,老總和董明關系很好,小潔也摻雜在里邊,我就不相信小潔給董明匯去八百萬,董明就任何好處也不給。李重搖頭,小潔不是貪錢的人。劉子義嘆口氣,我說什么你都不信,有你哭的那天。這時候,張明山打來電話,質問,是不是人家不給錢呀?李重不滿意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就說,你什么意思?張明山說,我已經上法院訴訟了,把八百萬要回來,那是公司的財產!李重生氣了,你經過誰就代表公司打官司?張明山說,指望你和劉子義嗎,你們到深圳只會空著手回來,我說的對嗎?李重說,誰在主持公司工作?張明山吭哧了半天,你呀。李重說,知道我你還這么做?張明山說,八百萬,不是一個小數目。李重掛斷電話,心里悶悶的。劉子義說,張明山總背后說我搶你權,你看著結果吧。李重憤怒地拍著桌子,這么勾心斗角的都有意思嗎!
三天后,宣傳部徐副部長到公司召集開會,讓中層干部也都必須參加,小會議室擠得滿滿當當。徐副部長一臉肅穆,桌前擺著一張紙,旁邊還坐著組織部的干部處長。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什么。徐副部長拿起紙開始宣讀,張明山為公司總經理,說完看看大家也沒見到什么反應。徐副部長有些尷尬,接著說,希望李重和劉子義給張明山支持,知道李重帶著團隊正制作《紅臉關公》,這是全市文化產業的重頭戲。為此,市里支持兩千萬,動漫會給全市的文化產業帶一個好頭。張明山帶頭鼓掌,底下人也機械地跟著鼓,只有李重無動于衷地坐在那。他確實沒有想到是張明山,也沒想到部里能把自己活生生地晾在旱地上。所有預言自己當不上的都印證了,只有自己還覺得手拿把攥。他覺得自己悲哀,也鬧不清張明山有什么背景會當上老總,而不是劉子義。徐副部長先讓劉子義表態,劉子義說了兩個字,支持。又讓李重表態,李重站起來平靜地說,我辭職,然后安穩坐下。他覺得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自己揭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
全場鴉雀無聲,徐副部長嚴厲地呵斥道,不能辭職。李重笑了,為什么?徐副部長說不出話,干部處長說,我們的組織原則是下級服從上級。李重說,我沒有不服從啊,我就是辭職。張明山有些緊張,說,《紅臉關公》是公司的,你不能帶走。大家嘩然,李重笑了笑,盡管是我的創意,我組織人制作的,我可以給公司留下,但創作的版權是我個人的,公司要給我費用的。張明山深深松了一口氣,說,該給的會給你的,只要你留下就行。李重站起來準備走,張明山也站起來,我希望你能留下,我會比老總還支持你,條件我們底下私談。李重揮揮手,我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想離開這座城市。然后給大家深深鞠躬,這時,別走別走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李重覺得滿眼是淚就快步離開,他看見小潔也跟著走出來。在空蕩的走廊里,小潔搭訕著,你去哪?李重腦子很亂,說,還沒有想好。小潔挽住李重的胳膊,我們去深圳吧。李重扭頭笑著問,你跟董明談好了?小潔吃吃笑著,你不會吃醋吧。
八
兩年后,李重創意制作的動漫系列片《濟公》在杭州動漫產業園完成,片子在市場上很是火爆。小潔告訴他贏利一千六百萬,打電話說的時候,李重正給母親洗腳。母親很愜意地把腳從腳盆里提出來,笑微微地問,該跟人家結婚了吧?李重說,再想想。母親著急地說,我要抱孫子,再不報我就去陰間找你父親了。李重笑了,西湖文化廣場跳舞的人多熱鬧,您不去呀。母親擺擺手,他不來我就不跳舞了。李重說,那你讓他來呀。母親湊近李重,不是所有人都想離開自己的城市。李重看見母親的眼眶里含著一點點兒紅色,就不忍再說。晚上,劉子義打來電話說,公司改制了,不再是國營,虧損已經兩千多萬了,我去你那吧。李重詫異地問,不是給了兩千萬嗎,怎么還能虧損?劉子義說,張明山就是一個敗家子,你那《紅臉關公》花了這么多銀子,到現在也沒有鼓搗出來。李重問,你家里人這么多,你來了家里怎么辦?劉子義果斷地回答,那我也不能就這么坐吃山空啊,我在營銷上你是知道的。李重說,你再走,張明山怎么辦?劉子義憤憤地說,有奶就是娘,我管這么多嗎!李重說,你再讓我想想。市委書記打來電話,頭一句就說,對不起了,我手下就喜歡交易,你回來吧,公司改制了給你做。李重不很熟悉市委書記,只是開會時見了幾面,但聽對方口音好像對自己很親熱。李重說,我再想想。市委書記說,別想了,我已經把徐副部長下放了,你再也不會跟他打交道。李重放下電話沒鬧明白,一個動漫公司至于會牽扯到市委書記嗎,這里還有什么玄機嗎?剛放下電話,董明打來劈頭就問,你就忍心把我曬在這,你當董事長,我給你當總經理怎么樣?李重腦袋瓜子生疼,他說,我就習慣自己做。董明說,那好,我們合起來你自己干,我絕不插手行嗎?李重說,我再想想。
晚上,李重站在窗臺上能看見西湖的燈光罩,他覺得這里有水有山,好像自己是一只大雁找到了落腳地,但隱隱還是心酸。他想起自己那座城市,生他養他,想起郊區那家小飯館后的池塘,還有那些鴨子。
小潔來了電話,溫和地問,都兩年了,你還讓我等多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