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成
(衡陽師范學院外語系,湖南 衡陽 421002)
洛夫被稱為語言和意象的魔術師,善于運用視點變換、矛盾語法、時空轉換、畸形組合、自由聯想等陌生化手法,融入詩人獨特的人生際遇和情感體驗,鑄字設譬,不拘一格,經營意象,讀其詩給人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因此,其詩歌吸引了國內外研究者關注,但研究多從詩歌理論、整體風貌、審美意象、語言特征等方面進行。本文嘗試從認知詩學的角度來解讀洛夫 《夜宿寒山寺》中的視點,該詩是詩人2004年應邀來寒山寺為學院僧人講禪詩,在寺院居留三晚,有感而發寫的一首詩。語言文字簡單易懂,視點轉換頻繁,以簡單文字傳達豐富圖形、深刻的寓意和強烈的藝術效果,從認知詩學這一新的視角過對該詩的視點分析,將會發現詩中新的內涵和文學價值。
認知詩學作為一種新的文學理論和新的研究范式,融合了認知語言學、認知心理學、文體學、敘事學和文學批評等學科的理論成果[1]。認知詩學以解讀文本為首要任務,不僅能夠從心理認知過程解釋文本的意義是如何產生和獲得的,而且能夠對人們業已感知的文學效果做出新的解釋,或對讀者的閱讀做出新的闡釋,可進一步挖掘文本涵義和文學效果,對文本讀出新意,發現文本新的形式特征和美學價值,得到新的審美體驗。[2]文本建構過程是作者通過語言形式對相關信息選擇和組合的過程,其中涉及到觀察的角度和方位,即文本視點的運用。在語篇層面上,視點是 “制約語篇深層結構 (即語義)的一種圖式(schema),反映人們看待對象世界的角度和態度,支配著對象的選擇與組合,從而又影響語篇表層結構(即形式句法)的組織”。[3]這里所說的視點可劃分為時空視點、知覺視點、觀念視點和敘述視點,既包括了感知或認知的工具及主體認知能力的體現,還涉及到“誰看”和“誰說”兩個層面,涵蓋面較廣。閱讀文本不僅是對語言形式加工理解的活動,同時也是作者認知文本視點的過程。詩歌語言通俗凝煉、言簡意深、視點轉換頻繁。讀者要想準確理解詩歌,僅僅從表象的語言形式來理解詩歌是不夠的,還要調動自身的心理機制,融入個人情感體驗。認知詩學研究的主要目的是從心理認知層面來剖析語篇的意義和體驗作者的經驗世界和情感世界。視點作為認知處理的一個基本要素,視點的選擇和安排體現了作者對信息認知處理加工的過程,涉及到圖式、腳本、方案等認知方式的運用, 而對視點的解讀則有利于讀者準確把握作者的觀點和敘事態度。因此,從認知詩學來分析文學文本視點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夜宿寒山寺》這首詩中,視點使用占領了重要位置。筆者重點從時空視點與圖形/背景的形成和移動,觀念視點與情感體驗,敘事視點/知覺視點與視點來解讀本詩歌。
時空視點包括時空的起點和移動的順序,其外在的顯性的語言標記語主要是時間指示語(如時間狀語、時態等)和地點指示語。從形式上來看,此首詩歌最突出的是時空視點,其在整個詩篇中的移動如下:

詩中的時間視點按照時間先后的順序展開,清晰再現三幅圖形的形成時間;空間視點按照詩人活動的自然順序從外到內,再從內到外展開,并以內部床上這一位置為中心,展現三幅圖形移動的空間位置。即:一幅是鐘聲敲過唐朝詩人張繼描寫的一個水鄉秋夜的幽寂清冷和羈旅者孤孑清寥的圖形;第二幅是夜半在床上懷抱石頭睡覺輾轉難眠的圖形;第三幅是清晨醒來,寺院內和尚掃地,木魚聲聲的圖形。讀者在根據時空視點的移動,眼前再現三幅圖形的景色以及圖形移動帶來的視覺沖擊,時空視點的移動層次分明地體現出一個先后承接的時間過程和感覺過程。詩人通過時空視點的變換來引導讀者注意到視覺圖形、聽覺圖形、抽象圖形的改變。詩人按照從上到下首先展現的是高處景象(月亮落下),接著是低處景象(船舶在煙雨朦朧的埠頭)。另一個緯度是從內到外,房間床(我)我到院子(和尚打掃)。
詩的中心部分以這樣一個水鄉月夜,鐘聲回繞的寺院為背景,天地合一,幽靜莊嚴,滲透著宗教的情思。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詩人懷中的石頭得到極度凸現。整篇詩中共出現5次石頭,而無生命的石頭從抱著到著火燃燒再到溶化再現了石頭從有到無的動態改變。現代注意理論認為,圖形應該具有如下特征:圖形相比同領域其他成分應該被給予更多細節,更多聚焦;它應該處于頂部或前部,或高于、大于背景中的其他成分;相對于靜止的背景而言它應該是動態的;它在時間或空間上先于背景等等。[4]這些特征,石頭作為圖形都具備了,因此,石頭成為了讀者注意的中心,讓讀者注意到石頭的非凡含義,也是詩人所表達的重要意象。
因此,圖形和背景的形成實際上是石頭與寺院的鮮明對照。石頭的不安分與寺院清靜的環境不能匹配,詩人內心搏斗掙扎,在色與空的抉擇中凈化心靈。
觀念視點涵蓋說話者的價值觀、態度和信仰體系。Fowler認為觀念視點包含情態和語體兩大體現形式。情態包括情態助動詞、情態副詞或句子副詞、評價性形容詞及副詞、有關認識、預言和評價的動詞、以及全稱句。語體包括個人語體、社會語體和功能語體。[5]認知詩學不僅關注語言形式分析,也注重情感、移情、審美等的理解。情感通過“移情”和“生情”兩個途徑在文本的認知過程中發揮出來,[6]詩人創作時,詩人通過個人的情感和語言描寫來影響著讀者,吸引著甚至控制著讀者,讀者的視線和注意力為詩人所牽引,讀者的情緒隨著詩人的筆觸起伏而波動,即對詩歌描寫的場景或事件產生 “共鳴”。由于詩人的導引,讀者讀這首詩時產生的移情和生情也是必然的。
這首詩歌中觀點視點的顯性言語標記非常清晰的:“荒涼的”、“煙雨朦朧”、“懶散的”、“燒烤的”、“悲苦的”,這些反映詩人情感的觀念視點標記語給讀者一種悲涼的氛圍。若讀者大腦中儲備相關的背景知識和百科知識,就會發揮主觀聯想和激發情感,產生情感體驗。詩人創作時,需要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通過想象和移情進入藝術幻境,全身心地投入到對象中去,從對象的角度去感受、體味一切,與對象融為一體,力求準確地傳達出對象的內在精神。而讀者要正確地感知、理解對象,就要進入詩人描述的可能世界。因此,在閱讀和欣賞這首詩時,我們需要體驗:洛夫是一位杰出的現代詩人,漂泊一生,擁有獨特的人生際遇和特殊的生命體驗,其“兩度流放”(從大陸漂泊到臺灣,從中國漂移到北美)的人生際遇,“失我”身份的焦慮、精神失位的生命體驗使他一生致力于精神家園的尋找,用禪思“不執”、“物我”、“頓悟”的方式來消除喪失身份的焦慮,尋求精神超越,在禪思中獲得“真我”超越狹隘精神家園的歸宿定位。他的詩歌是這種際遇和體驗的外化。詩歌第一部分觀念視點的載體“荒涼的”、“煙雨朦朧”再現“楓橋夜泊”的特征景色和旅人的感受,來到寒山寺,觸動詩人心靈的首先是“失我”身份的一種傷感,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匆匆而過的過客,一份與唐朝詩人張繼相同的漂泊流離的人生體驗。一個“泊”暗示出詩人僅僅是一位匆匆的過客。暗夜中,人的聽覺會對外界事物景色感受變得異常敏捷。因而,靜夜鐘聲,會顯得特別響亮。而在詩人聽覺中,卻是“懶散的”。“懶散的”這個觀念視點暗示出詩人對外界事事的疲憊渴求內心安靜的一種心理,而詩人臥聽鐘聲時的種種難以言傳的感受也就盡在不言中了。 “燒烤的”詩人躺在床上,內心卻無法安靜,詩人極度想超脫紅塵達到禪心的境界,一邊是詩人內心的有關生死、物質、名利、情欲等的妄念和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價值意義,一面是禪心的呼喚,不為各種情緒所糾纏,超脫物外,獲得身心的自我融洽,達到禪宗中“真我”的無縛自由,詩人渴求內心超脫,幻想欲火重生的畫面,可是一開始卻無法擺脫世事的纏繞,又想起自己一些悲苦的事情。同時也想象石頭以外的事情,努力掙脫紅塵困擾,在經過一夜掙扎中,在寺院木魚聲聲鐘聲中,石頭漸漸溶化了,即詩人終于把自己融入到寺院這個凈化心靈的地方,使個體與天地萬物的生命,達到物我不分的境地,消除了人與環境的各種矛盾,各種情緒,進而找到無縛的“真我”。最后用禪宗頓悟的方式使人達到“無我”、“忘我”的境界,從而使“真我”得以顯現。
敘事視點關注敘述者與觀察者之間的關系,其語言標記主要是人稱,人稱變化預示著敘事視點的轉換,同時引導讀者注意到敘事觀察角度的變換以及描述重心的轉移。知覺視點關注感知的對象和從已知信息到新信息的過程,包括起始和終點。知覺視點不僅是時空視點、觀念視點和敘述視點的載體,[6]而且敘事視點和知覺視點的選擇也體現了作者組織和安排信息的方式。
詩人把石頭比作詩人潛意識的欲念。石頭重點出現在詩歌的第二部分。在此部分中,敘事視點在“我”與“石頭”中頻繁變換,敘事視點改變意味著觀察角度的改變,知覺視點重心發生轉移。第二部分的第四行是從某個視點觀察石頭的,石頭是新信息。第五行視點發生改變,換成了石頭的視角。這種視點的轉換有利于引導讀者對石頭做出深層次的理解,而不是一個簡單表象的石頭。同時,當詩行轉換成石頭的視角后,進一步從心理空間拉近了讀者與石頭的距離。第八行又回到觀察者的視角,這樣才能使讀者觀察到石頭的寓意,第13行又回到石頭的視角,且成為已知信息。知覺視點的處理突出了信息的重心,注重了句子表達的規范性和嚴謹性。知覺視點在處理信息過程中,依據邏輯和事件發生的時間先后決定詞語和分句的排列順序,信息的終點就落在句尾。[6]詩歌最后一句話,石頭漸漸溶化,詩人又以石頭為視點,展現了石頭從有形到無的過程,也是自己慢慢超脫紅塵的過程。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夜宿寒山寺》這首詩中,視點使用占領了重要位置,詩人一方面通過時空視點變換蘊含了有序移動的圖形畫面,另一方面通過觀念視點的運用喚起讀者強烈的情感體驗,同時知覺視點和敘事視點的交叉運用展現了隱喻蘊含的豐富涵義。從認知詩學分析詩歌視點不僅能夠從心理認知過程解釋詩歌的意義是如何產生和獲得的,而且有助于讀者挖掘出詩歌的內涵和哲理,實現審美享受。
附錄:《夜宿寒山寺》
晚鐘敲過了/月亮落在/楓橋荒涼的夢里/我把船泊在/唐詩中那個煙雨朦朧的埠頭
夜半了/我在寺鐘懶散的回聲中/上了床,懷中/抱著一塊石頭呼呼入睡/石頭里藏有一把火/鼾聲中冒出燒烤的焦味/當時我實在難以理解/抱著一塊石頭又如何完成涅磐的程序/色與空/不是選擇題又是什么/于是翻過身子/開始想一些悲苦的事/石頭以外的事/
清晨,和尚在打掃院子/木魚奪奪聲里/石頭漸漸溶化
[1]熊沐清.語言學與文學研究的新接面——兩本認知詩學著作評述[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8,(7):299-305.
[2]熊沐清.“從解釋到發現”的認知詩學分析方法——以The Eagle為例[J].外國語文,2012,(5):448-451.
[3]熊沐清.論語篇視點[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1):21-28.
[4](英) Gavins,J.and G.Steen.Cognitive Poetics in Practice[M].London:Routledge,2003.
[5](英) Fowler,R.Linguistic Criticism[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6]彭正銀.知覺視點在翻譯中的轉換與等值效應[J].外國語文,2010,(2):105-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