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池勇
(巢湖學院藝術學院,安徽 巢湖 238000)
漸江和蕭云從都是安徽籍大畫家,人們研究他們的論文更多的是涉及他們的繪畫藝術,而對他們的書法研究甚少。雖然漸江與蕭云從獨立的書法作品很少,但我們仍然可以從其繪畫作品上的眾多題跋找到他們的書法遺跡來進行分析研究。
中國古代社會發展史通常是漢族與少數民族輪番執政的歷史。文人墨客們在外族的統治下充滿了痛心、悲涼和絕望,從而更多地選擇了歸隱如蕭云從;雖落發為僧,隱身于山林,卻思念故國者如漸江。劉熙載《藝概·書概》云:“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1]這就是“書如其人”說,它闡釋了書法風格與書家的性格、性情之間的關系。而一個人的性格與藝術風格的形成又與其客觀的生活環境密切相關,為了更準確和深刻地研究蕭云從和漸江書風和審美思想的差異,還需要了解他們的成長環境和經歷。
漸江出家之前受到“臣忠子孝”儒家思想的影響,表現為他讀五經、習舉子業,“幼嘗應制”、“以巨孝發聲”等等。他是明朝諸生,儒家功底深厚,即使出家后,思想中的儒家成分很重。儒家的中庸和入世思想使漸江形成了平和穩重的性格,雖然皈依禪宗,但是他又推崇儒學,因此他非常講究規矩法度,體現出儒家文質彬彬的品質,凡事不走極端。有人說他是穿著袈裟的孔夫子,這說法既形象又概括。他法名“弘仁”,弘的不是佛家的法而是儒家的仁。在明亡后,他幾次反清復明,堅強不屈。但明朝大勢已去,清朝日漸強大,復國無望。無奈之下才強制自己出家為僧,而非“七情皆絕”,他雖隱遁山林,卻常常心懷故國,《偈外詩》云:“花草吳宮皆不問,獨余殘沈寫鐘山。”正是這些客觀因素孕育出他冷峻的精神和靜謐的思想,藝術觀是受人生觀支配的,正是這樣的思想基礎,決定了他的審美原則,也形成他獨特審美風格(冷、靜)。
蕭云從早期也受過正統儒家思想教育,其父是一介儒生,任鄉飲大賓即為鄉里掌管禮儀之人。蕭云從的心理思想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主要是入世為主,表現為科舉取仕、反清斗爭等等,蕭云從數次參加科考而數次失敗,最后一次才中副榜準貢,明亡后蕭云從曾與其弟在崇禎十一年參加復社活動;后期有出世的思想,但科場失利,明亡入清后不仕,雖有反清意識卻因年老身體健康狀況不好,不像漸江那樣加入反清隊伍,或閉門讀書,或漫游名山大川,潛心從事詩書畫的創作活動,情愿以布衣終老,常常借詩書畫抒發亡國之痛和隱逸之情。
綜上所述,漸江與蕭云從同屬明末遺民,他們的愛國思想與不仕清甚至反清的政治態度是一致的。面對清朝統治,對于仕與隱的選擇,兩者都堅定地選擇了隱,在這一點上,他倆的價值觀是一樣的。這些都是影響其書風形成的因素,也是他們的相似之處,他們的內心都有著深深的矛盾,對自己的生存狀態都有不滿和無奈。
漸江詩書畫皆擅,有“三絕”之譽。漸江山水畫屬于文人畫,講究書法用筆,在用筆上下了很大功夫,對宋元大家有很深的研究。書法師法顏真卿,也能寫隸書和篆書。黃賓虹云:“筆墨之妙,畫法精理,幽微變化,全含蘊于書法之中。不習書法,畫不易高。漸師書法顏魯公,筆用中鋒,均自篆籀而來。”[2]漸江墜石枯藤,錐沙漏痕,能以書家之妙,通于畫法。漸江推崇釵腳漏痕,殷曙《漸江師傳》云漸江:“素深得畫家三昧,嘗曰:‘董北苑以江南真山水為稿本,黃子久隱虞山而寫虞山,固知大塊自有真本在,若書法之釵腳漏痕,不信然乎?爰是攜小阮允冰氏住進黃山,收其松云巖壑之奇,一一寄之于畫。 ’”[2]姜夔《續書譜》云:“折釵股欲其曲折圓而有力,屋漏痕欲其橫直勻而藏鋒。”誠然,綜觀漸江的書畫作品,其線條遒勁有力,書法起筆多為藏鋒。
漸江不僅在山水畫上師法倪瓚,而且在書法上也取法云林,楷書學倪云林,得其神韻,康熙歙縣志《弘仁傳》云:“行書入魯公之室,楷法倪瓚,……題畫書行于世。”[2]湯燕生跋《江山無盡圖卷》云:“書法規摩云麾,晚更奪云林之席。”[2]漸江書法亦多得益于倪瓚,倪瓚書法亦從大令、顏魯公而來,徐渭《文長集》云:“瓚書從隸書入,輒在鐘繇《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疏。”黃賓虹曾云:“倪云林書法古厚,學法顏魯公,得其神似。”這說明漸江對于倪瓚的取法中亦有對其書法用筆的學習。漸江對倪瓚的書畫作品情有獨鐘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們有相同的遭遇即倪瓚作品中反映出的那種相似的情懷有很大關系:倪瓚有民族氣節,不受統治者利用即不愿為官,致力于詩書畫,處士終其身。漸江雖師倪瓚,但于蕭疏清逸中又多一種陽剛正氣和秀潤風韻,有顏魯公剛正不阿的影子。
蕭云從接受了晉唐以來如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歐陽詢、柳公權等先進典范,形成他的藝術風貌。蕭云從認真學過篆隸楷行草到老。他五十九歲為彭旦兮作山水長卷,后面題有:“旦兮漢隸之學甲天下,將以易得數十幅,為晚年摹式。”以畫易隸書,作為晚年臨摹學習之用,可想而知,他對書法尤其是隸書是多么重視。他在《歸寓一元圖》中二十四個題跋都以篆標題,隸體寫詩,可見其功力。在《太平山水圖》四十三幅中,也是以篆標題,以隸、真、行、草題詩文。其草書頗得二王神髓。一般題畫都用行書,寫得非常俊逸,結體瘦長,錯落有致,用筆散朗,風調秀健。
漸江的題跋款識書體使用更多的是楷書,楷書給人靜的感覺,這與其畫風簡逸、清冷是相統一的。也有使用小篆的,如《松溪石壁》、《山水三段》、《林泉春暮圖》、《黃海松石》等等,以小篆記之而居多。
其書畫風格清逸剛淳,這主要是源于其用筆,湯燕生云其用筆有:“千均屈腕力,百尺鼓龍鬣”的氣魄和功力。其書法線條瘦硬,用筆簡潔,轉折方整,蒼老天然,簡淡高古。用筆平直清晰,多取中鋒,似“折釵股”,線跡剛勁挺拔,線條極細外仍見蒼勁、遒逸,許楚《黃山漸江師外傳》云:“云谷僧常為其祖寄公請書塔銘,師踞石運思,筆致遒逸,得晉魏風味,傳之士林,以為海岳書《龍井方圓庵記》今再見也。”[2]落款字體的用筆線條與他畫中用筆線條相一致,線條顯得精細,蒼勁有力,可以看到疾緩隨意、輕重自如的線條,這些線條都是寫出來的而不是描出來的,從中可以看到他將書法用筆融入到畫中。如《天都峰圖》由于畫幅太大,最長的線條長達一米左右,可見其筆力功底的非凡。
字法上精嚴簡練、穩實凝重,與山水畫上穩健的構圖有呼應。書法章法上用呼應、開合、疏密、虛實等法則來置陳布勢。用墨濃淡燥濕隱于筆道之中,線性一致,韻味醇和,干凈利落,清晰靈動,毫無俗賴之氣,如《高桐幽筱圖》的題跋。黃賓虹《黃賓虹書簡》云:“僧漸江畫,真跡絕少。……辨別:真者墨法滋潤,偽則枯燥;”[2],楊翰《歸石軒畫談》云:“欲辨漸江畫,須于極瘦削處見腴潤,極細弱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乃真本耳。”[2]

《高桐幽筱圖》題跋
總之漸江書法瘦勁簡潔,線條爽利、簡練,轉折處或圓轉或露棱角,筆勢峻峭方硬,布局精密,結構嚴謹,墨法滋潤,孕育出剛正、平實、清淳、蘊籍的書法藝術風格。其書法初看似覺平淡,細賞則其味無窮,全無俗氣,使人俗慮盡消,有山林野逸、軒爽清秀的氣質。
蕭云從極善書法,各體兼備,就像他繪畫作品一樣,風格種類繁多。梅磊響山人云:“世知蕭尺木以畫顯,而不知其六書六律更精也。”[3]他的行書流動飄逸,包世臣《藝舟雙楫》云:“行書逸品上。”[3]他特別注重用筆,他在贈友人方兆曾《深山溪流圖》款識中說:“第世人畫山水務墨氣而不知筆氣,余見大癡全以三寸弱翰為千古擅場,雖復格纖皴以蒙葺雜亂,而力古勢健,流覽而莫盡者筆為之也”。他要求用筆“力古勢健”,他書法線條遒勁,清爽利索。在一幅仿關仝《山水圖》上他題有:“關仝筆細若蠶絲,寸幅見百里山水之氣韻,愧老矇不能盡其量也”,也是講用筆要如春蠶吐絲,細柔而有內力。在他撰寫的《太白樓畫壁記》中,他甚至把作畫視為作書:“余但知為書,不知其為畫也”,“吳道玄之畫受筆法于張旭,李龍眠書畫精妙,黃山谷謂書之關竅透入畫中”。可見蕭云從在書法和繪畫中是何等重視用筆之法的。晚年書法愈加高古,非常善于表現書法的質美,把流于表的華艷之美盡量地隱藏掉。
他的題詩書法并不是一些僵死的漢字軀殼,而是具有生動的生命靈魂在跳動。款識書法往往與其畫面風格相統一。題款所用書體常隨畫面風格而作相應的變化,且都能相得益彰,互為映襯。如《秋山談書圖》題款以行草書之,用筆隨意奔放,靈動活潑;《山水圖》八分用筆細膩嚴謹,工整秀美;《百尺明霞圖》用筆虛恬超脫,天真率意,外拙內斂。注重局部服從整體,局部也常常有主次之分,并非平均使力,而是在靜態中有動態,動態中有靜態。如題畫詩多用篆書題首,而詩正文卻用隸書、行書、行楷或草書,這樣篆書的靜態就和隸書、行書、行楷或草書的動態交融在一起,從而達到和諧之美,動靜前后區別很大,使人觀之而生新鮮感。如《三山圖》的草書,靈動飛舞,給畫面的安靜甜美的景象注入了生機。但具體到局部,無論是寫靜態的楷書、隸書和篆書,還是動態的行、草,他都注意到線條的韻致,墨色的變化,字形的大小,以及布白的疏密,從而達到題款、印章與正文的和睦相生。其書法筆法有方圓、中偏、提按、頓挫;線條有粗細、輕重、剛柔、曲折;墨色有濃淡、澡潤、干濕、厚薄;結字有向背、偃仰、大小、欹正;章法有黑白、虛實、疏密等等,而相同的字也都通過異體字、通假字、古今字等加以區別,他把這些矛盾的因素有機統一于書畫作品之中,令人感到有音樂的節奏、韻律美。由此可見,蕭云從非常重視變化,避免布算之病而又達到自然和諧。總之其書法富有虛恬超俗,清疏韻秀,灑脫逸致之美。
綜上所述,蕭云從與漸江書法的相似之處是用筆都十分細膩精到。但漸江的書法較之蕭云從給人的感覺是更加硬朗,因為漸江書法線條多為直線,用筆多為中鋒,堅實肯定,幾乎無含糊不清的線條,于淡中見枯澀,于細弱處見蒼勁,追求嚴謹、干枯、蒼勁,有剛正沉穩之氣概。但其書法較之蕭云從變化較少,沒有動蕩的筆調和跳躍的線條。而蕭云從書法線條多為曲線,并一再要求用線應有曲折變化,多用側臥之筆,用筆松靈、飄逸、靈秀,有莽蒼之趣,具有寫意性與抽象性,更加生動活潑、隨意自由。

漸江與蕭云從的題款
在結構上,漸江題跋所用字體較少,多用楷書,草書很少或幾乎用不到。他有意減弱了隸書在其書法中的表現因素,如易隸書的橫向寬博的體勢為縱向狹長,結構端莊穩健凸顯出冷峻、剛毅的氣質,同時與漸江內心孤傲、冷漠的情感相符合。蕭云從題跋所用的字體比較多,篆、隸、楷、行、草都有。蕭云從書法尤其是晚年時更多地用到隸書的用筆和結體原則,因為晚年主要臨摹學習隸書,他五十九歲為彭旦兮作山水長卷,其跋為:“旦兮漢隸之學甲天下,將以易得數十幅,為晚年摹式。”在墨色上,漸江能做到 “于極瘦削處見腴潤”,并非一味地瘦硬枯淡,但不及蕭云從墨韻活潑,氤氳蒼潤。漸江書法作品嚴謹整飭,造型周密,筆與筆起承轉合皆有交待,自始至終無不經意,如此則難得揮灑自如做到云煙變幻之妙,故其書法長于表現實處而難以表現虛處,比蕭云從的書法更多出一分骨壯氣,但少了一些蕭云從所能表現的象外之趣。
在意境上,漸江嚴謹工整,清新淡雅,意境清幽,冷峻剛毅。而蕭云從化嚴肅為松秀,變峻整為淡遠,寫凝重、寬闊于清簡蕭寥之中。所以漸江少了蕭云從荒疏蕭散意味而多了幾分清新冷峻之感。漸江的書法在個性張揚上略顯遜色。蕭云從的書法多變化,漸江的書法少變化。但漸江的這一變化不是孫過庭語中初級的平正,而是險絕之后的平正,即動蕩之極也。漸江和蕭云從的書法作品中都有“如月之曙,如氣之秋”的純凈、高潔、寧靜的美,但漸江竭力以一種高度典雅嚴整的形式表現出來,所以漸江不像蕭云從那樣處處追求寧靜到使人有心如止水,萬籟俱寂之感的美,而是在幽深靜寂之中,使人感到自然生命的搏動、滋長、向上的力量。漸江是靜中富含著動態,這動態得細細品味才發現,品味越久動態越激烈,而蕭云從的書法是在動中讓人一眼就見以動態,在表現靜上,漸江的確比蕭云從高出一籌。
[1]劉熙載.藝概·書概[A].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715.
[2]汪世清,汪聰.漸江資料集[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223、8、11-122、77、7、186、185.
[3]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紀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