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是五代時吳越王錢镠為自己在外省親的王妃寫下的九字情語。北宋熙寧六年,蘇軾在杭州聽到老百姓歌唱由這則故事創作的民歌時,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三首《陌上花》詩。“陌上山花無數開,路人爭看翠輦來。若為留得堂堂在,且更從教緩緩歸。”想春天行走在陌上百花盛開、自由自在,不由得想起吳越王催愛妃而歸的故事來。
然而,當代女性能否擁有這份溫情?夏堅德新近創作的《陌上花》講述了一次當代女性的陌上行,以及在庸常的生活中生發出來的一種超然的生命哲學。小說在吃飯、結婚、生子、出軌、分遺產等各種家庭糾紛中展開,選取了幾種不同類型的生命個體,把一種蘊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命詩情呈現給我們。藍蔻蔻作為全省全市知名的女記者,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嫁到王家后更是任勞任怨、勤勞賢惠,然而,卻接二連三地遭遇小叔子的打擊,遇到丈夫感情背叛的事情。因為憤恨不平,也曾“七七八八地野合鬼混。”可是,經過諸多事件之后,她深切地感悟到:“與異性朋友交往,還是攜手共進在上山的陽坡路好。那里思想交鋒,心心相映,陽光燦爛,風景獨特。”毋庸置疑,對于生命,最混沌的莫過于難于掙脫世俗的種種困擾;最折磨人的是無法看破紅塵的把戲造化;最可貴的是能夠在混濁之中將生命澄清,把自己從日復一日的平庸生活中解脫出來,從而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在我看來,一切優秀的作品皆植根于日常生活;一切偉大的作品必然充盈血肉人生,好的文學作品總是蘊含著一種或多種讓當代,乃至后世人獲得高度精神滿足的內容。《陌上花》從家長里短中說開去,雖然命名為“陌上花”,但是,已然叛逆了錢繆“陌上花”的原意。在夏堅德看來,“結婚,就是女人的陌上行。沒路,全靠自己摸索。”其實,對于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何嘗不是陌上行?如果能夠在經歷人生的種種困境之后,最終能夠綻放出生命的恬然和素凈,獲得一份超越,那么這便是快意的人生。而很多時候,我們總是沉淪在俗世之中,或庸庸碌碌,或昏昏噩噩,惟有真正的勇者才能抵制得住生活的庸俗,獲得靈魂的飛升。在藍蔻蔻的生命中,我們就看到這樣一種對生命濁流的澄清,看到了生命所散發出來的曠達瀟灑的風度,這正是《陌上花》深深打動我心之處。
小說中與藍蔻蔻發生較多情感糾葛的是小叔子王小弟,作者在塑造這個人物時采用了映襯的手法。王小弟外表看似相貌堂堂,內心卻低俗平庸;擁有大學文憑,卻根本不懂得對他人的尊重;愛慕虛榮,一身花癡毛病,更遑論對家庭擁有責任感。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作者并沒有對其作簡單的處理,而是在精神層面上對他作了深度的挖掘。作者精心地設計了一個王小弟非常喜歡固定電話,并因此而喜歡上了家里有固定電話的田語的情節。這一情節設置是非常新穎的。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剛剛進入改革開放年代,照相機、電話、無線電收音機、卡式錄音機、電視機等是時尚生活的具體表現。而作為電訊時代一種發達的遠距離傳送工具電話,它的發明者只不過是創造性地擺弄了金屬線、電流、振動膜片、塑料等材料,卻實現了不同空間的人們瞬時聯系的可能性。夏堅德巧妙地把電話置換成一種人際關聯,固定電話使王小弟對長相一般,但是卻打扮時髦的田語感情急劇升溫,這背后不能不說是王小弟對摩登生活的戀慕,可惜的是,在仰慕現代物質文明心理的驅使之下,王小弟的人生最終并沒有綻放出絢爛的花蕾來。
死亡則是我們解讀生命奧秘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視角。出乎我們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小說結束時,作者特意安排了王小弟出現在墳地推銷喪葬用品的場景,這是作者最具畫龍點睛之筆,也是作品思想內涵向深處掘進的關鍵之處。“人們的客氣,同意傾聽著他的建議,這都讓老王家第二代唯一上過正規大學的優等生王小弟感覺到了有人在需要他、在欣賞他、在不知底細的情況下平等地在對待他。”王小弟的一生幾乎是在混混沌沌中度過的,小說煞尾時通過墓地蕭瑟肅穆的場景的展現,在生命與死亡相交接的混沌地帶勾畫出了王小弟來回穿梭的身影,談不上這是王小弟獲得重生的開始,但是卻開拓出人物各種可能性對話的視域。作為任何一位優秀的作家,總是能夠選擇一些頗具挑戰性的主題進行挖掘。死亡是神秘莫測的生命里最具有創造性的一個環節,死亡是一種奇妙的荒謬,它不停地將世界的種種可能性開啟或者關閉。因而,選擇這樣一個場景去展現王小弟的人生,其中包含太多引而不發的寓意。“墓地陵園的孤魂野鬼冥錢伴隨著王小弟晚年,或許給他一個些許快樂的余生。”藍蔻蔻這樣想著。大凡優秀的文學作品皆會蘊藏著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悲憫情懷,這種悲憫如果發生在一個正面人物身上是一種意味,而如果出現在一個反面人物的身上則更有另一層意境。中國文學歷來缺少宗教意識。“中國人的宗教不是迷信,就是逃避,或者是王維式怡然自得的個人享受。”在《陌上花》里我們看到作家對王小弟生命略帶諷刺的一種同情、揶揄,在悲憫的眼光觀照下,一個混濁的生命獲得了意想不到,但更撼動人心的生命寓意。這是絕望中含淚的溫暖。
田語是與藍蔻蔻相互映襯的一個人物,既不美貌,也不賢惠,如果不是作者最后展現出藍蔻蔻與田語相濡以沫的生活狀態,我們幾乎就要忘記這位長相平庸的女子了。“歲月,讓田語在王家成長起來,在大嫂藍蔻蔻的建議下,她去西安第四軍醫大學做了消除雀斑的美容手術。在生完孩子王小毛后,面容光潔,溫和大氣,淡定從容,尊重公婆,尊重哥嫂,勤勞好學。在王家人的生活融合中成為了中流砥柱。”生活是一種藝術,也是自身美的創造及其展現的見證。人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實現最完美的生命歷程,就必須具備一種完美的 “生存方式”。這種生存方式就是個體在生活中所采取的適合的人生態度。而什么是適合的人生態度?就是面臨艱難困苦時,將自身解放出來,即,放輕松點,超脫些,從容淡定些。田語最后做到了,于是,生命獲得了一份雅致和寧靜。
現在,讓我們再次將藍蔻蔻和田語放置在一起討論。文學創作中,塑造人物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為人物命名,一個稱號就可以使人物變得栩栩如生和富有個性。藍蔻蔻該是一種藍色的草本植物——蔻蔻草吧,可以想象在山風吹拂之下,藍色的蔻蔻草搖曳多姿、笑語盈人,那該是一幅怎樣的情景?田語大概取田間的斜鳳細雨之意。將藍蔻蔻、田語互相映襯去寫,勾畫出了一幅動人的畫面:原野上迎風而生的藍草花在雨露的滋養下茁壯茂盛。我們看到個體生命穿越幽暗人性,而獲得的素樸之美,雅致之韻,這就是一種超然的生命哲學。
在對《陌上花》這篇小說作了如此多的思想闡釋,人物分析之后,這篇小說方言寫作的形式便成為我們談論的重要話語了。一篇文學作品首先是一套聲音系統。語言具有命名、表達和指稱的功能,更重要的是,語言具有不斷地、甚至無限地“召喚”的功能和性質。語言為生存本身提供了最廣闊的場所,同時又為生存的潛伏、隱蔽和敞開創造了廣闊的可能性。方言是語言中的重要構成部分,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陜西地處黃土高原地帶,一覽無余、坦蕩開闊的地理環境形成了這里高亢、粗獷、激越的強節奏的聲腔。《秦云擷英小譜》里講:“至秦中,則人人出口音重黃鐘,調入正宮。而所謂正宮者,又非大聲疾呼,滿堂滿實之說也。”“咦噠噠,啊呀額滴個咣當!”是王小弟的口頭禪,典型的陜西方言,里面包含著驚嘆、高興、悲憤、難過、感慨、意外種種內涵。第一次使用是王小弟發現藍蔻蔻在飯桌上吃飯,大呼,有驅逐嫂子離開之意;第二次是他把藍蔻蔻陪嫁的自行車賣掉了,驚嘆一輛自行車居然能夠買到600元而產生興奮感;第三次是田語生了王小毛,孩子放在溫箱里,王小弟望著孩子的睡相,發愁時的表述;第四次是王小弟暗戀著藍蔻蔻終于表達了,藍蔻蔻說了一句“咦噠噠,啊呀額滴個咣當!”充滿鄙夷、不屑、驚奇的口氣。本來是王小弟的口頭禪,卻被嫂子反其道而用之,增加了反諷的意味,也把小說中王小弟對藍蔻蔻的打擊行為,以及長期以來叔嫂矛盾用合理的方式闡釋出來。第五次是藍蔻蔻遠遠地看到在墓地陵園活動的王小弟時發出的感觸。這句“咦噠噠,啊呀額滴個咣當!”在塑造人物,推動情節發展,甚至刻畫人物內心等方面都發揮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另有一些陜西方言運用也非常到位。“要叫你哥知道你娃子在上海給你嫂子騷情,回去就錘死你!“吃喝還擋不住這驢日狗嘴貨”這種干邦硬正的陜西方言增添了作品敘事的干凈利索風格。“哦,奈讓你來娶了我?你倒是高興咧。那額還生不如死呢!你娃也不回到西安去喔黃土堐畔上喊兩聲,看看你出滴喔聲是人叫喚嘛還是鬼叫喚呢。你當你自己還是個啥好后生?你知道不?叫額看,你是早都里里外外發霉球子完完地咧!還算是個人種。”“額”就是“我”的意思,“出滴喔聲”指的是“發出的那種聲音”,這些方言的使用增添了文章強烈的諷刺性,也使濃郁的鄉土氣息、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如果說在描寫人物語言時,作者使用方言形成一種戲謔、嘲諷的藝術風格,那么在作品的敘事語言上,則呈現的是峻急的審美風范。文中多采用短句子:“錢這東西,說起來很奇妙,它哪里經得起人惦記?窺視?占有?錢也是認人的。有的人淋雨似的接,總有錢;沒的人猴子掰玉米似的,今有明沒的,總沒錢。”一句緊盯著一句,讓人喘不過氣。寫景時,作者則使用四字一句的短句子,“紅燈閃閃,綠燈閃閃,黃燈閃閃,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一詞緊接著一詞,讓人應接不暇。即就是在呈現人物的心靈世界的時候,作者也使用短促的句式。“藍蔻蔻常常在心里默默地想,人,還是要潔身自好。不要輕言示愛,不傷人,不傷己。只要長壽了,我就會看完這些同齡同代人的謝幕劇終。即可,即可!”顯然,小說內在充盈著一種峻急的審美氣韻。
而從小說的整體節奏來講,則有一種精神籠罩著,那就是從容平和。開篇作品先聲奪人:“嫁給一個人,來到一個家,你根本不知道會在那里遇見什么人,聽見什么話。藍蔻蔻嫁入王家的第一頓早飯就被王家學歷最高、長相最英俊的小叔子王小弟一句話嗆住了。”緊接著,小說驟然波瀾迭起,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但是,旋即進入到從容的敘事中,“陌上花”的題目更讓文本擁有雋永的風格。然而,作者在處理這種舒緩的氣韻時不賣弄、不渲染,點到為止,就像在文章結束時寫王小弟生命的薄涼之霧時,剛剛點染,就戛然而止,一切靠讀者自己去體悟,去領略。
在我看來,人的生命意識開始時集中于人格、權利、價值、尊嚴、獨立、個性等方面,而到了深層,在觸摸焦慮、死亡、苦難之后,高深者則生發出一種超然的生命哲學。也許真的是陸游《陌上》詩中表達的境界:“陌上長歌任笑狂,此生得喪略相當。天將耄齒償貧悴,身坐虛名掇謗傷。溪水漸生朱舫活,野梅半落綠苔香。新晴快上蘭亭路,莫待春殘始一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