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平
榮叔摟著我的肩膀跟我說:“阿海,你和你的那,那些老鄉不,不一樣。”
他的兩個厚嘴唇,已經黏到我的耳朵上了,星星點點的水珠子不斷濺到我臉上,鉆進我耳朵眼里去。我想伸手去擦,手卻插不進去。他又喝酒了,喝得還挺多,一股又一股濃濃的酒氣,不斷地噴進我的鼻孔里。于是,我只好不停地擦鼻子,擦一下,又擦一下,用整個手掌。
他把所有來這里打工的四川人、湖北人、河南人、貴州人等等,全說成是我的“老鄉”。他這么說是不對的,我每次都忍不住想糾正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榮叔的脾氣,我知道,要是我打斷他的話,他會很生氣。所以我盡量不惹他生氣。
他可真結巴,說起話來讓聽的人特別累。在太平村,沒有一個人叫他的名字張光榮,或者叫他阿榮,全都叫他“疙子”。村里,即使是剛放學的小鬼,在路上看見他,也一定要追到他面前,或者遠遠地站著,向他高聲喊叫:“疙子!疙子!”像是比賽,一個比一個叫得響,兩個手拍啊拍的,還打著節拍。小鬼們叫的時候,他跺兩下腳,喊:“再叫,老子揍,揍你屁股!”
孩子們還叫,他抄起一根樹枝,作勢要追,于是那些小孩一哄而散,他在后面哈哈大笑。次數多了,卻沒見他真惱過。可是,我那些“老鄉”中,如果有哪一位也叫他一聲“疙子”,他聽了,就會黑了臉,瞪大眼,三兩步跨到你面前,昂首挺胸,豎直腰板,站定了,揚起手臂,伸出一根指頭,在你額頭上方一點,又一點。
他說:“外地佬!你叫,叫什么叫?沒,沒有規,規矩!”
我從來沒有叫過他“疙子”,只叫他“榮叔”。整個太平村一千多口人,好像也就我一個人叫他“榮叔”。至于我那些老鄉么,叫了幾回“疙子”后,現在遠遠看見他就扭頭走開了。榮叔說我和我的老鄉不一樣,他那么說是夸我,不把我當外人。我也是頭一回聽他這么說。要知道,在太平村,讓榮叔夸一個本地的小孩、大人,張口就來;要他夸一個外地人,比登天還難。說真的,我很感動,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做得更好。
榮叔今年42歲了,或者是45歲,我不知道,可是他還沒娶老婆。我曾經跟他說,要不要我介紹一個女老鄉給你認識?
他沉了臉,把頭用力搖了兩下,說:“討外地人,做老婆,丟,丟不起,那人!”
可是,本地的女人沒一個喜歡他。也難怪,在這個村里,家家戶戶都住上小別墅了,就在清水江邊上,一排排白墻紅瓦,整齊劃一,遠遠看去一大片,氣派得很。可就在村口,和別墅區隔著一百多米,杵著一幢二十多年前的那種兩層小樓,底層是沙墻,二層是紅磚,外墻還露著肉,沒粉刷好,樓上只有一間。一看到這個房子,我就想起來一個成語,叫什么“雞立鶴群”——是不是這么說來著?我可真忘了。
那舊房子,就是榮叔的家,很多人把它當做太平村車站的一個標志。每一個公交車司機都曉得,看到那個孤零零的舊房子,太平村就到了。
村里老人說,現在這年頭,是一百年來天下最太平的日子,只要稍微勤快一點,造個小別墅還是容易的。
我租房的東家,李嬸,有一回我幫她搬一個櫥柜到廚房去,搬好了讓我喝茶時,她又笑瞇瞇地跟我說起了那句老生常談:“阿海,像你這么勤快這么聰明的人,要是生在我們太平村,別說小別墅,大老板都任你做。”
她這句話,好像只跟我說,從來沒對別人說過。
我聽了,照例只是笑,不說話。
“你不信?”李嬸說,又湊到我面前,“你師傅李越國,你曉得嗎,小時候很木的一個人啊,每次考試都超不過25分。”說完了,忍不住“哧哧哧”地笑起來,眼角溢出一滴水,又伸出手背揩凈了,“可是你看現在的他,照樣造起了小別墅,位置還那么好。”
李師傅家的情況,我是知道的,房子就在那一片別墅區的第一排,隔著馬路就是那條著名的清水江。房子又大又寬敞不說,最好的是,透過窗戶就能看到江面,出門就是江濱公園,更別說夏日的夜晚,坐在陽臺上讓習習的江風拂過的滋味了。
聽李嬸說,他們村當初造別墅,是用老屋的宅基地置換小別墅的地,置換補償的錢,再加一點自己的積蓄就差不多夠了。至于設計、外墻裝修、綠化帶,統統是村里弄的。各家的位置么,那得抽簽,李師傅手氣好,被他抽到了最好的位置。
“哎呀,全村也就那個疙子啦,”李嬸說,“這個懶鬼,只剩下他了,因為沒錢,造不起來。”
頓一下,又對我說:“對了,阿海,你對他干嘛老是那么客氣啊?”
我笑了,說:“我從來都是這樣的。什么人都一樣。”
“哦,”她說,“這一點你做得真好。”
榮叔的懶,不僅在太平村,就是附近十幾個村子,也是赫赫有名。
這怨不得別人,誰叫他好喝懶做呢,村里人說,總不能白給他造一個小別墅吧。
不過,村里很多人在路上遇到他,都喜歡和他說上幾句。他們上班路上或者下班的時候,老遠看到他,就大聲和他打招呼,走上去和他說幾句:
“疙子,今天喝了幾瓶啊?”
“疙子,你褲子上破了一個洞,叫你老婆給你縫一下!”
“疙,疙子,我,我昨晚做,做了一,個夢,夢見吃,吃你的,喜,喜糖。”
……
他們和他說話的時候,腳步有時停下來,有時不停下來,說完后,就“哈哈哈”“嘻嘻嘻”的,笑著,向別處走去了。
疙子很高興,也笑著,嘴角咧開,眼睛瞇攏,非常努力地回答他們的問題,或者回上一兩句。
他們在和榮叔笑著說著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等著。直到一起走的同伴說完了,轉身走了,我才輕輕叫一聲:“榮叔。”然后說幾句“身體還好吧”“吃了嗎”之類的廢話,說完向他揮一揮手,向已經在遠處的同伴追去。
遠處是一大片廠房,我和那些同伴一起上班的地方。
聽說榮叔以前也上過班。聽說而已,我沒有問過他。
我五年前剛來到太平村時,村里能和我說上話的,只有我那些老鄉。現在,當初的老鄉,全離開了,只有我留了下來。我的那些老鄉,包括后來的許許多多老鄉,像走馬燈一樣,今年走了這一撥,明年又來另一撥,有的做了還不到幾個月就走了——他們總以為下一個地方會更好。
他們可真傻!寧愿像清水江里的水草。
我想,我不能像他們那樣,既然來了,就得像這里山上的茅草一樣,牢牢地把根扎進這片泥土。如果像那些老鄉,我將永遠疲于奔命。
關于這一點,是李嬸點撥了我。她說,你要是做上門女婿,就能入這邊的戶,姑娘么,我幫你問問看,可你自己也要特別當心,不要得罪人,要讓他們喜歡你。不要再和你那些老鄉亂來,離他們遠一點兒。
她說這些的時候,讓我想起我媽媽。
我知道,李嬸這么說是真的關心我。去年夏天,吳一全來叫我,讓我幫忙,晚上一起去把那幫河南人揍一頓。我到太平來打工,是吳一全帶來的,只是不在同一個廠里。其實他也挺關心我的,那時來找我聊天,來找我玩的老鄉,已經只剩下他,還有龔小青,雖然次數不多。
我站在門口,想了好長時間,支支吾吾的,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后來李嬸過來了,她問我晚上有沒有空,讓我幫她去背一袋廠里發的西瓜。我當即就點頭同意了。
“那你快一點。”她說。
待李嬸走遠了,我對吳一全說:“全哥,你看?”
吳一全不高興了,罵我馬屁精,沒義氣。
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他們說,你小子,現在都已經忘了自己是從哪里蹦出來的,我不信,才來叫你。現在我信啦!”
說完他走了,再也沒有來過。
我現在的朋友中,全是太平人,沒有一個是以前的老鄉了。我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長知識,長見聞,要是偶爾出力幫他們干一點活,那他們對你就會格外好,格外親。
“阿海,是我們這里最好的一個。”有一回,村長在村委大樓前和一幫人說話,見我走過,把我叫住了,當著那些人的面這么說。他還說要報到上面去,把我評為優秀外來務工者。兩個月后,村里真的讓我去城里開會,還領到了一個大大的紅本子。當然,還有獎金,用紅包包著。
如今我的狀態,可以說和太平人一模一樣了:說的是太平話,干的是太平活,穿的也是太平衣,還能時不時吃上太平飯。以前和他們站在一起時,我插不上一句話,現在我偶爾講一段笑話,也能引起他們哈哈大笑了。現在的我,站在一群太平人中間,恐怕沒有誰能夠從中將我這個外地人一下子分辨出來。
真的,有一回太平村過節,李師傅就指著我問幾個來玩的朋友,猜猜,他是哪里人。那幾個朋友就和我聊天,問我幾歲了,上過幾年學,家里還有哪些人之類,都是用這里的土話問的,我也用他們的土話回答。結果,李師傅的朋友就說李師傅糊弄他們,說我是地道的本地人,是太平人。
李師傅就“呵呵”地笑,不說話。
我也“呵呵”地笑,不說話。
我跟著李師傅已經三年了,他有個女兒叫李玉潔,比我大幾歲,很胖,很矮,職高畢業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不去上班。我每次到她家去幫一點忙,忙完了,她也會對我笑,和我說幾句話。有時候她會給我打電話,叫我幫她去把電腦桌換個位子,把床挪個地方,或者幫她到什么地方去領個包裹什么的。我隨叫隨到。
可是,李師傅對我們說:“小潔是被她媽寵壞啦!盡顧著自己的性子來。”
他又對我們說:“要是她結了婚,什么都不會做,那個男的不知會怎么惱火哩。”
只要說起女兒的將來,他就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個獨生女,已經成了李師傅的一塊心病。
忽然有一回,他興沖沖地跑來,跑到我身邊,把我拉到門口,悄悄問我:“阿海,師傅問你個事,你——”
他往身前身后又看了一遍,沒有人,才接著說:“你愿不愿意嫁到我家來,做我的上門女婿?”
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子愣住了,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
他看我愣在那里,愣了一會兒還沒有反應,笑著說:“這個事情,要不是李淑娥提醒,我還沒想到呢!阿海,我知道你是個好小伙。怎么樣?考慮一下。”
他一直看著我,要等我的回音,我就點點頭。
李師傅看我點頭,笑了,說:“李淑娥說你肯定會同意的。我也這么想。”他拍拍我的肩膀,很滿意地走了。
李師傅走遠了,我還呆呆地站在車間門口。我的頭有點暈,不知道該做什么。我倚在門框上,掏出一根煙來。我的手抖抖索索的,連打火機都握不住了。
李嬸跟我說的,成為一個真正的太平人,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我使勁掐了一下大腿上的肉,疼!
可是……
可是什么?
說實話,那個小潔實在讓我喜歡不起來:不會干活倒也罷了,要命的是,她那么胖,又那么矮,哪有原先我喜歡的小芳勤快,漂亮。
和小芳的事,誰都不知道,是李嬸最早發現的。她跟我說,趁早斷了比較好,不要壞了大事。我想了好幾天,就再也沒有去找過小芳。
那天下班,剛走進村中大路,就看見李嬸在路口等著我。她滿臉漾著笑,一見到我,就朝我用力揮了一下手,叫我快回屋。
剛進門,她就拉住了我的手,悄聲問我:“你師傅跟你說了沒?”
我點點頭。
她喜笑顏開了,直起腰,雙手在后腰里捶幾下,說:“阿海,這事兒要成了,你可得好好謝謝我。”
“一雙好鞋是少不了的。”她說。給媒人送鞋是這里的規矩,我知道。我點點頭,笑著說一定不會少。
“哎呀,為這事兒我動了多少腦筋啊,阿海。”李嬸看著我說,“我們太平的姑娘,還沒嫁出去的,我掰著手指數了好幾遍,數來數去,哈,才發現你師傅家還有一個千金呢!”
說到“千金”兩個字,她忽然看了我一眼,捂著嘴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又說:“可是她家里條件好啊,你說是不是?”
“再說了,他就一個女兒。有一次他還跟我們說過,等新女婿上門,就給他們買一個小汽車。你想想看,多好啊!”李嬸見我不響,又說。
“其實啊,女人的臉蛋,中看不中用的,晚上電燈拉滅,還不是都一樣。”李嬸拍拍我的肩膀,呵呵呵地笑著,說。
她這么說,我就點頭了,抬起頭來對她說:“謝謝李嬸,你費心了。”
“這就對啦!”李嬸笑起來。
因為有了兩個大人的撮合,我和小潔進展得很順利。到了下半年,李師傅為我和小潔辦了一個訂婚儀式,請了一些親朋好友來為我們證婚。這是太平村里的規矩。
那天之后,我搬出了李嬸家屋旁的小房子,住進了李師傅家屋旁的小房子。雖說還沒有正式住進同一個房子,但吃飯是經常在一起了,晚上也會和小潔出去走走,看看電影之類。李師傅給了我一把大門的鑰匙。
我知道,我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太平人了!師母說她去村里打聽過,只要婚后三年,戶口就可以過來了。
我感到自己每天都沉浸在一種巨大的幸福之中。
啊,太平,我來啦!
我真想這樣大聲呼喊,對著所有人呼喊。可是,我知道這話不能說,對李師傅,對廠里的人,還有超市門口的所有人,都不能說這話,就是小潔,也不能對她這么說。下班路上碰到榮叔,我很想上前和他好好說一說,可是他那張嘴,逢人就要告訴。我一想到這點,就趕緊閉了口。
我這個想法每天擠在心里,我的心就被擠得滿滿的了。
忘了是哪一天,忽然在下班路上接到一個電話,接起來一聽,竟然是吳一全打過來的。
他說:“阿海,你小子發了?你變成太平人啦!”
我高興壞了,跳起來說:“全哥,你在哪里?”
旁邊傳來龔小青的聲音:“阿海,快來,快來!一起喝酒啊!”
吳一全也說:“為你高興呢!快來醉仙樓,喝一杯,慶祝慶祝。”
我連忙打了一個電話給小潔,向她請了假,去了。
在醉仙樓,我第一次先搶過菜譜來點菜,第一次攔住吳一全的手,跟他說:“全哥,今天這頓酒,我請!”
我從來沒有喝過那么多酒,我也從來沒有聽到吳一全跟我說過那么多好話。他以前總是說我,說我沒有骨氣,說我太會拍馬屁,說我這個人總有一天會忘記祖宗。
其實,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啊。
龔小青問我,究竟是怎么讓小潔喜歡上我的,他也要去找一個他的小潔。
他跟我這么說的時候,我斜瞇著眼睛,瞅著他的馬掌臉,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暈暈乎乎地站起來,說:“哪有,這么容易的,啊?你,你以為,是在江里釣魚啊。”
就是釣魚,除了要準備好餌外,還得耐著性子等魚兒來咬鉤呢。
“阿海,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來杭州時,去找活兒,看到太平造紙廠,那塊招工的廣告時,我說的那些話,你,還記不記得?”吳一全也醉了,翹著大舌頭,探過身來,摟住我的肩膀和我說。
“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忘了。”我搖搖頭。
我確實忘了。
“你小子,”吳一全松開我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點了幾下,瞇著眼睛說,“呵呵呵,我當初,就有預感,在太平,我們會,在這里發達。我可真沒想到,這好運,他媽的,讓你小子,給撞上了。”
他說著說著,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了。旁邊的龔小青早就醉得躺在了沙發上。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出包廂,下樓,付錢。出門前,我叫醉仙樓的伙計給他們倆安排一個房間。
“阿海,和我們一起睡吧。”出門前,我聽到吳一全迷迷糊糊地說。
“我,才不要和你們睡。我要回家,和小潔睡。”我說。
對,回家,回太平的我的家!
從醉仙樓到太平,有五里地。我的電瓶車在馬路上歪來扭去地行進著,幸好,這時的路上不太有車了。
到了村口,忽然感到尿急。
酒這玩意兒,喝多了就是煩,剛剛在酒樓里上過廁所,不到十分鐘,又要尿了。
憋不住了,得找個地兒尿。我看看公路兩邊,路燈特別亮,像是一只只大眼睛在瞅著你。
被人瞧見了不大好,我想。
我眼前出現了一個舊房子,舊房子靠路的另一面,燈光照不到。
我笑了,趕緊下車,跑過去,跑到那塊陰影里,掏出家伙就尿起來。
“嗖嗖嗖”,聲音很響,響得我特別爽快。
忽然,門打開了,張光榮走了出來。
“那,那是,是誰?”他大聲說,“缺,缺德,曉,曉不曉得?”他的聲音那么響,又斷斷續續的,聽起來特別可笑。
我說:“榮——”
“榮”字剛出口,我就住了嘴。我決定,今后再不叫他“榮叔”了。
“疙,疙子,是,是我。”我大聲說。
我還在尿。“嗖嗖嗖”,這泡尿咋尿這么長時間呢!
“阿,阿海?”張光榮顯然很奇怪,他三步并作兩步跨到我身后,把我的肩膀一拉,我一轉身,就和他臉對著臉了。
“你,你,阿海。”他看清楚了,往后退了一步,右手就立刻向我的額頭上點了過來,厲聲喝起來,“在,在我家房,房角,撒,撒尿,還,還敢,叫我疙,疙子,學,學我,說話!”
他氣壞了。
我扭過頭去繼續尿,邊尿邊對他說:“疙子,我,我跟你說……”
我還沒說完呢,就被他打斷了,他的鼻孔里“呼呼”的出氣聲,就像在田里耕地的牛一樣。他說:“氣,氣,氣死我了,我,我……”
他生氣時說話更結巴,還一口氣提不上來,說不下去了。
我拉好褲子,向路邊的電瓶車走去,揮揮手臂:“疙子,我先走了,我回家去。”
天已經不早了,小潔他們該急了。
沒想到,我剛抬腿,沒邁出幾步,疙子忽然竄上來,一把拽住了我的上臂。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我回頭一甩手,把他的手甩開,說:“干嘛呀,你個死疙子。”
我又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
沒想到,疙子的手剛被我甩開,竟然又一下抓住了我的衣領子。他氣急敗壞了,拉住我,叫起來:
“我,我和你拼,拼,拼啦!”
他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衣領,那領子勒得我的脖子生疼,都透不過氣來了。
我叫起來:“疙子,疙子放手!”
他說:“不,不放,你,你叫我,什,什么?你個,外,外地佬。”
我本來只是想和他玩玩的,可是,他還說我是“外地佬”,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左手用力往下拉衣領,不讓它再扣住脖子,右手向后伸過去,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同時身子一轉,就一下子掙開了他,把他的手扭住了。我再抓住他的中間三根手指,往下一拗,他就“哎喲哎呦”地叫了起來,腳尖也豎起來了。
我對著他的臉,厲聲吼道:“疙子,你給我聽著,老子不是外地佬!”
我把他使勁往前面一推,他“嘩啦”一下,摔倒在了自家屋子的那片陰影里。
我想,還是快點回家吧,跟這個疙子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好事。
我走到電瓶車前,坐了上去,一下,又一下,鑰匙竟然插不進去。插了好幾下,才插進了。
電瓶車還沒開始走,忽然聽到身后“呼”一下,我知道不好,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啪”一聲,腰里一熱,一根粗木棍結結實實打在了身上。
我“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上,電瓶車也翻了。
“疙子!”我大叫一聲,爬起來沖上去,一把抓住他手里的木棍,和他滾翻在地上。
他打不過我的,這一點我充滿自信。這個死疙子,以前我對他客氣,他竟然真當成了福氣,眼里沒人了!
我一下把他壓在了身下,用棍子壓住了他的脖子,使勁摁下去。我摁住了他,摁得他的腦袋,還有他握住棍子的兩只手,一動也動不了了。
我大聲對他說:“疙子,老子不是外地佬!”
我說了一遍,覺得還不夠,就又說一遍,還不夠,又說了一遍。我每說一遍,手上就加重一分力氣。
他的嘴大張著,口里只聽見“呵,呵,呵”的聲音,像是牛在喘氣,又粗又重。他的兩條腿在我身后“刺啦刺啦”的,劃拉著地面。
“疙子,老子不是外地佬,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太平人!”我叫起來,“你說,你說呀,阿海是太平人!”
他嘴里的出氣聲越來越小了。
可是他竟然還不說。
“說呀!快說!”我繼續叫,“阿海是太平人!”
“呵——呵——”他嘴里發出了兩聲長長的出氣聲,像是承認了我的話似的。
路邊的燈光,就像是馬路的眼睛,它們靜靜地看著我們兩個,一聲不響,冷眼旁觀。
“看,快看,太平造紙廠,這個名字多好!”吳一全好像發現了什么寶貝似的,指著眼前那塊牌子,回頭向我們大聲說。
那時,吳一全帶著我們一幫人,像一群無頭蒼蠅在“招工一條街”上亂轉,看到太平的招工廣告時,就一起涌了過去。
“太平,太平,我們一定能在那里找到好生活,好前程的。”吳一全說。他的目光在我們的臉上掃過,像春天的陽光。
我累得躺倒在那冰冷的路燈下時,仰面看著天上稀稀落落的星星,眼前浮現出了當初的情景,耳邊也清晰地響起了五年前吳一全跟我們說過的話。
在醉仙樓時,我怎么想不起來,現在躺在路面上卻想起來了?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