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濤
紹興周氏三兄弟,“大先生”周樹人魯迅先生,他的文學成就和深邃思想已是舉世公認,加上欽定的圣人地位,有關他的研究超過古往今來的文人,這就不必多說。二先生周作人豈明先生,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員主將,但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后半生過得也很是慘淡。不過三十年河西之后的今日,豈明先生的遺作又再次受到學界追捧,一版再版。生前老死不相往來的周氏二兄弟,如今成為文壇關注的熱點之一,這也是當年蟄居八道灣的知堂老人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的。至于周氏三兄弟中的老三周建人,相比起來似乎很是寂寞,其實無論是治學還是從政,周建人在哪方面也并不遜于兩位兄長。再說周建人高壽,活了98歲,經(jīng)歷了晚清、民國、新舊中國,他本身就是一部生動的歷史,只是這厚重的歷史還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我的這篇小文,就權且作為“拋磚引玉”的一塊小石子吧。
一
近日翻檢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部商務印書館列為“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的著作,3位譯者都是大名鼎鼎,而且說來也巧,我和他們還有一點小小的因緣,這且放在下面分別介紹。這三位譯者依次是周建人、方宗熙和葉篤莊。正文最末尾注明“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日第一次修訂畢,一九七七年三月廿日再修訂畢”。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在正文后頭,有一篇不長的《修訂后記》,葉篤莊執(zhí)筆,是關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在中國傳播的重要史料,涉及《物種起源》翻譯出版的始末。
《修訂后記》談到《物種起源》翻譯,先介紹了一點歷史背景:新中國成立后,曾經(jīng)出現(xiàn)學習達爾文進化論的高潮,在高校生物系、農(nóng)學院以及中學普遍設立“達爾文主義”的課程。中學生考大學時,規(guī)定要考“達爾文主義”,可見當時的中國重視進化論教育的程度。此言不虛,我當年上中學就開了這門課。不過當年中國引進的蘇聯(lián)模式的達爾文主義,即“所謂米丘林創(chuàng)造性的達爾文主義”,“他們認為,達爾文學說中存在錯誤和弱點,最主要的是達爾文把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應用于生物科學,承認生物界存在著‘繁殖過剩’,并認為由繁殖過剩所引起的種內(nèi)斗爭是生物進化的主要動力。他們還批判了達爾文的漸進的進化觀點和達爾文所謂其他唯心主義的錯誤”。于是,“一些不愿盲從的人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讀一讀達爾文原著的要求,特別是希望讀一讀闡述達爾文全面觀點的《物種起源》,看一看達爾文犯的唯心主義的錯誤是怎么一回事”,這就涉及到《物種起源》的翻譯出版了。據(jù)葉篤莊講,當時我國只有1918年由馬君武用文言文翻譯的《物種起源》,周建人也有一個譯本,由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但他謙虛地認為自己的譯文還不盡善盡美,于是他約我,我又約當時在教育出版社編輯《達爾文主義基礎》的方宗熙先生合作,共同重譯《物種起源》”。這個重譯本先是分三個分冊(譯完一部分,出版一個分冊),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1954年第一版,其后由三聯(lián)書店轉給商務印書館,1963年重印,1981年又重印多次。葉篤莊說,這個“試譯本”原打算再版時修訂,“由于連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這個意愿始終未得實現(xiàn)”。這件事一拖再拖,“周老于去世前曾在《北京晚報》(1983年3月)發(fā)表文章說:‘我們數(shù)人合譯的達爾文著《物種起源》,最近又由商務印書館重新印刷發(fā)行了。但在我譯的部分有不妥處。我因年邁,已無力重新校訂,……但我總覺得心里不安。’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在去世前回顧自己一生時,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宗熙1984年去美國講學前,我曾在北京見到他,他也念念不忘修訂這部偉大作品的譯文,不料他回國后就溘然長逝了。現(xiàn)在,譯者三人中留下尚在人間的只有我一個人了;而我也年逾七十,日薄西山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葉篤莊先生“用了一年時間,對照原著并參閱日文譯本對譯本進行了一次修訂”,終于使《物種起源》有了比較完善的中文譯本。我手頭這本《物種起源》注明1995年6月第一版,譯者是周建人、方宗熙、葉篤莊,另加“修訂者葉篤莊”。
這就是《物種起源》中文譯本翻譯出版前后的小史。
《物種起源》對人類思想和科學事業(yè)均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2013年10月,英國《新科學家》雜志公布了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十大科普書籍評選結果,該書排名第一,并被評價為“有史以來最重要的思想”。由此也可以看出,周建人對《物種起源》的譯介及達爾文進化論在中國傳播的重大貢獻。
借此機會,也有必要介紹一下《物種起源》的另外兩位譯者,他們同樣是功不可沒的。
方宗熙(1912—1985年),福建省云霄人,1936年畢業(yè)于廈門大學,留校任生物系助教。后來因時局動蕩,先后在家鄉(xiāng)云霄中學、印尼蘇門答臘巨港中學、新加坡華僑中學任教師,一度失業(yè)在山區(qū)種菜度日。1947年秋,赴英國倫敦大學研究人類遺傳學,1949年底獲遺傳學博士學位。1950年6月赴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做研究工作。
1951年2月方宗熙回國,在國家出版總署任編審,同年7月調(diào)人民教育出版社生物學編輯室任主任。就在這個時期,他與周建人、葉篤莊合譯了《物種起源》,還有《動物和植物家養(yǎng)下的變異》等書(周建人時任國家出版總署副署長)。
方宗熙的學術生涯是離開北京以后開始的。1953年,應山東大學副校長童第周之邀,方宗熙到山東大學生物系任教授。1958年10月,山大由青島遷往濟南,他則留在青島籌建山東海洋學院生物系。1959年3月,山東海洋學院建立后,他先后任該院海洋生物遺傳教研室主任、系主任及副院長。
方宗熙一生的事業(yè)是在青島完成的。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信息,他的科學成就主要是對海帶遺傳育種的研究,成果主要有:1.海帶常規(guī)育種和有關遺傳研究,培育出“海青一、二、三號”海帶新品種,并推廣了海帶常規(guī)育種的原理和方法;2.海帶單倍體遺傳研究,選育出性狀優(yōu)良的“單海一號”新品種;3.對海帶雜種優(yōu)勢的研究獲得成功,培育出高產(chǎn)、高碘、抗病性強的雜交種——“單雜10號”;4.對裙帶菜、紫菜的遺傳研究;5.與美國西伊里諾大學馬德修教授合作進行了應用植物微核技術檢測環(huán)境污染物的研究,在全國建立了檢測環(huán)境污染的遺傳學方法。他是一位杰出的遺傳學家。
值得一提的是,方宗熙還是我國著名的科普作家,擔任過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副理事長,先后撰寫出版了有關生命、遺傳、育種、遺傳工程等方面的科普讀物。按照方宗熙先生的經(jīng)歷,在科普領域的有關會議上,我應該與他有過多次接觸,但是時過境遷,已經(jīng)沒有太深的印象了。
另一位翻譯家葉篤莊,不僅完成了《物種起源》的修訂,而且以畢生精力翻譯達爾文全部著作在我國出版,做出了巨大貢獻,但是比起周建人、方宗熙,他的一生歷經(jīng)磨難,十分坎坷。
葉篤莊(1914-2000年),安徽懷寧人,14歲入天津南開中學。1933年入金陵大學農(nóng)學院農(nóng)藝系,1934年自費東渡日本,考入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農(nóng)實科。1937年暑假歸國后,積極投身革命,他的經(jīng)歷頗有傳奇色彩:他曾在八路軍129師386旅政治部任敵軍工作干事,參加過七亙村和黃崖底等戰(zhàn)役。后來因身體原因轉入晉東南軍政干部學校任政治教官。1944年在昆明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45年與曾昭掄等組織民盟北平市支部,擔任民盟北平市支部執(zhí)行委員,從事反蔣和民主運動,為迎接北平的解放做了許多工作。與此同時,從1946年起到北平解放,葉篤莊先在國民黨資源委員會華北經(jīng)濟所任研究員,后在北平農(nóng)事試驗場任副研究員兼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研究室主任。這樣的歷史背景,注定了以后將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葉篤莊出任華北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編譯委員會主任,全身心地投入到農(nóng)業(yè)科技翻譯工作之中。1951年他組織翻譯、審校了《米丘林選集》、《米丘林全集》、《赫胥黎自傳》等。這之后,受周建人委托,與方宗熙重譯《物種起源》,據(jù)說周建人是通過吳晗找到葉篤莊的。正是這次機遇,使葉篤莊走上了翻譯達爾文著作的艱辛之路。
1957年,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成立,葉篤莊被聘為研究員。此后不久開展的反右斗爭,葉篤莊不僅被劃為極右分子,開除公職,而且以“反革命罪”于1958年被逮捕,判刑10年。詳情不得而知,查不到有關這樁冤案的文字檔案,不知道葉篤莊當年蒙受的苦難,也不知道他關在哪個監(jiān)獄里服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一段蒙難史全是空白。直到1968年,他本該刑滿釋放,豈料正遇上“文化大革命”,于是“留場就業(yè)”。1968至1976年,在白湖農(nóng)場就業(yè)。1976年安排在安徽省懷遠縣荊山湖漁場,為二級漁工,直到1978年,整整20年。
2010年6月,《炎黃春秋》刊登署名方實的文章《懷念我的哥哥葉篤義》,作者稱“我們是一個有十幾個兄弟姐妹的、非常和諧的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他行三,我行九”,葉篤莊也是他們弟兄中的一個。文章主要寫葉篤義,也有一段涉及葉篤莊:“葉篤莊是搞農(nóng)業(yè)的專家,他很早就參加了民盟,曾被選為中央委員,1957年也被劃為右派。隨后又被抓進了北京的一所監(jiān)獄。我當時很不解,因為右派一般是不關進監(jiān)獄的。1962年6月,他被從監(jiān)獄放出來,我就去看他,問抓他的原因,他不敢講。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去看望他,他才說:‘抓我的原因是說我是美國特務。我被放出來時,監(jiān)管人員對我講,你出去不向別人說你的案情,就沒有事了。所以我不敢說。’他告訴我,他被定為‘美特’是兩件事:一是1945年他在民盟時曾受周新民(當時是民盟的一位負責人,是一個老的地下黨員,解放后曾任長春市長)的指示,到美國駐中國的軍隊中當翻譯。再一件事是,1946年,葉篤莊到北平,國民黨高樹勛部在晉冀魯豫地區(qū)起義了,民盟就想在這支部隊里建立支部。正好有一個美國進步記者要到晉冀魯豫采訪,民盟就讓他以給這個記者做翻譯的名義,到那里去建立民盟支部。當時徐冰在北平軍調(diào)部任我方代表。葉篤莊在北平與徐冰相識,經(jīng)請示徐冰,徐冰同意,并給劉伯承、鄧小平發(fā)了電報,劉鄧接見了葉篤莊和這位美國記者。我聽后說:‘這兩件事都有黨內(nèi)高級干部作證明人,不會成什么問題的。’我當時就想通過新華社的黨組織去找周新民和徐冰來作證明。但是,八屆十中全會開過后,階級斗爭這根弦又繃緊了,葉篤莊在出獄一個月后,又被法院收監(jiān),而且立即開庭,以‘美特’罪名判處10年徒刑。‘文革’前他被安置在安徽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作漁工,不料想1968年又被押解到北京,關進秦城監(jiān)獄,主要是要他交代和徐冰的特務關系。”
如今,有一首流行歌曲《時間都去哪兒了》,葉篤莊的遭遇也算得上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答案吧。
1978年,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黨組認定葉篤莊是錯劃(右派),予以改正,恢復了葉篤莊的政治名譽,恢復四級研究員,恢復公職。1979年8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查明原判以反革命罪論處不妥,應予糾正,宣告無罪。
網(wǎng)上還透露了葉篤莊念念不忘翻譯達爾文著作的幾件感人的事:
1957年“反右”停職反省期間,他利用反省的時間,居然譯完了達爾文的巨著《動物和植物在家養(yǎng)下的變異》下卷,約33萬字,以小女葉曉的名字出版。
另外,1958年入獄后,征得獄方同意,讓家人寄來《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原著、日文譯本、馬君武的舊譯本,以及赫胥黎《短論集》原著和鄭易里《英漢大辭典》,葉篤莊開始了艱難的翻譯歷程。沒有稿紙,他就用蠅頭小楷把譯文寫在日文譯本的行間,筆尖用禿了,就在水泥地面磨尖了再用。就這樣,花了兩年多時間終于完成了這部著作的翻譯工作。他把譯稿暫存在天津的哥哥家中。不料“文化大革命”掃“四舊”,難逃付之一炬的命運。他又從姐姐家里取回存放的原著,重新再譯。1982年科學出版社決定出版此書。
葉篤莊以頑強毅力,克服病痛的折磨,傾注畢生心血完成的《達爾文進化論全集》共13卷、15冊,經(jīng)過近十年的努力,終于在1998年由科學出版社全部出齊。另有3本達爾文著名譯著在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自20世紀50年代末,葉篤莊蒙冤受屈,歷經(jīng)磨難,直至84歲高齡才完成了近500萬字的巨著《達爾文進化論全集》的翻譯、修訂和校定,并摘要完成30萬字精華本《達爾文讀本》的編撰工作,使進化論名著在中國完整、系統(tǒng)地面世。)
1999年8月29日,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從供職的科學普及出版社步行到馬路對面的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大院。由南門入內(nèi)向東拐,在一片單調(diào)無特色的宿舍樓群中,一幢白色的樓被高高的鐵柵欄圍起,房子比周圍的老宿舍規(guī)格較高,但總覺得有點像是監(jiān)獄。經(jīng)打聽,這是農(nóng)科院的高知樓,我要拜訪的葉篤莊先生就住在這兒三樓一個單元。
我來拜訪葉老的目的是向他借一本書,達爾文著的《貝格爾艦環(huán)球航行記》(葉篤莊校),這是《達爾文進化論全集》中的一冊,由于該書印數(shù)少,我又急著查找其中的資料,經(jīng)朋友介紹,于是就近去找葉老求教,也順便探望心儀己久的大翻譯家。
我所見到的葉老己屆84高齡,身材碩長,腰板硬朗,穿一件白襯衫,花白的頭發(fā)梳剪得體,衣著整潔,言談舉止,一看就是一位很有修養(yǎng)的老學者,但年事已高,有些消瘦,臉色蒼白,因此我不敢多打攪,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客廳里除了幾把椅子,也沒有什么擺設。老人坐在我對面一張高背椅子上,我瞥見他背后的白墻上掛著一個條幅,是李銳的一首七言詩:“鐵骨錚錚葉篤莊,獄中磨筆譯華章,坎坷自養(yǎng)浩然氣,遂與真經(jīng)共短長。”這詩是贊頌葉老身陷囹圄、堅持翻譯的執(zhí)著和追求。我本想由這首詩請葉老談一談他的經(jīng)歷,轉念一想,這是一個過于沉痛的話題,不能隨隨便便觸動它,于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我這次拜會葉老沒有深談,因為面對這位命運多舛的老人,你哪怕只談達爾文,談翻譯的甘苦,都無法避開那些辛酸的往事和不堪回首的屈辱歲月。想到我自已馬上也要退休了,從此遠離人生紛紛擾擾的大舞臺,我也喪失了當年訪談名人的勇氣。
11月間,天已冷了,我把借的書送回。葉老尚健朗,只是畏寒怕感冒,他的住宅的客廳不向陽。在我走下樓梯時,那寂寞的房門輕輕掩上了。我知道,那不僅是一扇普通的門,一扇歷史之門在我身后關上了。
轉年,我聽說葉老離開了這個世界……
二
1976年12月15日,收到周建老的秘書馮仰澄贈送的《回憶魯迅》,這本書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9月出的,也許是因為書中的多數(shù)文章是秘書代筆,同時也帶有那個時代穿靴帶帽的廢話甚多,周建老對這本書似乎并不滿意,因此給我的這本書周建老沒有題字。不過,今天看來,如果剔除那些附加的語錄和應時的政治口號——那是當時所有文章都需裝飾的革命花絮,我們從《回憶魯迅》的許多文章中,可以真切地了解周建老從踏入社會的年輕時代就熱衷于科學傳播事業(yè),而且他的這些開拓性的科學普及創(chuàng)作活動,始終得到魯迅的支持與鼓勵,就這一點來說,這在中國科普史上也是值得濃墨重彩地寫上一筆。
1888年出生的周建人,是我國早期自學成材的科普作家。
周建人本來也有機會入學深造的。由于父親早亡,兩位兄長到南京路礦學堂上學,后東渡日本。他看到母親孤苦一人在家,這個孝子終于沒有再出去上學,而是自學成材。后來他在紹興多所小學、女校任教師、校長,鉆研植物生物學科,撰成《會稽山采物記》等。
1919年,周建人遷居北京;1920年入北京大學旁聽攻讀哲學。次年至上海,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輯,前后23年,潛心研究生物學,并從事著譯工作,在《東方雜志》、《婦女雜志》、《自然科學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普及科學知識是其中一個重要話題。1923年應瞿秋白邀請,在上海大學講授進化論,并先后在神州大學、上海暨南大學、安徽大學任教授。抗戰(zhàn)勝利后,周建人任生活書店、新知書店編輯。這期間他擔任中小學動植物教科書、自然科學小叢書的編輯。由他編寫的教科書生動活潑、圖文并茂,曾長時間為全國中小學所采用,對于普及科學知識起了重要作用。
在編輯之余,他寫了許多科普小品。他和同時代的賈祖璋先生有類似經(jīng)歷,完全是自學成材的科普作家。
周建人熱心科學普及,固然是他本人興趣使然,長期堅持不懈、刻苦自學的結果。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周建人取得的成績,與大哥魯迅的熱情鼓勵與支持是分不開的。在中國科普史上,這是一位大作家和一位科普作家兄弟倆書寫的友情佳話。
魯迅生于1881年,比周建人大7歲,對于小時候兄弟結伴而游的往事,周建人直到晚年記憶猶新:“在紹興,魯迅繼續(xù)做采制植物標本的工作。有幾次,他約我一起,出城六七里,到大禹陵后面的會稽山采集。有一次,先在一座小山上采了兩種植物,后來又攀上陡峭的山崖,采到一株叫‘一葉蘭’的稀見植物。還有一次,我們一起到鎮(zhèn)塘殿觀海潮,潮過雨霽,魯迅見蘆蕩中有野菰,正開著紫花,他就踏進泥塘,采了幾株,皮膚也讓蘆葉劃破了。魯迅有一篇《辛亥游錄》,記的就是這兩件事。”(《回憶魯迅》第50頁)
魯迅一生對自然科學的熱愛,多年來深深地影響了周建人,弟兄倆在這方面有許多共同話題。魯迅早期的著作和翻譯作品,內(nèi)容還是以自然科學的居多,如1898年的《蒔花雜志》,1903年的《說鐳》,《中國地質略論》,與人合編《中國礦產(chǎn)志》,譯凡爾納的《月界旅行》、《地底旅行》,1904年譯《北極探險記》,1907年作《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1930年譯《藥用植物》等。“在他生前的最后幾年,……還念念不忘要和我一起翻譯法布爾的科學實驗著作《昆蟲記》,他本來有日文版的《昆蟲記》,又托人到國外去買英文版的,給我翻譯用”。“在那時,因為可看的書報太少了,所以魯迅想把它介紹進來。”周建人深情地回憶道。
“解放前有一段時間,我搞生物學研究,魯迅給了我許多幫助。他在日本留學時,送給我解剖顯微鏡、解剖刀等解剖工具,還送給我一本當時德國著名植物學家的教科書。到上海以后,又多次給我買動物學方面的書。當時,我常翻譯一些有關科技的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這些文章。魯迅每每閱讀,而且在見面時加以評論,鼓勵我堅持下去。譯得多了,魯迅就鼓勵我編輯出版,以期對普及科學知識有所裨益”。(《回憶魯迅》第54頁)
周建人特別提到《進化與退化》這本科普著作的出版,是魯迅經(jīng)手的,可見魯迅對科學普及重視的程度。“他就幫我選了八篇‘不很專門,大家可看之作’,如:《沙漠的起源,長大,及其侵入華北》、《中國營養(yǎng)和代謝作用的情形》等,集成一本小書,名:《進化與退化》”。(當然,從現(xiàn)在的科學發(fā)展看,內(nèi)容已有點陳舊了)魯迅還給這本書寫了《<進化與退化>小引》,透徹地點出“沙漠之逐漸南徙,營養(yǎng)之已難支持,都是中國人極重要、極切身的問題,倘不解決,所得的將是一個滅亡的結局”。(《回憶魯迅》第70頁)
值得一提的是,魯迅的這篇《<進化與退化>小引》,如今受到普遍的重視和廣泛引用,認為這是魯迅對社會發(fā)展與環(huán)境惡化最精辟的論述,也即是說,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魯迅已經(jīng)敏銳地洞察到環(huán)境問題將伴隨社會貧困化日趨尖銳的趨勢,這是超前的預見性。“林木伐盡,水澤湮沒,將來的一滴水,將和血液等價,倘這事能為現(xiàn)在和將來的青年所記憶,那么,這書所得的酬報,也就非常之大了”。這也是魯迅對周建人的《進化與退化》、對他從事的科學普及給予的最高的評價。
周建老的科學小品很有特色。
他的《蜾蠃俗叫螟蛉蟲》堪稱動物科普的經(jīng)典(收入《科學雜談》)。先從人們誤以為蜾蠃(一種細腰蜂)不會生育,靠捉螟蛉的小青蟲以傳宗接代談起,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反復觀察,發(fā)現(xiàn)蜾蠃的小泥房里的俘虜不過是為幼蟲預備的食物,用毒針使它麻醉而保持新鮮,從而揭開了螟蛉蟲的真相。難能可貴的是,為了揭開這個秘密,周建人從小時候開始多次觀察,一直到上海萬國公墓尋找證據(jù),終于弄清了真相。他不是從書本到書本,而是依據(jù)理論與實踐的并用,來闡述一種現(xiàn)象。這不禁令人想起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的科學觀察方法。這也是他寫作的一個很明顯的特色。
很慚愧,我讀周建老的書不多,周建老的科普作品有《進化與退化》、《花鳥魚蟲及其他》、《科學雜談》、《論優(yōu)生學與種族歧視》、《哺乳動物圖譜》、《田野與雜草》等;主要譯作除了三人合譯的《物種起源》,還有《吸血節(jié)足動物》、《生物進化論》、《原形體》、《生物學與人生問題》、《優(yōu)生學》、《赫胥黎傳》、《生物進化淺說》等。
這些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
如果能夠精選若干代表作,出版一本《周建人科普著譯集》,對于研究中國科普史,研究周建老科普創(chuàng)作的特色以及在中國科學傳播史上的地位,我以為都是有所裨益的。
三
我和周建人僅見過一面。
那是1983年5月間,國內(nèi)某地發(fā)生毆打教師的惡性事件﹐詳情因時間太久記不得了,反正這件事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關注,于是以文教為特色的《光明日報》作為一個重大案例開展了系列報道,除了刊發(fā)記者現(xiàn)場采訪事件的前前后后外,也在北京組稿,邀請社會各界知名人士發(fā)表談話,以造聲勢,擴大影響。這當然是一件有價值的新聞事件,對于保護教師合法權益,維護學校教學秩序等都是必要的。
我當時是該報記者。正是在這個背景下,采訪周建人先生的任務便由我來擔當了。
當年,采訪周建人也不容易,他老人家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黨和國家領導人。幸好我以前就和周建老有聯(lián)系,因此給他的秘書馮仰澄同志打電話,我和馮算是比較熟悉,說明采訪意圖,馮秘書請示后回電話,說周建老同意接受我的采訪。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到了約定的日子,我早早地趕到北京西城離新街口不遠的護國寺大街。這兒名為大街,實際上只是比較寬的一條東西向的胡同。不過,這條大街有一處人民劇場,中國京劇院的演出地,因而很有名氣;另外,護國寺的小吃在北京也很有名,街上飯館、小吃店也多。
周建老的寓所就在這條熱鬧的街上。一處很尋常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入大門有不大的院子,剛從長長的冬日蘇醒過來的花木新枝吐綠,浴著融融的春光,令人耳目一新。馮秘書迎出來,一再交代說,周建老年事已高,視力很差,有一只眼睛視網(wǎng)膜脫落,希望采訪時間不要太長,不要讓老人累著了。
也許是個難得的晴朗又溫暖的日子,我對周建老的采訪就在院子里進行。事先擺好一張很舊的藤椅,秘書攙扶著周建老從屋子里走出。老人精神矍鑠,腰板挺直,手持拐扶,緩步走來,坐在藤椅上,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舊藤椅,扶手破損之處用白塑料繩捆綁加固,給我印象很深。在周氏三兄弟中,周建老和魯迅長得模樣十分相似,矮矮的個頭,方正的臉膛,濃眉隆鼻,有一撮顯眼的短髭,除了臉上的老年斑,似乎看不出他已是95歲高齡了。
那天,周建老身穿一套黑灰色呢子中山裝,很舊的衣服。老人身居高位,衣著如此樸素,這也是我感到很驚訝的。我坐在一張木頭椅子上,面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說話有濃重的紹興口音,聲音不高,抑揚頓挫,但我的腦子里始終難以擺脫一個揮之不去的錯覺,我面對的似乎是活著的魯迅,那樣平易近人,那樣和藹可親。
周建老對我的采訪意圖十分清楚,寒喧幾句,采訪便正式開始。
首先,他對這一起毆打教師的惡性事件表示十分氣憤,他說這幾天看報紙,十分關注事件調(diào)查的進展。特別指出:在粉碎“四人幫”已經(jīng)多年的今日,全社會都在提倡“尊師重教”,發(fā)生這類事件是不能容忍的。而且,類似的事件近年來已經(jīng)發(fā)生多起,影響十分惡劣。
周建老接著很動感情地說起自己早年的經(jīng)歷,“我年輕時就當過多年的小學教員,在老家的僧立小學、紹興小學、明道女校和成章女校,都當過‘孩子王’,我那時年紀也不大。”周建老說,“所以我對小學老師的生活是有親身體會的,他們的工作很繁重,但薪水低,待遇低,生活很清苦,全社會應該關心他們。”
周建老是民進的創(chuàng)始人,曾任民進中央主席,所以他接著又談到中國民主促進會作為八個民主黨派之一,她的成員有相當一部分就是教師,民進作為代表廣大教師的民主黨派,理所當然關注這一事件,也希望黨和政府認真處理這一事件,以落實對廣大教師的政策,這對于調(diào)動廣大教師的積極性是非常必要的。
我很感謝周建老接受我的采訪,有關這次采訪的報道,很快就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具體日期不記得了)。我當時心里還有很多話,想借此機會,當面請教周建老:他和魯迅、周作人的童年回憶,他本人的翻譯和科普創(chuàng)作活動,魯迅的死和日本醫(yī)生,等等……可是想起馮秘書一再叮囑,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于是,我的猶豫使我永遠失去了一次良機。
在這次采訪之前,我與周建老還有過幾次間接的交往,這里也順便提一下。大約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廣西玉林地區(qū)文化局一位朋友來信說,當?shù)卮蛩阍诠鹌娇h金田村立一塊碑,以紀念太平天國起義,作為歷史遺跡加以保護。希望我能幫忙找一位知名人士題寫幾個字。為此我請我的同事、《光明日報》資深記者黎丁先生幫忙,找郭老(郭沫若)題字。郭老是著名歷史學家,大書法家,當然很合適。不料過了幾天,黎丁先生告訴我,郭老的秘書回電話說:“郭老最近身體不太好,手發(fā)抖,寫不了了……”于是只好作罷,并將結果告訴了廣西的朋友。
不料,他們?nèi)圆涣T休,提出在人大副委員長當中,周建老也很合適,他的字也很好,能否求周建老題字。于是我便給周建老的秘書打了電話,這一次意外地順利,不久周建老的墨寶就由中直機關的內(nèi)部交通轉來,是寫在宣紙上的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金田村”,落款是“周建人年月日”。我很高興,立即寄往廣西玉林,刻石勒碑去了。
也就在這之后不久,周建老也贈我一紙墨寶,這便是魯迅先生著名的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幅珍貴的墨寶至今仍掛在書房案頭,時時提醒我。
最近,因為寫這篇回憶文字,翻箱倒柜,居然找出周建老一封信,信寫在一頁普通的白紙上,墨水字跡已經(jīng)褪色,勉強辨認,全文如下:
編輯同志:思想科學初探一文如可用,末了請代加一句:“懷念老友陳建功博士一文中,往時三次應改為二次。”為荷。
又,該文稿如不適用,請退回,為荷。
致
敬禮
周建人啟
五月十六日
這封信的落款沒有具明年份,但信中提到“懷念老友陳建功博士”這句話,提供了一點線索:查陳建功先生乃浙江紹興人,生于1893年,著名數(shù)學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曾任浙江大學、復旦大學、杭州大學教授,他長期擔任杭州大學副校長。中國數(shù)學會副理事長和浙江數(shù)學會理事長,浙江省科學技術協(xié)會主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九三學社中央委員,1971年4月11日逝世于杭州。由此推斷,周建老這封信寫于1971年是比較合理的。
至于這封信為何在我手中,估計是當年周建老讓他的秘書轉給我,讓我去辦理。至于《思想科學初探》一文是否見報,詳細內(nèi)容如何,如今沒有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