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強
賀海仁著《法人民說》結合中國法治進程對人民主權論進行了法哲學闡釋。作者用法人民這一術語整合自由、人權、民主、公正、平等、法治等現代性概念,確立人民在國家治理中的最高地位,構建國家權力來自人民、通過人民并為了人民的法理學。
人民是一個歷史概念、政治概念,也是一個重要的法哲學概念。人民是歷史的主體,也是政治生活的主體,是法治的歷史起點和邏輯起點。主權在民是現代民主的核心和精髓,它不僅是一種政治原則,也是一種法律原則。“一切權力屬于人民”是國家治理理論和制度的基點。人民不僅決定著權力的合法性,而且也決定著政治社會秩序如何展開。人民權力的法律構造是現代政治文明的核心。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必須要打破朝代更替循環的傳統歷史邏輯,建立以人民主權為根本原則的權力制約機制,從而搭建以中國國情為基礎的“正義的社會結構”。賀海仁認為,“只有在這一結構內,法治和人權才能夠充分釋放出它們的能量。”民主本身就是一種正義的程序,“法人民”理論更多地關注人民意志的充分表達,這是善政的重要標準,也是實現實體權利的必然路徑。法治是人民參與的事業,人民是法律治理的主體,也是法治變革的動力。回歸法哲學意義上的人民性,賦予“人民”以豐富的法理內涵,是法治中國建設超越一般性、單向度普法教育的需要。“法人民”說試圖將人民主權論貫穿于法治建設全過程,在具體的社會生活和法律關系中激活“人民”概念,使國家與社會、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在法治實踐中健康運行。如不被當成敵人看待的權利,就是與“人民”身份密切相關的一項法律權利。
人民是社會的主體,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都是從保障人民權利出發的。鄧小平說:“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須加強法制,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人民的意志只有以法律的形式體現出來,才會具有正當性、穩定性和權威性。啟蒙法理學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從人民主權入手,考量建構現代國家的正當性話語和價值取向。人民主權論不僅解決權力的來源問題,而且也推動了形式法治與實質法治的價值重合,是對權利本位論的理論提升。持權利本位論的學者更多地著眼市場經濟發展來論證權利本位,認為市場經濟本能地傾向于權利本位,無論是在權利與義務的關系還是在權利與權力的關系當中,權利都是第一性的因素。也有學者認為“權利來源于社會事實,法定權利是法律對一種社會事實的認可”。其實,法治的內涵是十分豐富的,“為權利而斗爭”并不是法治理想的全部。一味強調權利就容易對正義、秩序、安全等價值形成貶抑,而用“法人民”來闡釋法治則更有理論說服力。改革開放通過發展經濟,擴大了人民主權的利益空間,同時,又通過制約公權力,使人民的權利空間不被特權所擠占,這都是“法人民”說的生動實踐。權力的人民性既要求對權力進行制約,也要求權利的持續增長。
人民享有的權利越多,自由的范圍越大,社會交往就越頻繁,人群流動就越大,社會關系就越復雜。但是,復雜的社會并不等同于陌生人社會。現代社會打破了熟人構成的關系共同體,構建了以規則為交往依據的陌生人社會。賀海仁認為,“作為一個構成性概念,陌生人同時發揮著兩種功能:一方面它通過民族國家的立場將屬于同一民族的人們演變成熟人或擬制的熟人,另一方面則把未納入到民族國家范圍內的陌生人敵對化”。將陌生人敵對化的“敵人假設”,強化了人際關系的對抗性、利益性,阻礙了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溝通。商談、調解、協商的交往理性不僅僅適應于熟人的條件,公共領域超越了舊有的熟人社會,實現了權利和自由的解放,但是,又不可避免地面對信任的缺失、交往的焦慮和共處的恐懼。“去熟人化是否定陌生人存在的理論方式和行為模式,解構了傳統的熟人關系,堵塞了擴展是熟人關系的任何可能性”。其實,熟人社會并不是法治社會的敵人。建構于熟人社會之上的鄉土社會秩序固然有自發性的一面,但封閉性、狹隘性、停滯性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現代法治未必要以陌生人假設為前提。熟人關系之所以替代法律規則,關鍵癥結在于法律信仰的缺失。如果敬畏法律、遵循規則成為一種共識,一種習性,即使是熟人社會也會成為滋生法治的土壤。蘇力說:“假定中國必定走向現代化,中國廣大農村的熟人社會將會變成陌生人社會,那么,現代法治的建立作為一個目標是可行的。”蘇力的這種理論推斷顛倒了因果關系。用熟人社會來概括傳統法律文化顯然是過于簡化了,遮蔽了其固有的多元性、現代性和融合性。西方啟蒙哲學在打造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契約關系的同時,也削弱了人與人之間的紐帶、合作和守望相助關系。孤獨的個人難以支撐起良性互動的法治社會。在當下社會分化加劇、社會同質化程度降低、社會沖突增多的背景下,新熟人社會的提出具有現實意義。
小康社會是國家治理的階段性目標。我們不僅要從經濟學的角度理解小康社會,而且也要從法理學的角度解讀小康社會。賀海仁提出“小康之后的法理學”這一理論命題非常有意義。中國封建專制社會出現過“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乾盛世”等幾個接近小康標準的社會,最終難以實現小康社會的目標,根本的原因在于“法人民”價值的缺失。賀海仁說:“從歷史的視角看待構建小康社會的方法時,構建法治國家是使中國社會進入現代性軌道的不二法則,這就表明了,法治作為實現小康社會的方法已不僅僅是手段,也是目的的組成部分。”小康社會的基本標志是人民生活富足幸福。法治是通往人類幸福的橋梁。英國哲學家鮑桑葵說:“我們認為,社會和國家的最終目的和個人的最終目的一樣,是實現最美好的生活。”賀海仁認為,國家難以承擔起解決人的幸福義務。“由于國家需要為一個統一的幸福觀厘定標準,這樣一來差異性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必然是越來越多的大一統方案和政策,這樣的結果恰恰是追求幸福的人們所不愿看到的局面”。國家雖然并不規定、規劃人民的幸福,但是,國家通過法治來保障人的尊嚴和權利,這是人民追求幸福的前提。奧地利法學家凱爾森說:“對于正義的期望是人們永恒的對于幸福的期望。”幸福是正義的結果,也是正義的實現形式。幸福從來都不是個體的事情,它離不開社會共同生活的支撐。從制度上保證每個人都有通過正當性努力獲得幸福的可能,這是小康社會法治圖景的題中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