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實
從“刑事一體化”的角度,犯罪、刑事政策與刑事法之間的關系是:犯罪——刑事政策——刑事法律,即針對犯罪態(tài)勢形成刑事政策,并進一步形成規(guī)范的刑事法律。[1]刑事法與刑事政策的關系既關乎刑事政策的實現(xiàn),也關乎刑事法自身的理論范式和實踐邏輯。刑事實體法——刑法與刑事政策的關系一直在被研究且已有相當?shù)闹R累積,但刑事程序法——刑事訴訟法與刑事政策的關系如何卻論者寥寥。本文以刑事程序法的視角,從靜態(tài)的法典文本形成和動態(tài)的程序制度實施兩條線索切入,闡述我國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的話語引導及其實踐技術,力圖探究刑事政策和刑事訴訟之間在結構和機制上的聯(lián)系。
自費爾巴哈提出“刑事政策”概念以來,刑事政策的思想理論體系經(jīng)歷了古典和近現(xiàn)代的兩次轉變。古典刑事政策將刑事政策視為“刑法的輔助知識”[2](P18),對犯罪的本質和原因進行抽象思辨,把犯罪當作規(guī)范性事實,并將犯罪行為理解為犯罪人進行功利計算和自由選擇的結果,從而藉由此種自由意志論犯罪觀推導出威懾刑和報應刑的刑罰觀。因此,古典刑事政策基本上可看作是關于刑法立法和刑罰適用的技藝,體現(xiàn)的是單一的刑事懲罰觀,其所考慮的核心是在對犯罪的懲罰中如何更加合理有效地運用刑罰。近現(xiàn)代刑事政策是19 世紀以來,伴隨著犯罪學的研究和運用,尤其是“社會新防衛(wèi)論”的興起,基于對古典刑事政策觀進行批判性修正而展開。近現(xiàn)代刑事政策反對古典論者對犯罪作純粹形而上的思辨,轉而綜合統(tǒng)計學、社會學、心理學,甚至人類學、生物學等方法,將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加以經(jīng)驗研究,觀察犯罪人,分析犯罪行為,并對犯罪原因作實證研究,從而提出預防犯罪的策略和方法。
從古典到近現(xiàn)代的轉變,標志著刑事政策已不再是偏居刑法之一隅的懲罰技藝,而是建立在犯罪學以及綜合其他相關人文科學基礎上,具有開放和綜合性的反犯罪的策略、制度及措施的集合體。進入20 世紀后,刑事政策的外延還在不斷擴大,刑事政策事實上早已經(jīng)超越了刑事法,甚至可以說,“刑事法規(guī)范是形式化的工具理性,刑事政策則屬于非形式化的目的理性”[3]。
“在刑事政策之‘名’形成之前,刑事政策之‘實’在中國一直就存在著?!盵4]黨和國家自革命戰(zhàn)爭年代便提出了諸多刑事政策,改革開放后又相繼提出了一系列具體的刑事政策。①較之現(xiàn)代刑事政策,我國刑事政策具有四個鮮明的特點。
一是邏輯立場政治性?,F(xiàn)代刑事政策理論認為犯罪是人類文明進程中的正常現(xiàn)象,反犯罪是一種社會公共事務,刑事政策本質上是國家所制定的,覆蓋整個市民社會的犯罪治理的社會公共政策,因此,刑事政策具有社會性和公共性。我國則長期以來將犯罪置于政治國家及其統(tǒng)治秩序的對立面,認為其是“孤立的個人反對統(tǒng)治關系的斗爭”[5](P379)。這使得我國刑事政策處于國家主義立場,具有濃厚的“對敵斗爭”意識形態(tài)化和軍事化色彩,刑事政策實際成為政治統(tǒng)治的工具,表現(xiàn)出對政權穩(wěn)定和政治秩序的剛性追求。刑事政策的公共政策的社會性和公共性被政治性遮蔽,社會公共政策所包含的“人道主義”和“人文關懷”訴求難以生成。
二是目的追求偏頗性。作為國家為反犯罪制定的長期而復雜的計劃,刑事政策有明確的目的追求——預防和控制犯罪,其中,“預防”又被視作本質目的。我國刑事政策長期以來在預防犯罪方面的作為乏善可陳,卻表現(xiàn)出對控制犯罪的迫切追求,多年來制訂的具體刑事政策幾乎都指向控制和打擊犯罪。刑事政策目的追求的失之偏頗不僅使犯罪預防積弱不振,還使刑事政策具有“重刑主義”的特質。白建軍的研究指出,我國刑事政策傾向于苛厲的“三重”立場,即總體上“擇重”,動態(tài)中的刑事政策“趨重”,對有悖德行的較弱的犯罪評價“偏重”。[6]
三是價值選擇單一性。公共政策包含了對社會所作的權威性的價值分配。[7](P4-5)刑事政策作為一種公共政策,“主要價值不在于反犯罪活動的操作層面,而在于組合型價值觀念的指導下對全社會反犯罪活動的基本方向、基本路徑、基本形式和主要措施進行規(guī)劃和指導,在于對反犯罪活動的主要環(huán)節(jié)的資源配置進行調節(jié)”[8]。因此,刑事政策的價值觀應當不斷順應法治及社會價值觀的變化。除了犯罪懲防,刑事政策還應體現(xiàn)權力規(guī)制、人權保障等豐富而多元的價值觀。然而,我國早年在特定歷史時期形成的以打擊和懲罰犯罪為價值核心的刑事政策觀,并未隨著時代轉換、社會精神和社會形態(tài)的改變而改變,其價值選擇過于單一。
四是實施方式功利性。刑事政策是一種長期公共政策,犯罪治理的持久性意味著刑事政策實施的常規(guī)化,但我國刑事政策卻常以運動的方式進行。類似“打黑除惡”、“掃黃掃毒”等各類不同規(guī)模和強度的反犯罪專項整治行動間隔開展。這種針對特定時期的突出犯罪現(xiàn)象予以專門集中打擊的治理方式,其內在的行動目標是“一網(wǎng)打盡”,行動邏輯是“畢其功于一役”,具有很強的功利性。然而,“只要是運動,必然會突破法律的限制”[9],運動式的治理模式以刑事政策為行動導向和話語解釋,刑事法被進一步工具化,其規(guī)范彈性被撕裂,并使刑事政策和刑事法的界限趨于模糊。
也許是與刑法和刑罰深厚的歷史淵源,刑事政策被我國法學界關注以來,至今仍滯于刑法學的藩籬,刑事訴訟法學對刑事政策問題的研究整體缺席。②按照科研的一般規(guī)律,一個學科對某問題幾乎無人問津時,最大可能是該問題不是這個學科的主要研究對象。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筆者以下將要證明,刑事訴訟與刑事政策聯(lián)系緊密,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具有全方位和深層次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我國刑事政策事實上已構成刑事訴訟的話語源頭并對刑事訴訟形成了全面的引導關系。
1.刑事政策是刑事訴訟法典的法律淵源和表現(xiàn)形式
美國學者格雷在論述法律淵源及其分類時指出“公共政策”屬于法律淵源之一。[10](P27)我國學者也認為:“政策在我們國家是作為一個非正式法律淵源。”[11]我國早期主管政法工作的領導人對此更直言不諱:“立法必須以黨的政策為先導和依據(jù),政策是法律的先導,法律是政策的定型化。”[12](P176)另外,政策甚至可能直接成為法律的表現(xiàn)形式,“在出現(xiàn)法律空白時,相應的政策可以給予補充或補白”[13]。學者武樹臣甚至將這種直接發(fā)揮法律作用的政策稱為“政策法”③。政策作為法律的淵源和表現(xiàn)形式的屬性在刑事法領域中尤為明顯。事實上,對刑事立法具有引導作用本是現(xiàn)代刑事政策內涵的應有之義,這在我國的多年來的刑事立法實踐中也是不爭事實。從我國首部刑事訴訟法起草制定起,刑事政策便是立法的依據(jù)和來源,刑事訴訟的具體原則和制度必須符合刑事政策的精神和要求,如當時立法起草小組中有人提出應確立“無罪推定”和“法院審判獨立”原則,但因其與“懲辦”和“黨委審批案件”的刑事政策相悖,因而無法載入法典。[14]
2.刑事政策引領刑事訴訟法的改進動力和前行方向
日本學者前田雅英在研究刑法和刑事政策關系時曾指出“刑法向刑事政策靠攏”的問題。[15](P526)對于保障國家刑罰權實現(xiàn)的程序工具,刑事政策必然也要求刑事訴訟法將滿足刑法實施的“工具理性”發(fā)揮至最大。當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活動的某些方面提出了明確要求,而刑事訴訟法現(xiàn)行規(guī)范尚不能完全滿足時,刑事政策實際便為刑事訴訟法的修訂提供了動力和方向。這在我國刑事訴訟法的運行和修訂過程中能清晰地顯現(xiàn)。較遠的例子有,20 世紀70 年代末黨中央提出對青少年犯罪實行“教育、感化和挽救”的刑事政策,盡管當時我國刑事訴訟法中并無有關青少年犯罪的特別程序,但這并未妨礙以該政策為指導的司法踐行。在該政策出臺后不久,上海長寧區(qū)法院便率先創(chuàng)建了全國第一個少年刑事案件合議庭。1991 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關于辦理少年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并在全國法院實施。2012 年刑事訴訟法第二次修訂時,便將若干年來各地實務機關摸索總結出的辦理少年刑事案件的特殊方式和程序予以吸收,增設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特別程序”。近年來的例子有,2004 年黨中央提出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各地實務機關隨即對該政策展開了廣泛地改革試點,兩高還就落實該政策出臺了規(guī)范意見,2012 年刑事訴訟法修訂時對該政策的實踐經(jīng)驗予以總結并增設了體現(xiàn)該政策導向的“刑事和解”、“附條件不起訴”、“社區(qū)矯正”等相關程序和制度。
1.刑事政策決定了刑事訴訟的目的追求和功能定位
刑事訴訟的目的和功能關聯(lián)緊密,前者是刑事訴訟立法期望達到的理想圖景,后者是刑事訴訟為達目的而具有的效能作用,二者是主觀與客觀,內化與外化的關系?,F(xiàn)代刑事訴訟理論認為,刑事訴訟并非是純粹的發(fā)現(xiàn)和制裁犯罪的活動,在懲罰犯罪之外,刑事訴訟還有其延伸的目的和功能,如保障人權之目的,以及權力制約和糾紛解決之功能。刑事訴訟的目的設定和功能定位是基于國家所持的追究犯罪的價值觀。刑事政策,尤其是國家在追訴犯罪、確定刑事責任和執(zhí)行制裁等犯罪控制(懲罰)方面的刑事政策構成了刑事程序法價值觀的源和流。申言之,國家在追究犯罪的過程中是否體現(xiàn)人道主義和人文關懷,是否堅持理性至上并關照公民的人格尊嚴,如何對待被追訴人并給予其在刑事訴訟中多大的權利空間,如何安排國家權力在刑事訴訟中的運行,等等,刑事政策在這些方面所包含的觀念、態(tài)度和立場,決定了刑事訴訟中保障人權之目的能否生成及其與懲罰犯罪之間的平衡關系,相應地,也決定了在服務政治需求之外,刑事訴訟還能否發(fā)揮權利保障、權力制約、糾紛解決的程序功能。誠如李斯特所言:“刑事政策是在賦予現(xiàn)行法以價值判斷的基準,以便發(fā)現(xiàn)更為妥當?shù)姆??!盵16](P13)在此意義上,由于我國刑事政策對犯罪所持的政治性邏輯立場以及單一性價值選擇,我國刑事訴訟將懲罰犯罪和服務政治作為核心目的和功能也就不難理解了。
2.刑事政策內在規(guī)定了刑事訴訟的模式和結構
刑事政策對犯罪治理的基本觀念、態(tài)度和立場決定了刑事訴訟的目的追求和功能定位,進而內在地規(guī)定了刑事訴訟的模式選擇和結構確立。如果刑事政策傾向于嚴厲打擊犯罪和維護國家統(tǒng)治秩序,刑事訴訟的目的相應地會向懲罰犯罪傾斜,偵訴功能會得到強化和擴張,訴訟模式則會采取犯罪控制模式,訴訟結構會具有公權力至上的職權主義色彩。如果刑事政策看重在犯罪治理過程中體現(xiàn)程序正義,防止公權力濫用及保護公民權利,刑事訴訟目的則會隨之偏向于人權保障,以體現(xiàn)對偵訴行為的規(guī)制和對審前程序的司法審查,訴訟模式則會偏重正當程序模式,訴訟結構會確立為控辯平等對抗,裁判權至上的訴訟化三方結構。我國刑事政策歷來強調對犯罪的嚴厲打擊和分化瓦解,在此種觀念影響下,刑事訴訟選擇了以偵訴權為主導,辯護權弱化的國家本位主義的犯罪打擊模式和公、檢、法三方組合,分工負責,互相配合,案件工序性流轉的線性結構。在運動式犯罪治理行動中,刑事訴訟模式還會進一步調整形成公、檢、法緊密協(xié)同的聯(lián)合打擊模式,刑事訴訟結構也會收緊強化為偵、訴、審三職能重疊交叉,公權力系統(tǒng)同質統(tǒng)一,訴訟行為相互認同,程序快速流轉的結構。
1.刑事政策影響刑事訴訟的程序設計和制度安排
現(xiàn)代刑事訴訟均具備探求案件事實真相及追究刑事責任的若干基本的必備程序和制度,如偵查、起訴、審判程序、辯護制度、證據(jù)制度等,但這些程序和制度并無定式,其具體設計和安排具有明顯的目的和功能指向。另外,在基本且必備的程序和制度之外,為實現(xiàn)特定的目的,刑事訴訟還可能設置某些配套的程序或制度。在刑事訴訟中,具體的設計和安排會使得程序和制度的形態(tài)和面貌迥異。刑事訴訟基本原理,尤其是訴訟認識論原理是程序設計和制度安排的基礎,除此之外,“具體的制度和程序設置還可能反應特定國家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文化和價值取向”[17],所謂的社會文化和價值取向則集中包含于一國的刑事政策之中。在刑事訴訟的發(fā)展歷史上,程序設計和制度安排受到刑事政策影響的例子并不鮮見,如西方刑事訴訟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一度將監(jiān)聽所獲的證據(jù)視為非法證據(jù)予以排斥,然而為了順應打擊嚴重暴力犯罪的刑事政策,美國于1970 年,德國于1992 年,日本于1999 年先后調整非法證據(jù)制度,賦予監(jiān)聽所獲證據(jù)的合法性,準許其被法庭采納。[18](P14)我國刑事政策的價值選擇重在懲罰犯罪,對人權保障存在或多或少的忽視,反映在刑事訴訟之中,具體的程序設計和制度安排也隨之傾向于發(fā)現(xiàn)犯罪和追究刑事責任,制度理性、程序正當性及權利保障的功能未能生成或偏于弱化,尤其是諸多刑事訴訟原理上要求的國際社會公認的體現(xiàn)訴訟民主和科學的制度和程序設計尚未付之闕如。
2.刑事政策指導刑事訴訟的制度實施和程序適用
表面上看,刑事訴訟似乎只以實定法為依據(jù),實際上,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活動具有相當?shù)恼{節(jié)作用。犯罪追訴程序法定,但在刑事訴訟具體活動中,從立案到審判的各個階段以及程序的推進流轉則有相當?shù)膹椥裕@種程序的彈性把握便是受刑事政策影響。以刑事訴訟啟動問題為例。立法規(guī)定了“有犯罪事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立案標準,同時也規(guī)定了“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另外,某些類型犯罪在刑法上有具體的入罪標準。但在實踐中,如果現(xiàn)階段刑事政策要求打擊這些行為,那么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標準就會從嚴把握,立案標準會從寬把握,平常不予追究或不以特定罪名追究的涉罪行為便會納入追訴范圍。又如強制措施適用的問題,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從輕到重五種強制措施,某些犯罪或者某些案件平時可能不需要采取強制措施,或者可以采取非羈押型強制措施,但在具體刑事政策的要求下,強制措施的適用會加強,改為適用強制措施或者適用羈押型強制措施。諸如此類,在偵查程序中偵查終結后是否移送審查起訴、審查起訴程序中起訴與不起訴、審判程序中對于“情節(jié)嚴重、情節(jié)特別嚴重”、“數(shù)額巨大、數(shù)額特別巨大”、“造成嚴重危害后果”等量刑情節(jié)的把握中,但凡在刑事訴訟中涉及法律解釋空間和自由裁量余地的時候,除了個案情勢以外,刑事政策則是專門機關和辦案人員考量的主要因素。誠如某高級檢察官所言:“刑事政策的指導作用貫穿刑事執(zhí)法的始終,直接影響刑事執(zhí)法的全局?!盵19](P460)
前文闡述了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形成了話語引導關系,然而,刑事政策和刑事訴訟畢竟是兩套話語體系,二者間的引導關系并不能自然形成,而必須通過有效的機制予以實現(xiàn)。換言之,刑事政策的立場、觀念和態(tài)度以何種方式滲透于刑事訴訟之中,如何使公、檢、法三機關均對具體刑事政策達成共識并能協(xié)調反應,如何確保三機關在刑事訴訟中一以貫之地作出符合刑事政策要求的訴訟行為是刑事政策的決策者和制定者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的展開和貫徹是個復雜的政策實施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刑事政策的決策者和制定者主要使用了三種技術。
刑事政策起初表現(xiàn)為高層組織的決議、文件、指示,或者高層領導的報告和講話,利用政策法制化技術,將刑事政策方案交付有權主體依照立法程序,通過審查、通過、批準、簽署和頒布的立法過程,最終使刑事政策方案上升為具有普遍效力,對刑事訴訟活動起規(guī)范和約束作用的規(guī)范性文件。具體而言,刑事政策法制化技術又有三種途徑。
一是,間接植入刑事訴訟法。此種方式是“通過立法,把黨的主張直接轉變?yōu)閲乙庵尽薄<?,將刑事政策作為刑事訴訟法的立法和修訂的觀念引導;將刑事訴訟法的目的與刑事政策保持一致;選擇確定符合刑事政策要求的程序結構和體制;在刑事訴訟法中作有利于實現(xiàn)刑事政策的程序設計和制度安排。陳瑞華對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法中的植入作過典型分析,如為了貫徹“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刑事政策,刑事訴訟法中相應地規(guī)定了“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20]
二是,有權機關直接發(fā)布規(guī)范。此方式一般是通過全國人大常委會直接發(fā)布單行規(guī)范,對刑事訴訟規(guī)則作出刑事政策化的調整或改變。如在1983 年“嚴打”刑事政策中,全國人大常委會于同年發(fā)布《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規(guī)定對某些可能判處死刑的被告人,可以不遵守刑事訴訟法關于在7 日內向被告人送達起訴書副本以及各項傳票、通知書等送達期限的規(guī)定,同時,還將上訴期限由10 日縮短為3 日。
三是,專門機關發(fā)布司法解釋。此方式是專門機關在刑事訴訟規(guī)則基礎上對其具體適用作出利于刑事政策貫徹的法律解釋從而保證刑事政策順利實施。如為了貫徹中央提出的少年犯罪刑事政策,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于1991 年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辦理少年刑事案件建立互相配套工作體系的通知》對少年刑事案件的程序問題作出了若干規(guī)定和解釋。又如為了貫徹“嚴打”刑事政策“從快”的要求,最高人民法院一度曾先后發(fā)布將死刑復核權下放交由高級人民法院行使的通知。
從紙面上的刑事政策到實施中的刑事政策,是通過組織行動技術而展開,歸納總結我國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的組織行動技術的特點,可以將其描述為“權力集中、資源整合下的分工配合”。
第一,權力集中是指刑事政策的實施主導集中于政治性權力。黨對政法工作絕對領導這種悠久的權力集中型模式時至今日仍在堅持并鞏固。黨領導政法工作的主要方面就是政策的貫徹和落實,這是早在20 世紀80 年代便已確立的一項組織原則:“各級黨委對政法工作的領導,主要是管方針、政策、管干部、管思想政治工作,監(jiān)督所屬政法機關模范地依照國家的憲法、法律和法令辦事。”[21]從這個方面講,黨既是我國刑事政策的決策者和制定者,又是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貫徹和實施的領導者。“黨領導下的專門機關與群眾路線相結合”是刑事政策實施的基本路線,“依靠黨委,與有關部門密切配合”是刑事政策實施的基本方式。陳興良對此指出:“我國刑事政策的推進不是完全以司法權力為驅動的,而是直接以國家政治權力為其后盾的,這對于實現(xiàn)刑事政策的目的具有保證作用?!盵9]
第二,資源整合是指刑事政策實施整合了刑事訴訟中全部公權資源,即全國各級公安機關、檢察院和法院。資源整合具體又通過兩種途徑:一是通過黨領導和管理政法工作的職能部門——政法委,實現(xiàn)指導、協(xié)調、監(jiān)督和檢查公、檢、法三機關對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的貫徹和落實。政法委的領導和管理包括,統(tǒng)一專門機關的思想和行動,作出全局性的部署,組織和協(xié)調專門機關之間密切配合。公、檢、法三機關被納入政法委或其辦事機構成為下轄成員單位,三機關負責人也通常兼任政法委或其辦事機構的相關領導職務,以使三機關在組織和行動上協(xié)調一致。二是在專門機關設置黨組,確保刑事政策的貫徹。三機關內部均設有黨組,黨組成員由各個專門機關內部的黨員領導組成。“黨組發(fā)揮領導核心作用,主要是負責貫徹執(zhí)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22](第四十六條)加之專門機關中絕大多數(shù)成員都是黨員,按照黨內一貫實行的“黨員個人服從黨的組織,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下級組織服從上級組織,全黨各個組織和全體黨員服從黨中央”[22](第十條)的工作原則,專門機關的組織和人員構成能確保在思想和行動上的高度一致,最大程度實現(xiàn)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的貫徹落實。
第三,分工配合是指專門機關與其它機關彼此配合,相互協(xié)作,在刑事訴訟中形成貫徹實施刑事政策的合力。專門機關雖然職能分工不同,但是在貫徹執(zhí)行刑事政策的思想上統(tǒng)一,在溝通實施刑事政策的信息上共享,在配合協(xié)作的機制上暢通。早年主管政法工作的領導對此曾有形象論述:“三個機關,一個任務,都是在黨的領導下,又是執(zhí)行的同一個法律,一分為三,三合為一。”[23](P27)三個專門機關的這種分工配合的關系甚至作為原則寫進了刑事訴訟法,有學者指出:“互相配合與互相制約的原則,正是為了……保證貫徹黨的方針政策和國家法律而確定的。”[24]
在公共政策實施中開展政治動員是我國長期以來政治實踐的重要特征。黨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發(fā)展出來的宣傳、鼓勵、號召及發(fā)動運動的一整套方法作為政治動員技術至今仍相襲沿運。雖然不同于社會性或全民性政策,刑事政策更多是通過“理性官僚制”(Rational Bureaucracy)來運作,但作為在全國長期推行的復雜話語體系,刑事政策的制定者極其重視對專門機關作政治動員,以統(tǒng)一其思想認識,使其形成對刑事政策的認同,支持和配合,制造政策實施的壓力和氛圍,實現(xiàn)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的貫徹實施。刑事政策政治動員技術有宣傳教育、召開會議、學習培訓、激勵監(jiān)督、責任制、樹典型等方式。
這里以召開會議這種最主要和典型的動員技術為例分析。刑事政策的制定者常常通過召開政法類會議來實現(xiàn)對刑事政策的信息傳遞和工作部署。召開會議的基本途徑是,由中央主管政法的職能部門召集召開全國性的政法會議,如“全國政法工作會議”、“全國政法宣傳工作會議”等。中央級別政法會議提出刑事政策的重要內容,貫徹要求及工作部署,這被視為是刑事政策貫徹的綱領性要求和最高指示。然后,由地方各省、地市、縣分別在轄區(qū)內組織召集本級政法會議,學習并貫徹中央政法會議的精神和指示。另外,在專門機關系統(tǒng)內部也會召開專題會議學習領會中央政策精神。此外,三個專門機關自新中國成立以來還持續(xù)召開本系統(tǒng)工作會議,其中一項重要工作便是對各機關如何在刑事訴訟中進一步貫徹落實刑事政策提出具體要求和工作部署。持續(xù)召開各種層級的政法類會議,傳遞和灌輸刑事政策,以便專門機關在刑事訴訟中貫徹落,這種動員技術是有效的,“會議本身具有政治儀式的功能,它制造和傳遞了一種情景的共同規(guī)則和規(guī)范,以及人們面對面具體互動細節(jié)中隱含的一致性,塑造了一種共同的意識;它通過意義和秩序的話語構建,讓參會者高度認同會議及其主辦者的意志?!盵25]
美國學者達瑪什卡在對司法程序的觀察和分析中曾提出一種“科層型權力組織的政策實施程序模式”[26](P270),我國刑事訴訟法和刑事政策的關系與此非常符合,即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形成話語引導,并通過若干技術和途徑實現(xiàn)在刑事訴訟中展開,刑事訴訟法的立法和運行須滿足刑事政策的貫徹實施。“司法程序實踐從來不是一個純粹的技術過程,而是經(jīng)常被司法程序的組織語境和社會語境所塑造”。[27]循此詳言,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法的影響是必然的,這恰如李斯特的論斷,“刑事政策給予我們評價現(xiàn)行法律的標準,它向我們闡明應當適用的法律;它也教導我們從它的目的出發(fā)理解現(xiàn)行法律,并按照它的目的來適用法律”。[16](P2)關鍵的問題在于,我國刑事政策和刑事訴訟之間的話語結構是一種單向度的關系,并不利于刑事訴訟法制及其實踐,并將導致一種危險局面——“刑事訴訟的政策化”。這種危險局面的原因來自于刑事政策與刑事訴訟價值目標指向的分疏。刑事政策和刑事訴訟都追求“秩序”這一終極價值,但是除此之外,刑事訴訟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價值目標,即“正義”。正因為對正義的孜孜追求,刑事訴訟才成功擺脫了依附于實體公正的工具屬性,從而具有獨立的價值品味?!爸刃颉眱r值要求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性和統(tǒng)一性,進而需要倚仗公權力行使并有謀求公權力擴張的沖動。而“正義”價值則要求國家在追究犯罪過程中不罔顧人的尊嚴和體面并保障個體以及社會整體的權利,進而要求規(guī)制公權力并實現(xiàn)公權力行使的謙抑性。“秩序”價值和“正義”價值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互矛盾,必然使得“維持社會秩序的工具主義與為所有人提供正義的制度正當性之間存在難以調和的緊張關系”[28]。
因此,認識到刑事政策對刑事訴訟的決定意義和影響作用,絕不意味著認為刑事訴訟應當被動地接受刑事政策的全面統(tǒng)攝。秩序價值對于社會穩(wěn)定性和統(tǒng)一性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沒有正義觀來指導秩序,則終究會導致權力獨斷專行?!罢吆头傻钠渌袃r值目標都必須統(tǒng)一在正義這個總目標之中,其他價值目標才能真正有效實現(xiàn),也才具有合理性而不致成為一種禍害?!盵29](P12)以犯罪預防和控制為目的的刑事政策中無法自然推導出“正當程序”理念,奉行“秩序至上”,以“打”和“防”為主要手段的我國刑事政策更容易遮蔽“程序正義”之光。從“正當程序”理論出發(fā),刑事訴訟應當看到刑事政策在價值目標上的固有缺陷,積極主動地將“程序正義”價值導入刑事政策之中,以刑事訴訟自身理論及獨立品格影響刑事政策的決策和調整,實現(xiàn)對刑事政策的反制,并形成刑事政策與刑事訴訟的良性互動關系。唯此,刑事訴訟才能避免陷入被動接受刑事政策引導的窠臼,其獨立的程序品味和價值追求才能得以樹立和弘揚。令人欣慰的是,某些刑事政策已引起了刑事訴訟法學界的關注,但同時也令人遺憾的是,研討范式主要是對刑事政策的貫徹與落實,尚缺乏自主性和反制性的理論省思。另一方面,自新中國成立以來,諸多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理論、立法和實踐中打下不良印記,如“承辦與寬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嚴打”,甚至包括“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其中一些至今仍在沿用。這些刑事政策跟刑事訴訟之間的具體關系如何,對刑事訴訟有無造成影響,造成何種影響,如何揚棄等問題仍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反思。當前,二次修訂的新刑事訴訟法已經(jīng)施行,經(jīng)過若干年的學術努力和實踐摸索,學界對刑事訴訟原理和規(guī)律已有了清醒認識和長足把握,“正當程序”和“程序正義”觀念早已深入人心,也許,“在刑事訴訟的法治理論構建基本完成以后,對中國刑事政策的問題進行全面的清理,就是刑事訴訟法學者所要面對的一個重要理論問題”[30]。
注釋:
①如1942年提出“懲前毖后、治病救人”;1949年提出“打擊少數(shù),爭取、分化和改造多數(shù)”;1950年提出“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折罪,立大功受獎”;1951年提出“承辦與寬大相結合”;1952年提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1979年提出“對青少年犯罪的教育、感化和挽救”;1983年提出“嚴打”;1984年提出“對少數(shù)民族犯罪分子實行兩少一寬”;2004年提出“寬嚴相濟”等。此外,我國還存在另外一種更高層次和更宏觀意義上的基本刑事政策,即“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政策。
②根據(jù)筆者的檢索結果來看,刑事訴訟法學界對刑事政策問題的關注僅限于對“嚴打”刑事政策的批判和近年來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適用的研究,而對其他刑事政策,尤其是基本刑事政策及其與刑事訴訟的關系缺乏必要的關注。
③有關政策法的概念及其分析。參見:武樹臣《三十年的評說——“階級本位·政策法”時代的法律文化》,載《西北政法學院學報》199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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