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偉
王鏊(1450—1524)字濟之,號守溪,世稱震澤先生,蘇州府吳縣人,明代中葉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王鏊在朝為官長達三十多年,歷侍憲宗、孝宗、武宗三朝,在他仕途的最后三年還曾入閣成為大學士。作為武宗的老師,孝宗駕崩之后,王鏊積極參與了內閣與六部聯手驅逐“八虎”的“丙寅十月之變”;劉瑾掌權之后,王鏊又與李東陽合作,彌縫補救,保護了許多遭到迫害的大臣。①
王鏊在文壇的地位也是十分顯赫的。首先,他的制義對后世影響巨大。王鏊的制義被認為是八股文文體成熟的標志。明代的文震孟稱其“至今為制義之祖”[1](卷上《王文恪公》,P366),劉鳳則云“今海內業博士弟子者皆誦法王先生言”[2](卷四《王鏊》,P138)。到了清代,王鏊的影響更大。如:
制義之有王守溪,猶史之有龍門,詩之有少陵,書法之有右軍,更百世而莫出者。前此風會未開,守溪無所不有;后此時流屢變,守溪無所不包。理至守溪而實,氣至守溪而舒,神至守溪而完,法至守溪而備。[3](《王守溪稿》卷首)
制義之盛,莫如成、弘,必以王文恪公為稱首。其筆力高古,體兼眾妙,既非謹守成法者所能步趨,亦非馳騁大家者所可超乘而上。[4](卷十二引凌義遠《名文探微》)王鏊的制義有一套相對固定的模式,簡單易學,因此被后世的學子奉為圭臬,刻意加以模仿。
其次,王鏊在朝和歸鄉期間,與吳地文人組織了許多團體,雖然這些團體相對松散,但他對吳中文人如文徵明、唐寅、祝枝山、蔡羽、陸粲、王守、王寵等都或多或少有過影響,其中名列“江南四大才子”之列的唐寅、祝枝山、文徵明更是與他過從甚密,經常受到他的指點。
再次,王鏊文章早年學習三蘇,后來則學習韓愈、孟子、《左傳》;詩歌創作則各體兼備,尤擅律詩。王鏊在詩文方面的復古主張與李東陽類似,甚至更加激進,而且他還在文學創作方面積極地將自己的復古主張付諸實踐,體現了明代復古思潮的漸漸興起,其成就其實并不在李東陽之下。但是由于李東陽的地位較之王鏊更為顯赫、門生與同道眾多,且他長期居住在當時文壇的中心——京城,所以在一般的文學史中總是把李東陽作為臺閣體的反對者和復古運動的先驅者大書特書,對王鏊要么只字不提,要么只是關注他對于制義的貢獻。
王鏊在政治與文學上的突出成就一直以來并未得到充分關注。到2014 年夏為止,除了筆者自己的著作《王鏊年譜》之外,所能見到的相關研究資料,直接研究王鏊的主要有內蒙古大學馬微2007 年的碩士論文《論王鏊》和蘇州大學晏景中2008 年的碩士論文《王鏊交游初探》。前者屬于中國古代史論文,對于王鏊的文學方面談得很少,其中的論述主要脫胎于張海瀛所作《王鏊年譜》,而張的年譜又基本抄自清道光年間王熙桂主修的《太原家譜》中的《太傅文恪公年譜》,過于簡單;后者主要論述王鏊的交游,開掘不深,不免錯訛頗多,且王鏊一生交游甚廣,而該文所及僅占1/3。其他的研究成果則或專注于王鏊的某一方面成就,或在論述某一群體時兼及王鏊,篇幅所限,不再贅述。
正是由于王鏊研究的相對滯后,筆者在撰寫《王鏊年譜》的過程中,對于王鏊生平與交游的兩個重要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
對于王鏊與李東陽交惡問題的考證具有兩個方面的意義:首先,因為李東陽在政治與文學上的巨大成就,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學界研究的熱點,但學者關注的主要是他作為茶陵派詩歌領袖對于明代中葉詩文復古運動的發軔作用,以及他作為內閣大學士在弘治與正德年間的政治成就,而對于李東陽的性格與交游的考查則略嫌不足,而透過對王鏊與李東陽交惡始末的分析無疑會使我們對李東陽有一個更加全面與立體的認識。其次,作為明代中葉上層文官階層的兩個重要代表人物,王鏊與李東陽的交惡也是我們了解明代文官政治與官場生態的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李東陽與王鏊同為明代中葉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自小便以神童著稱,十八歲中進士二甲第一,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授編修,歷官至禮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弘治八年(1495)以本官入閣,參預機務,后累升至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加左柱國,正德七年(1512)致仕,卒,贈太師,謚文正。李東陽在朝近五十年,入閣也有十七年,在政治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同時,李東陽又憑借其臺閣重臣的身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5](卷二百八十六《李夢陽傳》,P7348),以他為首的茶陵派提出了詩學漢唐的復古主張,打破了明初以來臺閣體所造成的文學萎靡不振的局面,影響了后來的“前后七子”。
王鏊與李東陽雖然資歷不同,但二人在翰林院與內閣曾經長期為同僚,從二人文集中的往來詩文看,關系也算融洽。可是現在流傳下來的王鏊的文章與筆記中卻處處流露出對于李東陽的厭惡,這種厭惡甚至超過了王鏊對于太監劉瑾與閹黨焦芳的厭惡。如王鏊在《震澤紀聞》中把李東陽描繪成一個善于籠絡人心為他張目、因貪戀權位而攀附奸佞之人,用語刻薄,不留情面:
東陽以文學負大名,性善因事彌縫將順,又能以術牢籠士類,使出門下。士之有才藝而好名者多歸之。朝有美政,則為揚于外,曰:“非西涯不能為。”有不當,則曰:“西涯爭之不能得。”正德初,諸大臣叩闕欲去嬖倖八人。中官以上命日至閣,議可否。劉、謝爭之強,忤旨皆去位;而東陽噤無一言,遂獨被留。劉瑾初得政,亦不滿之,必欲其去,鏊等固留之,乃止。瑾獨不能平,乃出其所修《纂要》示朝臣曰:“惡用是為?當時執政欲為援引私人,假此為名耳!”又屬文華殿侍直諸人,使指摘疵謬,以是大困,曰:“吾智力俱竭矣!”謀之焦芳,芳為言于張綵,綵為納款于瑾,稍得自安。自是一意奉瑾,每四方奏疏入,將批答,必先問曰:“上面意云何?”有重大事難處者,命堂后官抱至河下問瑾,得瑾者,然后下筆,于是瑾大悅焉。……及鏊去位,東陽留自若;瑾敗,亦自若。于是,始不為公論所容。……南京吏部侍郎羅玘,其所取士也,曰:“吾不復為公門下士也。”貽之書……東陽得書甚慚,然猶不退。御史張芹劾之曰:“使逆瑾事成,則傳位之詔當出諸懷中矣。”……一日內豎有求不遂,至閣中大詬曰:“汝欺人多矣!汝每稱病求退,必先乞哀于中,得旨不允。明日,上不我聽也。此路人所知,將誰欺乎?”愧無所容,始求去云。[6](卷下《李東陽》)
嘉靖二年(1523)春,王鏊送女兒往鎮江完婚,在楊一清府上讀到了楊為李東陽所作的墓志銘,氣憤難當,回家之后又作了《讀李文正墓志》一文,對楊志中所列舉的李東陽在正德初年的所謂功績逐條進行了駁斥。
右志文,大學士楊一清所撰。一清亦湖廣人,少亦以神童舉,二人最相得相似,而才華清俊,一清不及也,然二人同心推,互相標榜而善鉤引籠絡之術,故多士亦翕然稱之,其為此志最所加意者。稱譽過情,固銘志所不免,然亦必據事實,若夫以有為無,以無為有,則將誰欺乎?凡志所稱,余未入閣之先不及知,余既歸之后亦不及知,惟是同事之時而駕虛鑿空則不得不與之辨。……大抵李公在內閣幾二十年,因事納言,周旋粉飾不可謂無。至瑾用事,一切阿奉,又何正救之有哉?及瑾敗,乃令有司查革,何前諛之而后革之也?其作瑾碑文,立齊化門外,自比劇秦美新,瑾敗乃先首實,謂瑾傳旨使為之,則又欺之甚矣。[6](卷下補《讀李文正墓志》)
楊一清與王鏊關系良好,王鏊歸隱之后還曾專門獻詩賀壽,為了揭露李東陽的所謂惡行,王鏊連楊一清也一并進行了抨擊。
此外,在王鏊其他著作中也不時可見對李東陽的不滿與諷刺。如他在《震澤長語·國猷》中抱怨“官由翰林者,皆得謚‘文’,文不以人而以官,已不免外議,定謚出于秉筆一二人,或以好惡參其間,又不聞有駁正之者”,“何以服天下,信后世哉”[7](卷上),明顯針對的就是時任內閣學士的楊一清為了報答李東陽曾經的救命之恩,力主給李東陽謚號“文正”之事。又如他在《震澤長語·官制》中云:“劉瑾雖擅權,然不甚識文義,徒利口耳。中外奏疏處分,亦未嘗不送內閣,但秉筆者,自為觀望。本至,先問此事當云何、彼事當云何,皆逆探瑾意為之。有事體大者,令堂后官至河下問之,然后下筆,故瑾益肆。使人人據理執正,牢不可奪,則彼亦不敢大肆其惡也。”[7](卷上)明顯是諷刺李東陽對劉瑾的縱容導致了他日后的飛揚跋扈。其他如《震澤長語·官制》中提到“正德初,劉瑾權重,西涯欲尊之,特設一榻于凳之上”[7](卷上),《謫解》中提到“且夫患得患失,老而不止者,貪夫之為也”[8](卷三十四),張本《五湖漫聞》中引述王鏊的話,稱“西涯自為翰林后,不能專精史籍,其為主試時,以策問七道示余,內中舛誤處頗多”[9](卷二十八,王17 冊,P485),無不暗含譏諷。
王鏊在內閣曾經與李東陽共事三年多,許多事情都是他親身經歷,因此他對于李東陽的評價有些確實比較準確、真實,可以補正史之失,但是有些卻頗為荒唐,完全是忿恨之下的臆想之詞。如《震澤紀聞》中曾經提到李東陽與陸簡、張昇由于年資浸深卻淹滯不進,“于是三人合謀自內傳旨各進官”[6](卷下《李東陽》),李東陽得以專管誥敕,并以此作為跳板隨后進入了內閣。對于此事,《明孝宗實錄》弘治七年八月己巳條明確記載:
內閣大學士徐溥等奏:“文職誥敕原系內閣掌行。……今惟太常寺少卿見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東陽文學優贍兼且歷任年深,乞量升一職,令在內閣專管誥敕,庶委任專一,事不稽誤。”得旨:“李東陽升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專管誥敕;日講官少詹事陸簡升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程敏政太常寺卿,左庶子張昇少詹事,俱兼侍讀學士,照舊辦事。”[10](卷九十一,弘治七年八月己巳條,P1671-1672)
由此可見,李東陽能專掌制誥實乃徐溥所薦,并經孝宗批準,考慮到李東陽曾經擔任過孝宗的老師,這樣的任命并不意外。雖然陸簡、張昇都是急于功名之人②,但他們與李合謀從宮內傳旨升官一事也太過離譜,因此,王鏊出于嫉恨心理而捕風捉影、夸大其詞的可能性很大。
又如王鏊在《讀李文正墓志》一文中以當事人的身份力證楊一清所云李東陽正德初曾經上疏救人、辭宴等事為非,但內閣當中收藏的原始奏疏記錄與《武宗實錄》的記載卻都印證了楊一清的說法。難怪王世貞在讀到王鏊所作的《讀李文正墓志》一文時不禁感嘆:“文恪與西涯有隙,不無過于攻駁,然亦少足證諛墓之過。余既以王文恪所辨李文正墓志為董狐之筆而志之矣,考國史乃有大不然者。……按,二疏載之內閣,紀之《實錄》,豈有偽理?而文恪則謂身與同事,證其必無,此最不可解。豈李公預憂身后,作此掩覆計耶?不然,王公豈耄而忘之,抑其恨李公之甚?但知行狀之可駁,而以閣藁、《實錄》俱秘書,人不得而見之耶?二公之不得為君子,必居一矣。”[11](卷二十九《史乘考誤十》,P521)王世貞是王鏊的蘇州同鄉,其祖父王倬又與王鏊有所交往,但是連他也不得不對王鏊的動機產生了懷疑。平心而論,就整個事件來說,李東陽與楊一清合謀偽造內閣文件的可能性極小,倒是王世貞所言王鏊恨李東陽之甚恐怕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有意思的是,雖然王鏊對于李東陽極盡批評、諷刺之能事,但反觀李東陽的文集中卻絲毫尋覓不到他對王鏊的評價,涉及王鏊的只不過是一些應酬文字。也許對于名滿朝野、志得意滿的李東陽來說,王鏊只不過是眾多同僚中脾氣比較古怪的那個罷了。
為何王鏊對李東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感呢?筆者認為主要原因在于二人性格上的巨大差異,特別是對待劉瑾擅權一事的態度;此外,李東陽在政治地位、個人才華和社會威望上的巨大優勢也令王鏊或多或少地產生了妒忌的心理,從而加重了對于前者的反感。
王鏊性格戇直孤傲,他自幼嚴格恪守儒家道德規范,不肯靈活變通,還將其作為交友的原則和評判他人的標準,這使其顯得過于古板與苛責,也令希望結交者望而卻步。王鏊曾經多次自稱“受性愚戇,與世寡諧,立朝三十馀年,不妄交人,人亦無肯與交,其號相知者才三四人焉”[8](卷三十六《與韓尚書》),“予與世寡諧,人亦鮮與諧者,立朝幾四十年,日接天下士而所與友者,財四五輩”[8](卷二十四《東岡高士傳》)。王鏊對于那些他認為沒有遵守儒家道德規范的人十分看不起,更不愿與之深交。在他心目中,李東陽就是這樣的人。
李東陽性格詼諧幽默[6](卷下《善謔》),待人寬厚平和,“樂汲引人才,有善輒稱揚不已”,“門生半四方,凡經指授,多有時名”[12](卷十四《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贈太師謚文正李公東陽墓志銘》,P472);做事懂得靈活變通,“性善因事彌縫將順”[6](卷下《李東陽》)。但在王鏊心目中李東陽卻是一個圓滑世故、隨世俯仰的人,特別是他在對待劉瑾擅權一事的態度上尤令王鏊所不恥。正德初年,由于明武宗親近群小,荒廢朝政,內閣曾經聯合六部九卿,上書要求驅逐“八虎”,當時內閣大學士劉健、謝遷“持議欲誅瑾,詞甚厲”,而同為大學士的李東陽卻“少緩”,因此當劉瑾掌權之后,劉、謝二人“即日辭位”,東陽卻“獨留”。[5](卷一八一《李東陽傳》,P4822)之后焦芳、王鏊入閣,李東陽成為首輔,王鏊原本希望能夠聯合李東陽抑制劉瑾以及與之狼狽為奸的焦芳,但李東陽對劉瑾卻曲意逢迎,甚至為其撰寫紀功碑文,與焦芳的關系也十分融洽③。這導致王鏊對于李東陽的不滿日益加深,但表面上二人仍然維持了正常的同僚關系,并且一同保護了許多被劉瑾迫害的朝臣。
王鏊對于李東陽的厭惡情緒的總爆發,可能源于李東陽正德五年寫給王鏊的一封回信。
自接跡臺閣四三年來,飲醇挹清,賴以不墮,汗濁者多矣。擾亂之懷,近益加甚。亟欲乞身辭退,而橫惟羈絆。……久疏候問,亦坐初心日負,無辭以相白耳。比聞尊候未調,旋已勿藥,不勝忻慰。[13](《文后稿》卷十《與王守溪書》,P154-155)
當時王鏊歸隱不過一年余,他在這一年的早些時候曾托人致信李東陽以示問候。王鏊的原信不存,但從李東陽的回信中不難看出,當初由于明武宗耽于游樂和劉瑾擅權,李東陽曾與王鏊有過約定,一同致仕歸隱,但隨著正德五年劉瑾倒臺,李東陽卻反悔了,他在信中以“橫惟羈絆”為托辭,并對“初心日負”表示了歉意。性格剛直而“其量則隘”[8](卷三十二《自贊》)的王鏊不會看不出李東陽的真實想法,他顯然被李東陽違背初衷、貪戀權勢的行為激怒了,長久壓抑在心中的對于李東陽的厭惡徹底爆發,在他之后的著作中便開始了對李東陽的持續抨擊。
除性格原因外,二人在政治地位、個人才華和社會威望等方面的落差也會令王鏊產生心理上的不平衡,從而愈發增加對李東陽的厭惡。在政治地位方面,雖二人都曾入閣為大學士,但李東陽卻穩居內閣長達十七年(1495—1512),其中七年還是內閣首輔(1506—1512);而王鏊入閣僅三年(1506—1509),在三名大學士中排名最后,而且這三年正是劉瑾掌握實權、內閣被架空的時期。個人才華方面,李東陽少稱“神童”,天資聰慧,博聞強識,廣有盛名;王鏊生性“謇訥”[8](卷十三《春秋詞命引》),“其才則庸”[8](卷三十二《自贊》),完全靠的是長期的苦讀和反復的記誦。在社會威望方面,李東陽憑借顯赫的地位與極佳的人緣,主文柄多年,成為茶陵詩派的領袖,“自明興以來,宰臣以文章領袖縉紳者,楊士奇后,東陽而已”[5](卷一八一《李東陽傳》,P4824);而王鏊因為政治地位不及李東陽,又缺乏友人、門生張目,致仕之后便很快歸于沉寂,為人所淡忘。
考證王鏊與明孝宗的關系,最主要的是其歷史學意義。歷史為人所書寫,書寫者出于各種原因可能會故意掩蓋歷史真相,使我們今天看到的記載顯得似是而非或自相矛盾,文獻中對于王鏊與明孝宗關系的記載就屬于此類。通過對二人關系的深究,不僅可以去偽存真,還原真相,還可以彌補史籍中對于二人記載的不足。
孝宗朱祐樘是明代少有的賢君,他在執政的弘治年間,“恭儉有制,勤政愛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寧,民物康阜”[5](卷一五《孝宗本紀》,P196),獲得了朝臣與民眾的廣泛愛戴。王鏊在此期間先后擔任過翰林院侍講、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翰林院侍讀學士、詹事府少詹事、吏部右侍郎等職務。除了吏部右侍郎,其他職務的主要職責是纂修國史、輔助皇帝和太子讀書。終孝宗朝,一直擔任京官的王鏊并未能躋身權力的核心,他與明孝宗之間,看起來只是簡單的君臣關系。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明史》王鏊本傳記載:“壽寧侯張巒故與鏊有連,及巒貴,鏊絕不與通。”[5](卷一八一,P4825)這一點在王鏊的門生文徵明、女婿徐縉那里也得到了證明。文徵明《太傅文恪公傳》中說:“壽寧侯貧賤時,與公有連,比貴,方憑藉用事,勢傾中外。公絕不與通,歲時問遺亦輒麾去。或者以為過。公曰:‘昔萬循吉攀附昭德,吾竊恥之,乃今自蹈之耶?’”[14](卷二十八,P658)萬循吉即萬安,成化末至弘治初為內閣首輔;昭德即憲宗寵妃萬氏,因其居昭德宮,故名。據《明孝宗實錄》記載:“是時,指揮萬通為昭德內妃兄弟,有寵。安以同姓結通為族。”[10](卷二十四.弘治二年三月己巳條,P545)徐縉《文恪公行狀》中也說:“壽寧侯之未遇也,與公有連,及既貴,絕不與通,召飲亦不往。士論高之。”[9](卷二十一,王17冊,P112)明孝宗是歷史上罕見的沒有三宮六院的皇帝,他對自己唯一的孝康張皇后寵愛有加,而壽寧侯張巒正是張皇后的父親。丘濬《推誠宣力翊運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壽寧侯贈太保追封昌國公謚莊肅張公墓志銘》云:“公思齊其兄,益加奮勵,期以世科相繼,然而累試輒負屈稱。成化壬寅(十八年,1482)不得已始循例于大學,然其決科之志,弗得弗已也。歲丁未(二十三年,1487)今上皇帝在東宮,憲宗皇帝下詔中外選婚。時圣后生十七年矣,遂應選為皇太子妃,特授公鴻臚寺卿。明年,上登極,冊立中宮,超拜公……”[12](卷三,P115)《明孝宗實錄》稱其“恩養之盛,先后戚畹莫與為比。巒既顯貴,知敬禮士夫,待故舊皆有恩意,人多譽之”[10](卷六十六,弘治五年八月己酉條,P1265-1266)。王鏊自成化十一年中進士后,長期在翰林院供職,他與張巒當于這一時期結識。而“有連”是指有姻親關系,《辭源》中把“姻親”解釋為“由婚姻關系結成的親戚”,并舉例說外親、妻親皆是。外親指的是女系的親屬,如母、祖母的親族以及女、孫女、姐妹、侄女、姑的子孫;妻親指的是妻子的親族,如妻子的父母、兄弟姐妹等。王鏊與張巒到底是哪種姻親關系呢?王鏊的本傳以及文徵明、徐縉的文章中都未提及,總之這種關系應該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也不可能在王鏊的傳記和行狀中作為體現他不肯攀附權貴的典型事例而大書特書,甚至吏部左侍郎韓文推薦王鏊出任吏部右侍郎時,也正是“以公與壽寧侯故有連,既貴而能遠之,其正可敬也”作為理由。[15](卷十六《文恪公墓志銘》,P73))
清代王士禛在《池北偶談》中稱王鏊是張巒的女婿:“明尚寶少卿王延喆,文恪子也。其母張氏,壽寧侯鶴齡之妹,昭圣皇后同產。”[16](卷二十二,P210)也就是說,張巒有兩個女兒,一個就是嫁給了明孝宗的孝康張皇后(即昭圣皇后),另一個則嫁給了王鏊,王鏊與明孝宗是連襟。
《池北偶談》雖然被看作一部筆記小說集,但有的學者認為其中記載的一些明代中葉至清初的傳聞軼事,亦可補史籍記載之缺。對照其他材料分析,《池北偶談》的記載還是有一定事實依據的。
首先,王鏊確有一兒子名叫王延喆,是王鏊的長子[9](卷十八,王17 冊,P42),當時王鏊已經三十四歲。王延喆 因其子王有壬官至尚寶司少卿而獲贈同官[9](卷一下,王16 冊,P520)。另外,《池北偶談》中提到王延喆“以椒房入宮中,性豪侈”,并舉了他重金購買宋槧《史記》和琥珀蜘蛛的例子加以證明[16](卷二十二,P210),這也確實符合王延喆 的性格。王延喆的親家陸粲在《前儒林郎大理寺右寺副王君墓志銘》中提到:“(王延喆)起大第西城下,前堂列優笑鐘鼓筦絃,后庭比房數十,歌舞靡曼,窮日夕為娛樂。時從所善客馳騁讌 游,輿馬鼓吹,縱橫道中。”[17](卷三,P26)李紹文在《皇明世說新語》中也稱:“王文恪之子延喆性奢豪。治大第,多蓄伎妾子女。出從群奴數十,皆華服盛裝。珠玉寶玩、尊彝寶器、法書名畫,價值數十萬。”[18](卷八,P603)
其次,王延喆的生母確實是張氏。根據《太原家譜》中的《太傅文恪公年譜》和其他相關資料記載,王鏊一生正式的夫人有四位,其中第二位就是張氏,只生有王延喆一子。王鏊娶張氏的時間是在成化十七年,成化十九年二月初六王延喆出生,成化二十三年七月張氏去世。而這一時期正是張巒在太學為諸生與王鏊交往的時期。在張氏去世的同年,張巒十七歲的女兒,后來的孝康皇后被選為皇太子妃。
最后,如果王鏊的夫人張氏確實與孝康皇后是同胞姐妹,那么王鏊就是孝康皇后所生明武宗的姨父(雖然張氏已去世),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武宗初年,劉瑾掌權后,瘋狂報復曾經彈劾過他的眾多大臣,而作為彈劾事件積極倡導者之一的王鏊卻留了下來,并進入內閣。
但這只是事情的表面。《池北偶談》的這則軼事中仍存在許多漏洞。首先,王鏊的夫人張氏的出身與張巒的家世完全不符。王鏊在《繼室張孺人墓志銘》中提到:“翰林院侍講王鏊之繼室張氏,其先湖廣之孝感人,曾祖思忠,洪武間僉廣西按察司,事謫河間之滄州,遂為滄州人。祖某,父實,丹陽令。丹陽少孤,依蔡氏,故又姓蔡氏。”[9](卷二十一,王17 冊,P192)《光緒丹陽縣志》也確實記載明成化間有滄州人蔡實曾任知縣[19](卷五,P85)。而丘濬所作的張巒《墓志銘》則稱張巒“其先河南人也,后徙山西之徐溝,又徙河間興濟,故今為畿內人。曾祖諱希信……祖諱迪,夔州府知事,考諱綬”[12](卷三,P115)。從上面所引材料可看出,二人在籍貫、父祖姓名方面皆不相合,而且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丘濬在墓志銘中按照慣例介紹了張巒的子女,包括孝康皇后和張鶴齡、張延齡兄弟,卻并未提到張巒還有其他的女兒,作為王鏊會試的座主和多年的同僚,如果王鏊娶了張巒的女兒,丘濬是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寫到張巒的墓志銘中去的,何況王鏊當時已官居右春坊右諭德,不論是地位還是名望,都是值得加以宣揚的。同理,如果王延喆的母親張氏是孝康皇后的妹妹,陸粲在《前儒林郎大理寺右寺副王君墓志銘》中也一定會提及,而不是簡單稱王延喆“母夫人張氏”。
不過,孝康皇后倒確有一妹妹,《萬歷野獲編》卷七《謝文正驟用》中提到謝遷之所以能被超擢入閣,主要原因是他上疏勸阻了明孝宗娶張皇后之妹的想法,贏得了孝康皇后的歡心。又提到“楊(常熟楊憲副儀)又云:孝康之妹后嫁劉閣臣長子”[20](卷七,P2096)。楊儀字夢羽,常熟人,是嘉靖五年的進士,晚年以讀書著述為事[21](卷十五,P237)。但劉閣臣具體是誰,楊儀并未給出答案。
其次,根據《太原家譜》中的《太傅文恪公年譜》和王鏊所作的《繼室張孺人墓志銘》,王鏊娶張氏是在成化十七年。而丘濬為張巒所作的墓志銘則稱張巒累試不第,“不得已始循例入于太學”是在成化壬寅,即成化十八年[12](卷三,P115)。時間上相差一年,況且王鏊當時是在家守制兩年之后再娶的,定親恐怕還要早于成化十六年,這樣,張巒成為太學諸生與王鏊結識后,再把女兒嫁給王鏊的可能性就沒有了。
通過以上分析,基本可以得出結論:王鏊與明孝宗同娶一對姐妹,是連襟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池北偶談》有這一說法,原因可能有二:第一,王鏊的夫人張氏的家族與張巒的家族都是從外地遷居河間府者,而張氏所在的滄州與張欒所在的興濟又恰好毗鄰[5](卷四十《地理志一》,P892),因此就存在著因張氏來自河間滄州,而被誤認為出自河間興濟張巒家族的可能性。第二,王延喆過于驕奢的生活作風引起旁人對其出身作出種種揣測,而王氏后人出于某種虛榮的目的在其中也可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王氏后人編的《太原家譜》將《池北偶談》中的這個傳聞加以收錄就是證明[9](卷十九,王17冊,P62)。
但王鏊與張巒存在姻親關系當是可以成立的,因為與王鏊同時代的徐縉、文徵明和邵寶的文章中都提到了這一點。到底是何姻親關系?筆者認為兒女親家的可能性最大。按照之前引述的邵、文、徐諸人的說法,王鏊與張巒有連是在張巒未貴,也就是他的女兒沒有成為皇太子妃之時。張巒的女兒被選為皇太子妃在成化二十三年,到那一年為止,王鏊共有一子一女,兒子即張氏所生的王延喆,女兒則是他的第一位夫人吳氏所生的王儀,時年十二歲[9](卷十八,王17冊,P41)。而根據丘濬 所作的墓志銘,到弘治五年張巒去世時,張巒的兩子一女,女兒嫁給了明孝宗,長子張鶴齡聘了嘉善大長公主之女王氏,次子張延齡尚幼[12](卷三,P115)。嘉善長公主乃明英宗第二女,成化二年下嫁王增[5](卷一百二十一《公主傳》,P3672)。張鶴齡聘其女當在張巒貴盛之后,而之前他很有可能同王鏊之女王儀有婚約。后來大約王鏊因張家突然的飛黃騰達而不愿有攀龍附鳳之嫌,又或者張鶴齡后來的驕橫跋扈已顯現了苗頭,“頗自盈溢,為后來奢縱之漸云”[10](卷六六,弘治五年八月己酉條,P1266),于是“絕不與通”,取消了這門親事,后來把女兒王儀嫁給了自己非常器重的在家中讀書的門生徐縉,這一年王儀已經十八歲。至于張巒的夫人金氏,王鏊的夫人吳氏皆為二人同鄉,基本可以排除外親的可能。而查《太原家譜》,王鏊的父親王琬娶葉氏,祖父王逵娶葉氏、周氏,曾祖父王彥祥娶陸氏,皆吳縣同鄉。親戚子女也未見有與興濟張氏通婚者,即便有也是所謂葭莩之親,是絕不會作為王鏊摒斥權貴的例子加以積極宣揚的。
以上只是筆者對于王鏊的生平與交游的兩個具體問題所作的簡要論述。總體而言,目前學界對于王鏊的認識與研究還處在相對粗淺與模糊的階段,可供進一步深入發掘的領域十分寬廣,大體可以包含以下三個方面:首先,通過研究王鏊可以進一步加深對于明代中期的政治狀況,特別是科舉制度的發展、官僚制度的運作、文官與宦官之間的相互制衡、文官集團內部的相互斗爭等的認識與了解;其次,由于王鏊長期供職史館,本人又頗好著述,對于許多歷史事件及人物掌故都詳細地加以記錄并發表了自己的評論,因此可以極大地彌補正史相關記載的簡單與片面,比如他對于劉瑾掌權來龍去脈的詳細記錄;再次,就文學而言,研究王鏊對于了解明代制義的風格流變,吳中文人群體的活動與創作,明代中期文學復古思潮的興盛都會提供有益的參考。
注釋:
①關于這一部分的史實,可參見拙著《王鏊年譜》,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38-142、146-147、156-157、158-159頁。
②《明孝宗實錄》卷九十六“弘治八年正月壬辰”條云:“(陸簡)少有俊才,頗不自檢制,晚益矜持,自負當遠到。既久滯不顯,益多郁抑。”雷禮《國朝列卿紀》卷四十一《禮部尚書行實·張昇》云:“(張)昇以劉吉抑己,因天變劾奏。”
③李東陽與焦芳同為天順八年的進士,從李東陽的文集來看,二人交往十分密切,遠勝于王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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