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桃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蔣廷黻(1895-1965),字綬章,湖南邵陽人,我國近現代著名的歷史學家,也是著名的經濟學者,后又以學者從政,積極參與政府的經濟決策與善后救濟等??箲鸨l前夕,蔣廷黻針對如何化解民族危機提出了“耕者有其地”的思想。
學術界有關蔣廷黻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作為近代史研究專家,他對近代史研究所作的貢獻以及在研究方法上的特色是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之一;[1]20 世紀30年代,蔣廷黻出使蘇聯,后又積極參與國民政府的外交活動,并對中國近代外交史作了深入研究,對于其外交活動以及在外交史方面的出色研究,學術界也有專門探討;[2]《獨立評論》創辦時期,他對大學教育問題進行的頗具特色的思考,也曾被一些學者所關注;[3]蔣廷黻作為一名政治活動家,對于民國政治提出了頗具價值的思想,故有學者探討了其與胡適政治主張的異同;[4]1949年,蔣廷黻隨國民黨敗退臺灣后,積極從事聯合國善后救濟工作,學術界對此也有專論;[5]此外,蔣廷黻的現代化思想也為學術界所關注。[6]但是,綜合來看,有關蔣廷黻的經濟思想尤其是其土地所有權思想的研究尚付闕如,這為本文探討蔣廷黻的耕者有其地思想預留了空間。
20 世紀30年代是我國農村經濟形勢比較嚴峻的時期,帝國主義經濟侵略的加劇,以及自然災害的頻仍,農村經濟幾臨破產的邊緣。其時,有學者描述道,“我國農業近幾年來真是坎坷運蹇”;“在短短的四年期內而接連的遭受三次大災”;[7](P7)張培剛也指出,“除掉外來的各大強國之經濟的壓迫外,‘天’也似乎漸漸的擺起猙獰的面孔。水災、旱災、蟲害、不停的發生于各地”。[8](P11)農村經濟的凋敝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案锩吆蛯W者都開始意識到農村與城市之間的差異,并把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到糧食生產短缺、土地分配不均和農民的困境上面”。[9](P13)蔣廷黻亦不例外。
蔣廷黻對農村經濟進行深入探索后,指出,“現在我們要改造農村,我們首須記得,農村已窮到萬分”。[10](P10)“中國整個的鄉村經濟已到崩潰的程度”,并且“這是中國的致命之傷”。此外,他結合日寇步步緊逼的情勢,強調解決農村經濟問題尤有必要?!拔腋掖竽懙恼f,就是中國的大都市如上海天津武漢廣州都被日本的大炮飛機毀成一片焦土了,只要鄉村經濟不破壞,中國還只受皮膚之傷。反過來說,倘若我們不從今日起集中全國的力量來挽救鄉村的經濟,就是日本不來攻,我們的都市全要變成死城,而我們這個國家就自然而然的亡了”。[11](P6)在蔣廷黻看來,中國的農村經濟構成國民經濟的主體,攸關國家之生死存亡。
農村經濟的興衰關乎國運之興衰,而農村經濟衰敗之直接危害便是造成農民生活的苦痛。因此,恢復與發展鄉村經濟,改善農民的生存境遇成為國家與政府首要解決的問題。蔣廷黻強調,政府應關心農民的經濟生活,解決農民生活問題,舒緩農民生活之苦;并且,“只要政府能以父母自居,能把人民當作赤子看待,這就是老百姓的理想政治,這就是王道”。[12](P25)他這一真切的農民關懷,在其后來為《中國之農業與工業》所作的“序言”中,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抨擊士大夫多來自民間卻不了解民生,揆其原因,主要有二:“第一,士大夫并不足以代表平民。他們大多數是地主階級。他們自己并不勞力。頂窮苦的尚是小地主、私塾教師,及衙門書吏,即系西洋人所說的小資產階級。第二,中國舊日士大夫所學的全是文字章句一類的東西,小百姓們的工作,無論是種植或是工藝,是他們所不屑過問的。他們就不把實事實物作為知識的對象。他們所寫的食貨志盡是些官樣文章,其中偶有的知識和貢獻大都是零碎的”。[13](P1)士大夫不代表“平民”,也不關心民瘼,這在與西方接觸之后,并未發生改變?!敖帐看蠓虻闹R方法雖有變更,確是仍免不了讀死書,尚且還是讀西洋人的死書,講的是西洋社會”。[13](P1)士大夫“讀死書”本就與下層社會脫節,加之讀的又是“西洋社會”的“死書”,這更是難以將目光聚焦在廣大“平民”與“小百姓”身上。加之,士大夫們“生活集中于都市”,于是“離中國之代表人更加遠了”。因此,蔣廷黻呼吁,“我們要記得,我們雖然有上海、漢口、天津、廣州這些大城市,表面上看,我們這個國家很像一個現代的國家;事實上,中國的代表人還是種地的鄉下人,我們有幾個人愿意過問他的事,能夠了解他的事呢?”。[13](P1)他強調,“平民”、“小百姓”等“不但是我們的代表人,還是我們的基本人”;“我們打仗所用的錢、娶姨太太的錢、住洋樓的錢、辦大學的錢、修公園的錢、辦報辦雜志的錢,一切一切都是這個種地的鄉下人拿血汗換來給我們的”。然而,現實情況卻是鄉村經濟破敗、農民生活痛苦?!艾F在這個人的負擔太重了,跨騎在他背上的人太多,他快要倒地了”。[13](P1)蔣廷黻看到了農村經濟面臨崩潰、百姓生活維艱的景象,也認識到農村經濟的崩潰對國家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因此,他號召人們了解農民、重視農民、關心農民?!八沟氐娜兆泳褪俏覀冋麄€政治經濟文化總崩潰的日子,至少我們應該知道這個人怎樣到了這種田地”。[13](P2)
如何解決農村經濟的衰敗問題以及改善農民的生存境遇?蔣廷黻“認為解決經濟問題的最要條件,即為解決土地問題”。[14](P208)他號召國民政府積極行動起來,推行“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所有制變革。并且,他強調,“耕者有其地是國民黨的黨綱,也是國家的安寧及人民的生計所必須的”。[11](P8)
蔣廷黻在論述了推行耕者有其地以恢復與發展農村經濟之后,緊接著又提出實行耕者有其地積聚蘊藏在民眾身上的巨大力量,藉此化解日益嚴重的國家存亡危機。
他將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與民族危機相結合的思考,其邏輯起點是對中共發展壯大原因的深入考察與借鑒。根據蔣廷黻的深入觀察,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占了少數的偏僻縣”,外無軍器接濟,內無工業和其他特殊富源;“竟能與中央軍抵抗這多年”,這值得深入研究。[15](P165)“紅軍戰斗力的發動機究竟在那里呢”? 他指出,這個問題表面上看似很難解答,實則不然?!案鶕t軍自己的宣傳及中央軍的觀察,紅軍作戰的能力來自‘農民樂為所用’一句話”,然而“共區的農民從共黨得著什么好處呢”?他強調“只有一種好處”,就是土地所有權。具言之,就是中共實行了“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將土地所有權分配給農民,實行農民土地所有制。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紅軍在江西極盛時期的力量,實來自農民得合作。共黨為農民作了什么好事呢?只作了一件事:干脆的,徹底的消滅了地主階級,實行了耕者有其地”。[14](P174)蔣廷黻這一認識切中肯綮。他一語道破紅軍賴以生存與發展的基礎——徹底的土地改革以及在此基礎上獲得的農民群眾廣泛的支持與擁護。他接著強調,“農民所要的是土地”;[15](P164)“農民所以樂為其用就是為這一點。他們對任何主義,任何史觀是不感興趣的;他們所歡迎的,感激的就是佃租的免除。為了這一點,雖然紅軍加在他們身上的賦稅和工役很重,他們仍肯為紅軍出死力”。[14](P170-171)實行“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農民從此解除了與地主間的租佃關系,成為土地所有者,生產積極性自然就會增加,也會積極保護土地改革的成果,緊緊團結在中國共產黨的周圍,形成拱衛中共的巨大的群眾力量。
蔣廷黻認為中國共產黨在極其惡劣的條件下發展壯大起來的原因是成功地推行“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強調這“是共產黨力量的來源,此外別無原因”。[14](P208)事實上也確屬如此,中共自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就開始推行以土地改革為核心內容的土地革命,并且不斷調整,最終實現徹底的土地農有制。農民獲得土地后,不僅積極擁護中共政權;而且生產積極性大為提高,農村經濟得到改善,為紅色政權的發展、壯大提供了政治與經濟保障。
農民大眾之間蘊藏著巨大的力量,且共產黨人成功地獲得了這一力量。那么,作為執政黨之國民黨又該如何獲取這種力量呢? 他指出,“兄弟認為要想發生這種力量并不難”。[14](P208)只要使人民意識到國家是代表他們的利益,他們便會主動團結在政府周圍,積極關心國家命運,為國家貢獻力量。但是,在蔣廷黻看來,國民政府為老百姓做的事情卻不夠,以至于人民對于國家情感淡漠。他反問道,“現在中國政府為人民曾做過什么事?國家于人民有什么價值?國家興衰于人民有什么關系? ”[14](P208)國家未切實考慮人民的根本利益,不關心民瘼,自然也就得不到人民的擁護。“人民不知道有國家,系因國家不建筑在人民利益上”。[14](P208)
因此,政府響應民意、代表人民的利益,轉變成“人民的政府”之后,便能集聚全國的“民力”,形成強大的力量,藉此化解日益緊迫的民族危機。蔣廷黻指出,“現在應付國難,非使人民認識國家于人民有價值,政府為人民做事不可”;“應該集中人民的意志,一齊聯絡起來,使國家是老百姓的國家;政府是老百姓的政府,然后才可以渡過國難,復興民族”。[14](P208)在他看來,國家、政府只有切實代表人民利益,為人民謀求利益、謀求福利,才能使人民感覺到國家與政府的關懷,也才能使其體會到國家、政府的價值,也才能自覺關心國家、民族命運。只有這樣,廣大百姓才會與政府上下一心、團結協作,集聚全國人民的巨大力量,將侵略者趕出國門,實現民族獨立與復興。“我們的國家,要想成為獨立國,應做的事很多,但第一要件,必須使政府變為人民的政府”;政府代表人民的利益,便是“使全體人民知道國家是他們自己的國家”;這樣,民眾“與國家發生深切的感情”。[14](P209-210)然則,“要想達到這個目的,便須實行耕者有其地”。[14](P209-210)在蔣廷黻看來,政府、國家要切實代表人民的利益,具體來講,便是要推行“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中國如能將土地問題解決,然后國家才是人民的國家;政府才是人民的政府;這個問題,不但中國在國難期間須如此解決,即世界各國,遇有國難時,也是如此渡過”。[14](P208)蔣廷黻強調,在民族危機日甚一日的情勢下,實行“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可以形成驅逐日寇出國門的強大力量,促成民族復興之實現。他呼吁道,“這個擺在我們眼前的教訓,我們尚能不學嗎?我們除對內戰悲痛之外,看見了這些無知而貧苦的同胞,能表現出這樣堅強的意旨和犧牲精神,我們不是有以自慰嗎?自慰我民族還有這大的潛伏力量,這樣容易開發的力量。這種力量我們何不據為己有? ……我們所須行的就是耕者有其地”。[14](P171)蔣廷黻認識到土地所有權對于發動農民參與抗戰、保家衛國的巨大刺激作用。他認為占據中國百分之八十的農民,簡單而樸素的愿望就是“土地”;給予農民土地所有權才能真正動員民眾,才能獲得民眾的擁護與支持。因此,在民族危亡之緊要關頭,“民族主義還不夠”,“單純的民族主義的運動已經過期了”;“現在的民族主義,不加上高度的社會主義或民生主義,不能成為大有力的發動機”。[14](P174)
蔣廷黻還直接從近代國防的角度,強調解決農民土地問題對于化解民族危機之必要。他強調,“在現在這個世界立國,國防是不可一日忽略的”;但是,國防并不簡單地取決于軍備之優劣,“更關鍵的是在于社會的健全”;“健全的社會”“是各國戰斗力的主要成分,而社會的各階級,從戰爭上看起來,最要緊的是農民”。[15](P164)這樣,“農民”與“國防”緊密聯系起來。他接著以法、俄革命為例作了進一步說明:法國大革命時,革命政府“行了革命的土地政策”,“法國的兵士,知道戰爭的成敗,與他們田產的保存與否,有密切的關系”,因而奮死抗戰,促成法國大革命的勝利;再如1917年的十月革命,“俄國的兵士已萬分厭棄戰爭”,但是“列寧干脆的宣布土地是農民的”,而“白黨”“始終想維持地主的權利”,因此最終被列寧領導的紅軍打??;故“在戰爭上,農民的熱心與否往往是決勝負的主要因素”。[15](P165)因此,“我們可以看出國防與土地問題的密切關系”。[15](P166)
蔣廷黻深刻認識到,在近代中國特殊的情勢下解決土地問題之必要。“總而言之,農村問題不解決,中國的政治經濟是不能上軌道的,平均地權終久是要實行的”;[11](P8)“耕者有其地是當代的一個大潮流。[16](P7)并且,在民族危機緊迫的關頭,“平均地權,或耕者有其地——這種口號可用以號召農民”;因此,“土地問題固較復雜。我們先要看清這個問題不是個法律問題,學理問題,是個迫不及待的政治問題”。[16](P6)他強調,“三民主義的實現必須從民生下手。人民衣食無著落的時候,他們縱有愛國之心。亦無衛國之力?!灾袊囊磺卸荚搹鸟R牛羊,雞犬豕做起”。[17](P86)
蔣廷黻的耕者有其地思想所關注的兩大面相:一是近代中國的農民,再則是處于存亡之際的國家。他強調實行耕者有其地的土地改革,以恢復與發展農村經濟,改善農民的生存境遇;后又在深入考察中共發展壯大原因的基礎上,強調推行耕者有其地以調動農民的力量,拱衛國家,化解日益嚴峻的民族危機。有臺灣學者曾指出,蔣廷黻所要求于知識界的,是“書本”、“主義”、“文字”、“清議”之外的東西,“是生產、是事業、是與小百姓同一呼吸”;并強調“這種真正的民胞物與經世致用的精神,才是蔣廷黻的真精神,才是蔣廷黻所要求于中國知識界的真精神”。[18](P14)其實,從蔣廷黻的土地所有權思想來看,其所呼吁的又何止是“知識界”,應還包括國民黨與國民政府;而其所關懷的對象不僅包括“小百姓”,也包括處于危殆存亡之際的民族與國家。并且,深層次上來看,蔣廷黻深刻認識到作為中國人口最大多數的農民的巨大力量——也即人民的強大的力量,因此將土地、農民、國家三者有機結合起來,形成了上述頗具特色的土地所有權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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