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的“無根性居住”：概念建構與解釋邏輯

朱 磊

(華中科技大學 社會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4)

2012年我國農民工總量達到26261萬人[注]國家統計局：《2012年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國家統計局網站http://www.stats.gov.cn/tjfx/jdfx/t20130527_402899251.htm.。2.6億農民工將安家于何處？這是中國特色新型城鎮化需要面對的難題。新型城鎮化的核心目標之一是農民工市民化，其“新”既體現為在城鄉發展一體化的政策框架內來實現農民工的實質性市民化，為農民工提供均等化的基本公共服務；還體現為拓展了農民工市民化的空間，為農民工市民化的內涵、目標及途徑提供新的思路。建設以農民工市民化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既需要在制度與政策變革上進行一體化設計，也需要在城鄉發展一體化背景中重新認識農民工。由于眾多周知的原因，絕大部分農民工在城市的居住呈現出臨時性、短期性、 流動性、過渡性等特征，這種居住狀態在短期內難以得到根本性改變。如何理解農民工的城市居住狀態？這種居住狀態將對農民工市民化產生怎樣的影響？本文將以當前農民工的城市居住為切入點，旨在理解城市化過程中農民工日常生活世界中的矛盾與重構。

一、研究的起點：農民工居住研究的局限與突破

當前學術界對于農民工居住現象的研究大致可以歸納為四種研究視角：一是空間視角，在空間與社會分層的理論框架內解釋農民工居住的空間分布、居住隔離及其后果；二是制度視角，從具體的制度安排(如戶籍制度、住房制度、公民身份制度等)來解釋農民工的居住獲得機制以及居住質量；三是權力視角，專注于對農民工集體宿舍現象，以揭示工廠集體宿舍這種居住形式所展現的勞資雙方的權力實踐關系；四是理性選擇視角，考量農民工的居住意愿與居住選擇，探討農民工的經濟理性和城市適應行為對其居住現象的形塑。空間視角與制度視角更多地強調了結構性的、制度性的因素(城市社會分層結構、居住空間結構、產業結構、戶籍制度、住房制度、身份制度等)對農民工居住的約束與限制。權力視角與理性選擇視角則把分析觸角伸到了農民工的日常生活世界，試圖揭示他們的主體性與能動性。在現有研究文獻中，空間與制度視角主導下的學術話語把農民工置于被動、無聲無息的地位，農民工自身的“話語”與“實踐”被遮蔽，農民工的主體性這一論題沒有得到應有的空間。這一局限性不但表現在農民工居住研究領域，而且貫穿于學界關于農村流動人口乃至貧弱群體的研究，并引發研究者的反思[注]例如：江立華、王斌：《農村流動人口研究的再思考——以身體社會學為視角》，《社會學評論》2013年第1期；陳雯：《喪失的主體性：對當代貧弱群體知識建構的反思》，《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陳文超：《農民工群體的分化及其知識建構》，《發展研究》2013年第2期。。

關于農民工居住現象的知識建構正在因為對農民工主體性的輕視而陷入困境，具體表現在：大量的經驗研究尚未轉化為理論提煉或創新，低水平、重復性的研究較多，解釋力強、知名度高的概念極少；在研究議題、概念工具、研究方法等方面仍然局限于西方移民研究的話語和框架，缺乏對本土學術資源的挖掘與開發以及具有原創意義的理論創新，缺乏理論自覺；由于缺乏學理性的解釋與論證，關于改善農民工居住質量的政策建議與政策實踐多以困境或失敗告終，實際上這些政策思路早在140年前就被恩格斯所批判[注]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223頁)中批判了資產階級用以解決住房短缺的三種方法：工人變成房主、工人自助與國家幫助。當前關于改善農民工居住質量的很多政策建議與政策實踐都可以從上述三種方法中找到原型。。

農民工的主體性敘事將為居住現象的研究開拓新的空間。其可能的實現路徑，一是把作為能動主體的農民工的居住實踐本真地呈現出來，揭示他們在結構與制度約束下對規則與資源的把握、理性選擇與行為策略，這類研究不能僅僅作為“邊角余料”，其作用不僅僅限于彌補結構論研究路徑的缺陷，還有可能成為獨立的研究范式。二是“把居住還給農民工”，即讓農民工成為自己如何居住的“主角”，真正地把居住視為農民工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事件，而非僅僅視為城市社會管理面臨的挑戰或問題；不是把農民工從家鄉(流出地)剝離出來放到城市社會的時空場域，而是把他們放置于家鄉(流出地)和城市(流入地)兩個時空場域所構成的整體中，這樣一個沖突與融合并存、充滿重塑與轉化的張力、蘊含多重可能性的場域才是農民工真實的生活世界。

第二種研究路徑正在變得清晰，如符平對四個世界(鄉土世界、想象世界、城市世界和實踐世界)的劃分[注]符平：《青年農民工的城市適應——實踐社會學研究的發現》，《社會》2006年第2期。，實質上是把青年農民工的“想象”與“實踐”置于故鄉(流出地)和城市(流入地)共同構成的整體世界中，從中發現了青年農民工的實踐性；田毅鵬把“社區認同感的形成與故鄉意識之間復雜的轉換和交錯關系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注]田毅鵬、齊苗苗：《城鄉結合部非定居性移民的“社區感”與“故鄉情結”》，《天津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其研究路徑是通過引入“故鄉情結”，以還原非定居性移民生活世界的復雜性和沖突性，繼而揭示社區認同危機的成因及實質。本研究將沿襲這一研究路徑，基于農民工完整的生活世界來理解其居住，在分析居住與“根”的關系之基礎上提出“無根性居住”的概念，并探討了其解釋邏輯及引致的新議題。

二、理解“居住”：多重價值與價值剝離

(一)居住的多重價值

住房的基本價值在于其滿足人類基本生活需要的功能，能夠遮風避雨，具備基本的設施和條件，能夠滿足日常生活與休息的需要，能夠作為開展家庭生活的基本場所。然而，人類所追求的永遠不只是滿足生存與安全需要的“居住”，還有能夠提供情感、歸屬感、自尊以及自我實現等更高層次需求的“棲居”。人類從未停止過對住房的意義建構，不但對住房的建筑形式賦予了宗教的、宗族的、禁忌或崇拜等神圣意義，還按照住房的位置、大小、質量等賦予不同身份、地位、等級的人們“各居其所”的世俗價值，“建筑師塑造空間，除了賦予它們社會效用，還給予它們人的意義和審美、象征意義。建筑師塑造和保存著長期的社會記憶，并努力給予個體和集體的渴望和欲望以具體形式”[注][美]大衛·哈維：《希望的空間》，胡大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頁。。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理性化進程的加速一方面推動了馬克斯·韋伯所言的“世界的祛魅”，住房在宗教和宗族上的神圣意義隨之趨于消解，對住房的工具性、舒適性和成本的考量越來越重要；另一方面導致住房的世俗價值被經濟、市場、消費主義抬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住房的經濟價值、身份象征意義被無限放大，由住房衍生的社會現象千奇百怪，住房在個體生命歷程中的作用日益顯著。住房日益獲得了標識個體身份地位、提供情感寄托與歸屬、顯示與維系社會信任等功能。穩定的住所不但可以降低人際交往中的短期性、功利性和投機性因素，還有助于提高個人的信用水平、建立穩固持久的地緣關系與互惠網絡，是個體融入社區的重要前提條件。

無論從歷史還是從現實來審視，我們都無法否認住所在人類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是一個溫情脈脈的空間，是個體走向社區乃至更廣闊的社會的起點。安東尼·奧羅姆從“地點”的角度來理解“一天辛苦工作結束之后可以返回的家”，并賦予其四個方面的涵義：一種個人身份認同感，一種說明“我們是誰”的感覺；一種社區感，成為一個大集體(或者家庭或者鄰里人群)的歸屬感；一種過去和將來感，一種我們身后和我們面前的地點感；一種在家里的感覺，一種舒適感。[注][美]安東尼·奧羅姆：《城市的世界：對地點的比較分析和歷史分析》，陳向明、曾茂娟、任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6頁。這一分析思路在住房與人類的需要之間建立聯系，從人的本質屬性及其需要出發理解住房的價值，鮮明體現了人的主體性訴求。這一深刻洞見給予本文的啟發是，住房作為與個體最具強烈而親密聯系的“地點”，具有“地點”的全部涵義；住房的本質價值在于它為人們提供了身份認同感、社區歸屬感、過去和將來感以及舒適感，這是將個體整合進入其所屬共同體的重要紐帶，是個體獲得生存意義的重要途徑。

(二)居住的價值剝離

居住的多重價值得以實現的前提條件是居住的相對穩定性以及在其基礎上自然形成了持續有力的社會團結力量。這些前提條件在滕尼斯定義的“共同體”中是一種天然的狀態，“居住在一起”是共同體形成的重要條件，“地緣共同體直接表現為居住在一起……首先是空間的接近，最后——對于人來說——也是精神上的親近”[注][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65-73頁。。在費孝通所描述的鄉土社會中，人們的居住形態完全依附于血緣，“地域上的靠近可以說是血緣上親疏的一種反映……我們用血緣的坐標把空間劃分了方向和位置……‘地’的關聯派生于社會關系……血緣和地緣的合一是社區的原始狀態”[注]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頁。，也就是說，居住的全部價值由于根植于血緣與地緣合一的共同體內部而得以實現，相互接近的居住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生產勞動、人際交往、共享價值觀念等深度融合起來，維系著鄉土社會的穩定性。在城市社會中，更大范圍內的社會分工與人口流動等因素使地緣日益脫離血緣的“投影”而獨立成為一種社會團結力量，以職業為紐帶的業緣成為越來越普遍的關系紐帶，穩定的居住是人們積聚地緣、業緣的最主要途徑，也是獲得社區成員資格的前提條件。

居住的穩定性及其衍生的社會團結力量對于個體的價值不言而喻，它維系了人們的生活世界的完整性。然而，對于我國規模龐大的進城農民工，這種價值正在遭受挑戰并日漸消解。農民工在工作和地域上的高流動性被視為弊病[注]Knight，John and Linda Yueh. 2004. Job Mobility of Residents and Migrants in Urban China.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32:637-660，既為用工單位與城市管理帶來困難，也造成自身的工作價值無法積累并增值(如難以獲得社保、培訓晉升、長期福利等)，還導致了難以融入城市社區的困境。“居無定所”使他們在城市里長期處于漂泊、懸浮的生存狀態，“如何居住”讓他們倍感艱辛與脆弱。本文把因居住的不穩定而導致個體難以積累地緣、業緣、信任、社會支持等有價值的資源，難以融入社區并獲得社區歸屬感，使住房僅剩下空洞的物理形式的現象稱為“居住的價值剝離”，其實質是住房的實際功能與個體基本需求發生背離。馬克思筆下19世紀工人階級的“住宅地獄”[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26頁。——惡劣的居住條件和過度擁擠的居住密度超過人對于居住空間需求的底線——即居住價值被剝離的后果呈現之一。田毅鵬描述的非定居移民“身體在場，關系、利益、參與權、社會保障權不在場”[注]田毅鵬、齊苗苗：《城鄉結合部非定居性移民的“社區感”與“故鄉情結”》，《天津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的現象，形象地注釋了居住的價值剝離，以及由此導致的非定居移民生活世界的斷裂。

三、“無根性居住”的概念建構

(一)農民工之“根”的敘事

“根”是農民工知識建構中的常用字之一，派生了“生根”、“扎根”、“歸根”、“尋根”、“失根”、“無根”等詞語。例如，《城市有我夢想，卻不知“根”在何方》描述了一個女農民工對自己的農民身份、婚姻困境、家在哪里的困惑[注]黃艷、廖君：《女農民工：城市有我夢想，卻不知“根”在何處》，《新華每日電訊》2010年3月15日。；《農民工怎樣在城市“落地生根”》討論了農民工如何在城市適應、融入[注]駱沙：《農民工怎樣在城市“落地生根”》，《中國青年報》2011年3月13日。；《二代農民工犯罪的根本原因：沒有根》描述在二代農民工“村子回不了，城市進不去，這兩端挨不著，就仿佛懸在半空里，往上升，還是往下降，都懸”的無根狀態[注]易煒翰：《二代農民工犯罪的根本原因：沒有根》，《清風苑》2010年第5期。；孔小彬用“失根的迷途”來概括新世紀打工小說對農民工心態的描述，用以展現進城農民工作為城市異鄉人的無根的漂泊感[注]孔小彬：《失根的迷途：新世紀打工小說中的農民工心態表述》，《當代文壇》2011年第2期。；朱力用“城市社會中的無根階層”描述了農民工沒有歸屬感和認同感、在城鄉之間循環流動、階段性流動等社會地位特征[注]朱力：《農民工階層的特征與社會地位》，《南京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江立華等把農村流動人口描述為“身在城市，根在農村”[注]江立華、王斌：《農村流動人口研究的再思考——以身體社會學為視角》，《社會學評論》2013年第1期。。李若建用“無根的群體”表達了對“居住地不是其戶籍地、在居住地沒有合法享受社會福利的身份、對自己的戶籍所在地又非常陌生”這一特殊群體如何融入居住地社會的擔憂[注]李若建：《廣東省外來人口的定居性與流動性初步分析》，《人口研究》2007年第6期。。許傳新認為新生代農民工的城市社會適應處于“落地未生根”狀態[注]許傳新：《“落地未生根”——新生代農民工城市社會適應研究》，《南方人口》2007年第4期。。何紹輝用“在‘扎根’與‘歸根’之間”來描述新生代農民工在城市和鄉村均面臨著社會適應的困境[注]何紹輝：《在扎根與歸根之間：新生代農民工社會適應問題研究》，《青年研究》2008年第11期。。盡管對“根”的使用比比皆是，但其涵義一直未被明確界定。

在傳統鄉土社會中，生長于斯的血緣與地緣共同體是個體的“根”之所在，“根”是確定、具體、不言自明的。然而，由工業革命所開啟的現代化進程，使人口流動的頻率、規模、空間范圍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人們的血緣、地緣、業緣在時間與空間上發生了不同程度的分離乃至重新組合，深刻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世界結構，“從血緣結合轉變到地緣結合是社會性質的轉變，也是社會史上的一個大轉變”[注]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5頁。。這一趨勢的蔓延導致個體的“根”愈加模糊、混沌、復雜。對農民工之“根”的追問源于該群體同時聚合了農村與城市、傳統與現代兩種不同的結構性特征，其自身充滿變動與轉化的張力。改革開放以來，與城市的“親密接觸”推動了農民工“脫根”——逐漸與原有的關系紐帶及鄉土情感發生疏遠和背離——的過程，相當一部分農民工與鄉土世界、農民身份漸行漸遠乃至產生不適應和陌生感，這種現象在基本脫離農業的新生代農民工身上尤為突出。與此同時，他們開始了在陌生的他鄉、流動的世界里“扎根”的過程，這一過程因為流入地的制度性排斥而舉步維艱甚至中斷，導致了絕大部分農民工無法在城市扎根，由此積聚一個規模龐大的“日益脫離農村卻又難以融入城市”的群體，成為當前我國城市化進程中的重大挑戰。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從三個層面來理解現有研究文獻中“根”的涵義：一是共同體意義上的“根”，即個體嵌入到特定共同體的狀態，費孝通所提的“事實上大概先得有了土地，才能在血緣網中生根”假設[注]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2頁。——其中的“根”即是(地緣和血緣)共同體的意義；二是權利意義上的“根”，即個體能否享有平等、完整的公民權利，如政治權、受教育權、居住權、社會福利權等方面，這種意義上的“根”被改革開放后興起的自由主義敘事極力強調，成為當下很多政策建議的出發點；三是認同意義上的“根”，即個體在心理歸屬、身份認同上的指向，表述了個體對于自己屬于何處、與誰同群的想象，其內核是社區歸屬感與身份認同。這三個層面的涵義互通共融、互為支持，共同表述了個體的地位和角色。

(二)無根性居住：概念及指稱

按照前文對居住與“根”的理解，顯然，二者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在聯系：一方面，居住的多重價值構成了個體之“根”的載體與具象，在穩定的生活共同體中，二者相互重合、不可分割；另一方面，居住的價值剝離意味著個體雖在居住上相互接近，但由于核心價值的剝離而無法形成穩定的生活共同體，居住僅剩下物理形式而無法承載個體之“根”。基于這兩點認識，本文提出“無根性居住”的概念，用以表述一種不具備家庭生活功能、不融入生活共同體、不享受社會權利、身份認同與社區歸屬感產生失調的居住狀態，其本質是由于居住的多重價值被剝離所導致的個體與生活共同體的相互脫離。

農民工的“無根性居住”具體表現為四個方面：在物理層面，居住的環境與設施極為簡陋，通常只能滿足最低限度的睡覺與休息功能；欠缺或不具備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功能，無法滿足正常家庭生活需要；在社區面貌、房屋類型、居住條件等物理形式上與當地居民有明顯的差別與隔離。在社會關系層面，農民工由于居無定所而陷入社會交往困境，他們在城市難以形成穩定的地緣，無法以地緣為基礎累積信任、互惠、互動等社會資本，新生成的交往關系往往因為住所或工作的更換而迅速瓦解。在社會權利層面，“無根性居住”旨在表明農民工居住權利的匱乏與非自主性，農民工在城市的居住權利不僅不受公共政策的保護，反而在城市擴展過程中遭受剝奪；由于缺乏政策保護，資本的貪婪天性趁虛而入，完全把農民工作為生產要素，從減少生產成本、實現利益最大化的需要對農民工的居住進行安排。在社會認同層面，農民工疏遠了原來的生活共同體，雖然進入城市地界范圍卻不能進入城市社會結構，換言之，農民工在城市的居住并沒有獲得共同體的價值，沒有獲得社區成員身份，居住經驗無法為他們建構新的身份認同以及社區歸屬感提供價值支持。

四、“無根性居住”的解釋邏輯

在價值立場上強調農民工的主體性。在社會轉型時期，把農民工的居住現象置于城市化、工業化、市場化的進程與背景中進行探討，不僅具有理論上的必然性，而且有助于在大格局、大視野中把握農民工群體的命運及發展趨勢。然而，在研究過程中很容易陷入方法論上的二元對立，即局限于農村與城市、農民與市民、傳統與現代等二元對立的思維中，由此導致的結果是，研究者往往先驗地斷定城市比農村更先進、農民工必然城市化、現代性必然取代傳統，把農民工的居住局限于城市、城市化、現代性的空間和話語中，很大程度上過濾了在鄉土社會展演的那些同樣精彩和深刻的故事，這在實質上是以結構性消解了農民的主體性。農民工居住質量乃至福利水平的提高，固然需要政府規劃、制度改良、結構優化等自上而下的路徑，但也不能完全把農民工放置于結構性、制度性的思維中，視之為被動順從的群體。農民工在面對困境時會自主地選擇適當的行動策略，并不斷地調整反抗或合作的策略，[注]秘舒：《無聲的底層與底層的聲音——“底層研究”評述》，載李友梅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理論與實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07頁。他們善于使用“弱者的武器”，這意味著還存在著一種充滿底層智慧、具體、細微而靈活的保障，例如對流動人口聚居區中農民工生存智慧的發現、對宿舍勞動體制下農民工反抗策略的揭示，都流露著農民工的主體性和自主潛能。找回農民工的主體性“堅實地扎根于農村流動人口的生活世界之中，以使他們切身性的真實感受、真正訴求以及真切困難得以完整地還原，并構成制度保障的本源和基石”[注]江立華、王斌：《農村流動人口研究的再思考——以身體社會學為視角》，《社會學評論》2013年第1期。。“無根性居住”試圖從主體性的價值立場來理解農民工的居住，不僅要求揭示結構與制度因素的制約，還要求發現農民工作為主體的形塑力量，挖掘他們在重建“根”的過程中所展示的實踐與智慧。

在研究視野上還原農民工完整的生活世界。學界對農民工在流入地的居住與交往、就業與消費、適應與融入、再社會化或市民化、適應與融入、社會排斥等主題進行了大量探究，關注在城市世界中所發生的不同制度結構、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社會角色等方面相互之間的摩擦和沖突，并探討其調適、整合的可能性。然而，這些議題所討論的僅僅是農民工在城市世界中的“遭遇”，其研究視野以城市世界為中心坐標，輕視甚至忽略了農民工在鄉土世界中的“故事”，農民工的生活世界是被割裂的、不完整的。在農民工的流出地，還上演了“脫根”(與村莊的脫離)、“回歸”(如返鄉創業)、“重組”(如在家鄉的集鎮或縣城及周邊安家)等“故事”，對于農民工及其家庭而言，這些“故事”與他們在城市中的“遭遇”同等重要。農民工真實的生活世界并不僅僅是流出地或者流入地，而是由二者及其互動共同構成的復雜結構，這一復雜結構中還貫穿著農民工的想象與實踐。簡言之，農民工完整的生活世界至少由鄉土世界、想象世界、城市世界、實踐世界四個部分構成[注]符平：《青年農民工的城市適應——實踐社會學研究的發現》，《社會》2006年第2期。“無根性居住”在研究視野上主張還原農民工完整的生活世界，尤其強調把農民工流出地因素納入解釋模型中，不僅應當看到農民工在流入地重建互惠網絡、變換工作、策略性適應等方面的生存智慧，而且應當看到這些生存智慧如何從村莊與家庭生活傳統中轉換而來，以及這種根植于鄉土世界的習性如何滲透到他們的再社會化過程中。

在解釋路徑上建構多重邏輯的相互作用。農民工在城市的居住現象不是一件“微小敘事”(minor narrative)，它處在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的交匯處，處于城鄉二元制度體系最具沖突性的地帶，處在轉型期大規模制度變遷相互疊加的關口，處于社會結構的宏觀運作與個體微觀實踐的結合點，貫穿了歷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市場(資本)的、主體實踐的多重邏輯，農民工群體的全部經驗都可以從居住中得以窺探。農民工“無根性居住”的產生是多重邏輯相互作用的結果，一方面，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戶籍、社會保障等制度的改革，釋放了巨大的社會活力，農民就業與生活的范圍得以擴展，推動他們在超出村莊共同體的范圍建立新的地緣與業緣，城市因素的加入使農民的社會關系產生了新的組合，這一過程蘊含著農民工構建新生活共同體的可能性，例如城市中的外來人口聚居區[注]翟振武、侯佳偉：《北京市外來人口聚集區：模式和發展趨勢》，《人口研究》2010年第1期。；另一方面，城鄉二元結構依然堅固，農民工在融入城市社會結構過程中遭遇了戶籍、社會保障等制度性障礙，以城市利益為中心的制度性排斥極大地消解了農民工在城市構建新生活共同體的可能性，“群體性的住房排斥”[注]趙曄琴：《“居住權”與市民待遇：城市改造中的“第四方群體”》，《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2期。正在抵消農民工的努力；再者，市場與資本的邏輯是塑造農民工“無根性居住”的重要力量，由于缺乏制度與政策的保護，農民工日益被納入到資本增殖與再生產的過程中，“如何居住”服從于為市場和資本提供廉價勞動力的生產模式，對“宿舍勞動體制”的研究[注]任焰、潘毅：《跨國勞動過程的空間政治：全球化時代的宿舍勞動體制》，《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揭示了這一邏輯；第四，農民工作為“無根性居住”的主體，他們一直善于從各種限制中尋找生存的資源與機會，他們的主體性實踐使上述各種力量在“如何居住”這一問題上展開角逐，使其生活方式、社會關系、社會認同等方面發生了深刻改變，同時也為他們改變自身命運創造了多種可能性。總之，“無根性居住”這一概念強調在社會關系重組、制度與政策調整、市場與資本擴張、主體性實踐、社會認同重構等過程“共同在場”的場域中解釋農民工的居住現象。

五、結語：“無根性居住”引致的新議題

盡管中國的農民工與西方社會的移民有某些相似性，但二者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農民工現象滲透著獨特的歷史、制度和文化邏輯，該研究領域尤其需要理論自覺，“以做出自己的符合實際的理論概括，提升自己的理論品質”[注]鄭杭生：《促進中國社會學的“理論自覺”——我們需要什么樣的中國社會學？》，《江蘇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本文通過文獻與理論分析建構了居住與“根”的關系，并以此為理據提出“無根性居住”的概念，是解釋農民工居住現象的一個新的嘗試。本文在最后嘗試提出“無根性居住”這一概念為農民工研究提出的新議題：一是構建以“根”為核心概念的解釋路徑與分析框架，主要的問題意識有：“根”的基礎、要素及形態，“根”的轉換過程及其動力，“根”得以重構的條件與機制等；對這些問題的深究有可能對農民工的社會認同、群體分化、城市適應與融入、城市化等議題作出不同以往的解釋，也有可能為破解農民工城市化困境提出新的政策思路及理據。二是重新審視并保護農民工居住的多重價值，這一議題在當前大規模的舊城(城中村)改造、拆遷、遷村并居、建設農民集中居住區的背景下尤為重要，它將給予政策研究者及制定者以新的價值理念和出發點，即如何改善農民工的居住質量以促進農民工重建或融入生活共同體。三是挖掘中國特色新型城鎮化的理論價值，在高度流動性、日益個體化的現代化進程中，傳統的社會關聯紐帶日漸式微，社會融合的程度與方式正在發生變化，處于城鄉二元結構中的農民工群體首當其沖，如何重建其生活共同體迫在眉睫，也蘊含了城鄉發展一體化的巨大機遇；新型城鎮化拓展了農民工市民化的空間，提供了多樣的城市化途徑，將對農民工重建生活共同體產生深遠影響。當然，對于上述議題的探究，遵循“無根性居住”的解釋邏輯是必要且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