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東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在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讀思路中,生命政治的勞動(biopolitical labor)、生命政治的生產(biopolitical production)、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labor)這三個概念指稱著同一個對象,即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出現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那種新的勞動過程或勞動形式。它們之間的區別只在于側重點的不同,當需要強調勞動產品的特殊性質即其非物質性的時候,他們會使用非物質勞動概念;而當需要強調這種新勞動形式在外延布展上的全面性的時候,他們就會更傾向于使用生命政治的生產或生命政治的勞動概念。關于這一點,哈特和奈格里在《大眾》中是作出過專門說明的[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109.。在本文中,我之所以使用“生命政治的生產”而不是“非物質勞動”概念,就是因為此處所論述的內容主要是資本所布展的全面統治下階級斗爭的可能性問題。對哈特和奈格里來說,這是一個核心的觀點,他們就是要在后現代主義理論家所渲染的那種資本殖民的無限勝利的語境中,凸顯階級斗爭的客觀存在及無限潛能,“后現代主義的討論內含著許多混亂,在我們看來,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很多的理論家(甚至包括那些討論資本主義模式轉型的理論家)忽視了從對抗及作為這種對抗之基礎的階級沖突的角度來推進他們的研究。換句話說,當我們把后現代主義當作事物的當前樣態時,我們不僅要關注統治及剝削的新形式,而且還要強調拒絕這種剝削并因此而有效地提供了社會統治的替代方案的那種對抗的新形式”[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Labor of Dionysu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4, p.15.。在《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一書的前言中,奈格里對此作過更為清晰的說明:“的確,后現代主義者把事情搞神秘了。在現實中,事實上的從屬過程并沒有消解對抗,毋寧說是把它布展到了整個社會的層面上。階級斗爭并沒有消失;它被轉型到了日常生活的每一刻。一個無產者的平日生活就是全面抗擊資本統治的力量。事實上的從屬過程,根本不是對抗的消解,相反,它是對抗的培育。”[注]Antonio Negri, Marx Beyond Marx: Lessons on the Grundrisse, Translated by Harry Cleaver, etc., Massachusetts: Bergin & Garvey Publishers, Inc., p.Ⅹⅵ.本文對哈特和奈格里思想中的這一核心觀點進行解讀,以利于我們把握其思想的全貌。
“出離”(exodus)是哈特和奈格里所指認的生命政治生產的語境中階級斗爭的新形式,在《共有之物》一書中,他們對這種出離作出過具體的分析:“階級斗爭在生命政治語境中采取出離的形式。我們這里所說的出離,至少在原初的意義上,指的是通過把勞動力的潛在自主性具體化而把它從與資本的關系中抽離出來的過程。由此,出離并不是對生命政治勞動力的生產率的拒絕,而是對資本加在這種勞動力的生產能力之上的那些越來越嚴厲的桎梏的拒絕……不過,這種出離跟逃亡不同,它并不簡單地等同于到他處去。我們可以呆在原處不動,但通過對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生產關系及社會管理模式的轉型,我們仍然可以獲得一種逃逸路徑。”[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Commonwealth,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52-153.從表面上看,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讀思路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似乎停留在只揚棄生產關系而不摒棄生產力的理論層面上。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對他們倆來說,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不僅在客體維度上限制了勞動力的發展,從而導致了資本主義的危機,而且還在主體維度上把活勞動局限在了勞動力商品的層面上。更為重要的是,哈特和奈格里對資本主義在客體維度上的危機的理解,并不是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做的那樣,從剩余價值的剝削、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一般利潤率的下降的角度入手來揭示其危機的必然性,而是從非物質勞動的自主合作性的角度來凸顯資本主義私有制關系的危機的。因此,他們實際上并不看重由客觀歷史過程所發展出來的內在矛盾,而是更看重由活勞動的形式所表現出來的主體維度上的變化。也就是說,哈特和奈格里與其說在關注傳統意義上的經濟或政治變遷歷程,還不如說在關注主體維度上的轉變。他們是不可能把解讀思路完全置放在客體維度上的,因為在他們看來,資本關系在客體維度上的危機總會找到辦法來加以解決,就像凱恩斯主義解決了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的困境一樣。
再進一步,哈特和奈格里之所以把出離當作生命政治生產的語境中階級斗爭的新形式,還跟其如下的理論質點直接相關:出離的主體或者說階級斗爭的主體,并非是現成的,而是建構出來的。當然,這種建構不是指由某種外在力量來建構出主體,而是指基于生命政治勞動的主體的自我建構。在這一點上,學界的一些學者對他們的觀點是有所誤解的,譬如齊澤克就以為“后現代左翼的代表人物奈格里稱贊,數字資本主義在本質上包含了所有共產主義元素——我們只需拋棄其資本主義的形式,然后革命目標就會自行達成”[注][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唐健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6頁。,并認為這種觀點是一種“賭博式”的思考。其實,哈特和奈格里的思路比齊澤克想像的要復雜得多。他們除了關注客體維度上的矛盾之外,還關注到了主體的自我建構問題,并且,他們所講的這種主體并不是有些后現代主義者所講的那種純粹的個體主體,而是依然延續著社會主體的思路來思考這一問題。哈特和奈格里事實上是把這一點當作對后現代主義思路的超越之處來看待的。在《狄奧尼索斯的勞動》中,他們就明確地指出,僅僅因為社會生活對資本的事實上的從屬,就放棄社會主體的解讀思路并轉向純粹個體主體的思路,這只能得出錯誤的結論,因為“這一事實同時也賦予了主體性及批判理論一種新的任務:把社會主體自身建構成社會存在之肯定性生產的一種新動力,而這種社會存在沒有表征性的內涵,只有體現為一種新建構物,一次激進的革命”[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Labor of Dionysu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4, p.11.。在《共有之物》中,他們更是清晰地指出,“大眾(multitude)不應該被理解為一種存在(being),而應當被理解為一種形成(making)”[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Commonwealth,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73.。
在哈特和奈格里那里,對“大眾”的“形成”的解讀是經歷了一個過程的,在《帝國》、《大眾》、《共有之物》這三本書中,他們主要強調的是非物質勞動或生命政治的勞動所具有的自主性、社會性、合作性等特征在展開過程中對大眾這一新型社會主體的建構。而在2012年出版的《宣言》一書中,他們的解讀重點則放在了主體在新自主主義的社會經濟過程中所遭受的奴役及其如何來反抗這種奴役的問題上來。應該說,這是對出離式階級斗爭的社會根源的解讀,它代表了哈特和奈格里在這一問題上的思路已經從應該出離,推進到了為什么必須出離以及怎樣出離的層面上來。
在生命政治生產的條件下,行為主體之所以必須選擇出離,是因為主體在新自由主義經濟過程中已經被轉型了。就像活勞動(living labor)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被轉型為勞動力(labor power)一樣,主體在資本主義經濟的新自由主義階段被轉型為以下四種主體形式:債務人(the indebted)、被媒介化的人(the mediatized)、被監控的人(the securitized)、被代表的人(the represented)。下面,我們來對這四種主體形式作具體的分析。
首先是債務人。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在當代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中,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正在發生著一種從利潤(profit)霸權向租金(rent)霸權的轉變。具體地說,在工業生產的條件下,資本所完成的剝削是基于在工業生產中所獲得的利潤的積累,而在生命政治生產(非物質勞動)的條件下,資本的剝削是建立在對以一種更為抽象的形式表現出來的社會發展本身的剝削之基礎上的。
對哈特和奈格里來說,基于債務的剝削所依賴的是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等級制關系,而不是市場主體之間的交換關系。這種等級制關系比市場交換關系更容易掩蓋剝削的本質,因為它不僅遠離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剝削過程,而且還由于把社會中的大多數人都當作債務人而掩蓋了剝削對象的具體性和固定性。也就是說,它不像市場交換關系那樣具有明確的、具體的交換對象,譬如,在當代歐美國家,絕大多數人都與金融機構處在債務關系之中,這實際上就是說,這種絕大多數人都是受資本剝削的債務人。正是由于這種剝削形式的隱蔽性,導致作為債務人的絕大多數人都會很自然地把這種債務關系當作一種既定的事實而無須加以批判性解讀,剩下的便只是如何與這種債務關系相適應了。
這在現實層面表現為債務人的生活內容越來越貧乏,譬如,“如果你是用貸款來完成大學學業的,那么,為了還貸,你必然會是一個只要有人愿意提供有薪崗位,你就當然會接受的人。如果你是用抵押貸款來購買房子的,那么,你必然會努力確保工作不丟失,或者不會離職去度假或學習……被債務所困擾決非是一種愉快的感覺,它能使生活充滿負罪感。漸漸地,對那些不擁有足以享受生活的手段的人來說,活動及創造的愉悅會轉變為惡夢。生活被賣給了它的敵人。”[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10.對哈特和奈格里來說,這是主體的失能。正因為如此,他們認為,債務人這種主體形式已經不可能被挽回,它只能被摧毀。也就是說,主體只能出離,而不能從其自身的辯證運動中發展出新的主體形式。
其次是被媒介化的人。哈特和奈格里是從以下兩個方面來談論這一問題的:第一,人們在當今社會所面對的問題不是信息太少,而是無聊的信息太多,它扼殺了人們建構真正的、有用的信息的能力。在他們看來,在以前的社會中,困擾政治行動的,是人們無法獲得足夠多的信息或者交流及表達他們觀點的途徑,而現在則正好相反,人們差不多要被過剩的信息、過多的交流及表達所窒息了。現在的人們不停地在聽、不斷地在說,卻不知道什么是值得聽的、什么是值得說的。而問題在于,對于人們探求自由的最終目的來說,所需要的“并不是信息、交流、表達的無限數量,而毋寧說是其質量”[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15.。再進一步,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更顯吊詭的是,人們在不經意間對無聊信息的接受、交流及表達,恰恰在推進著由這些信息所建構起來的抑制力量的增長。也就是說,人們在用無聊的行動增加著壓制自己自由思想的力量。這種情況在日常生活中是很多的,譬如,人們越是沉湎于網絡上鋪天蓋地、良莠不齊的信息,這些網絡信息的自身能量就會越大,它們控制或左右你思想的能力也就會越大。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們指出,被媒介化的人跟異化的工人不一樣,異化的工人所體會到的是一種分開或分裂的感覺,而被媒介化的人所體會到的,則是被沉浸在信息之網中的感覺。第二,正因為上述這種過剩的媒介信息或者說“死信息”(dead information)不斷地在使行動主體碎片化和離散化,不斷地在扼殺其創造“活信息”(living information)的能力,因此,要讓這些主體通過現有信息的流轉來支撐其政治行動,顯然是不可能的。而此時應該做的正是出離,即從鋪天蓋地的死信息中抽離出來,再通過政治情感的建構這一中介來創造出真正能支撐政治自由行動的活信息。哈特和奈格里指出,在2011年的各種“占領”活動中,“臉書(Facebook)、推特、因特網及其他的各種交流機制的確是有用的,但這些都無法取代參加者聚集在一起并當面進行交流,這才是集體的、政治的智慧及行動的基礎”[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18.。相比于這些“占領”的參加者,中產階級及傳統左派其實也認識到了媒介對自由主體的抑制力量,也認識到了被媒介化的人正在越來越變得膚淺,但他們除了把懷舊情節和舊式左派倫理主義揉合在一起之外,提不出更有力的方法來改變這一切。這正是因為他們沒有認識到當前階段的階級斗爭的形式就是出離。
再次是被監控的人。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我們現在時刻都處在被監管的狀態中,面對這種無處不在的監控,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你最后都會接受這一事實,因為在你的心靈深處已經布滿了恐懼,因為你已經發現在這種監控之外似乎更加危險。也就是說,你仿佛感覺到如果不被監控,反而更加危險。更有意思的是,在這種被監控的社會中,你實際上不僅是一個被監控的客體,而且還是一個進行監控活動的主體。你在接聽陌生人電話的時候會很警惕。在飛機上,當坐在你身邊的人出現異常舉動的時候,你會持續地盯住他。甚至你會時時注意你的鄰居是否有反常的行為。正是恐懼為你的這種作法提供了正當的理由。因此,我們不僅有對統治權力和警察機構的恐懼,而且更有對危險的他者及未知威脅的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普遍性社會恐懼”(a generalized social fear)。也就是說,所有的被監控者都處在對時刻監視著自己的他人及統治權力的雙重恐懼之中,“監控狀態下的恐懼是一種空白的能指,所有的恐怖式幽靈在其中都會出現”[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24.。既然如此,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一個真正的政治主體所需要的協作性、公正性及情感性的社會交往能力在被監控者那里是不可能出現的。我們無法指望被監控者在現有狀態中通過自身運動而成為真正的政治主體,我們只能通過出離來實現我們的目標。
最后是被代表的人。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2011年“占領”運動中的那些人之所以堅決拒絕被代表并對代表制的統治模式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不是因為他們想回到非代表制的暴政時代,而是因為他們并不認為代表制是實現民主的中介,相反,他們把它視為一種障礙。在他們的眼里,只有債務人、被媒介化的人、被監控的人才會認可自己的被代表者身份,真正的政治行動參與者是不會愿意被代表的。因此,他們把被代表者解讀為主體維度上順從和腐敗的集中表現。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情況隨處可見。譬如,由于金錢及財富的作用,人們已經無法真正聯系起來并建構出一種組織,來支撐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選舉運動。這不僅表現在只有富人才能進入被選舉者的行列,被選舉出來的代理人也往往會進一步使自己變富,而且,選舉出來的代理人還會通過控制媒體來建構出所謂的政治正當性。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通過代表制的過程,政治把一個污穢的世界傾倒在了被代表者身上”[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26.。
哈特和奈格里指出,在當今的資產階級社會中,真正意義上的市民政治參與過程已經看不到了,它或者被直接定義為非法行為,或者淪為文化意識形態控制下的異在活動。現在,表面上看參與其中的那些被代表者,實際上已經由于媒介的作用而變得又聾又笨,缺失了基本的理解力。當然,這在本質上不是因為代表制在運行過程中出了問題,而是代表制本身作為一種機制是有問題的,因為它把民眾與權力、控制者與被控制者隔離了開來。而正是由于這種隔離,使得被代表者在主體維度上無法獲得參與真正的政治行動的能力。因此,被代表者是無法自然而然地成為政治行動者的,他只能通過出離來使自己蛻變。
按照傳統的解讀思路,你也許會認為來一場暴動或起義即可完成這種出離。但這并非哈特和奈格里的思路。在《共有之物》一書中,他們就明確地指出,只有當大眾已經形成,即我們已經肅清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等級制及各種腐敗,并且還具備了足夠的能力來駕馭大眾的多元性、各種主體能夠自由和公正地相互合作的時候,才可能通過暴動的形式來完成革命,“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一場能夠摧毀權力結構的暴動事件也許的確是足夠的,已經存在于壓制式桎梏下的那個完美的人類社會就有可能自發地繁榮起來”[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Commonwealth,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61.。但問題是,當代資本主義語境中還并不存在如此完美的主體,即大眾還是一個需要建構出來的東西。正因為如此,在他們看來,“革命所需要的并不僅僅是解放,就像我們以前所說的那樣,它還需要自由;它不僅僅是一次摧毀性的事件,而且還是一種長久的、持續性的、創造著新人類的轉變過程”[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Commonwealth,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61.。在《宣言》一書中,哈特和奈格里對這一點作了更加詳細的說明。他們不僅延續了《帝國》、《大眾》中已經提出的廣義的無產階級的概念和思路,即無產階級不再僅僅指原來意義上的產業工人階級,而是把所有受資本剝削的人都包括在內,而且,他們還具體地指出了這樣的無產階級到底被剝削了什么。答案是他們被剝削或剝奪了真正作為主體的能力,尤其是作為政治行動主體的能力,“今日的無產階級所經歷的貧困,事實上不僅僅指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那種不斷下降的工資以及個人和集體生活所需要的物質資源的貧乏,而且還指我們作為人類的能力,尤其是我們的政治行動能力的越來越嚴重的被剝奪”[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32.。他們之所以對主體的政治行動能力特別關注,是與其對如何出離這一問題的回答直接相關的。
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上述所論及的債務人等四種主體的危機形式,決定了我們不可能從歷史的辯證過程的角度來談論革命,而只能從事件(event)或主體性時刻的角度來理解它。作為主體,我們只能是政治行為主體,我們需要做的只能是打破統治著我們的權力關系,拋棄再生產著我們作為被奴役者的那種社會過程。我們不可能作為歷史辯證運動過程的主體而存在,因為這種歷史主體已經失去了政治行動能力,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資本的統治權力關系之中。那么,上述這種事件或主體性時刻是否真的可能呢?哈特和奈格里指出,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既可從理論維度切入,也可從現實實踐維度切入。在理論維度上,我們切不可再回到傳統的解讀模式中并從歷史過程的角度來尋找這種事件的理論依據,而是應該明確地把它界定為一種理論的假定,因為哲學本來就不應該建立在歷史決定論之上,而應該是一種主體的提議、欲望和實踐。正因為如此,在事件出現之前就會領會它的理論依據是不應該的,從本質上講,事件的理論依據和意義就在于事件的發生之中。而從現實實踐的維度上講,哈特和奈格里認為2011年在歐美國家出現的各種“占領”運動就是一種明證,它清楚地說明這種事件正在發生。
我們正在發生著事件,我們正在經歷著主體性時刻。這一點對于哈特和奈格里來說已經足夠重要了,因為它表征著我們正在從個體(individual)轉向單一者(singular)。按照他們的理解,單一者跟個體有著根本的不同:“單一者主體發現如果不跟其他的單一者重新組合在一起就不可能發生事件,如果不進行反抗,即使跟其他的單一者主體組合在了一起,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存在。由此,單一化的過程其實是一種自我認證、自我維系、主體性決定的過程,它全面導向組合在一起的狀態。”[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33.
具體來說,要想成為單一者,就必須完成以下四種出離或拒絕,它們分別是與上述所論及的危機的四種主體形式相對應的。針對“債務人”的主體形式,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我們必須反轉債務關系,我們必須拒絕支付債務,拒絕成為債務人。這種拒絕其實并非是因為我們沒有東西來支付債務,而是因為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社會關系。他們的這種思路頗有點像青年馬克思當年所說的只揚棄勞動的異化關系而不揚棄對象化勞動本身。哈特和奈格里對債務關系的拒絕,并不意味著他們想回到空白的或者純粹個體性的經濟狀態中,而是致力于給社會關系性或社會關聯性注入全新的內容。這種關系一定不是由金融或貨幣關系來建構的,而是由社會關聯本身來建構的。當經濟危機來臨的時候,從那些陷入極端狀態的人或絕望的人那里所迸發出來的,就是這種要給社會關系注入全新內容的欲望。當然,他們與青年馬克思也有不同之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是從人性的角度來理解揚棄異化勞動關系的必然性的,而哈特和奈格里則從已經出現的生命政治生產的角度來理解這種出離或拒絕的現實可能性。
針對被媒介化的人,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我們必須拒絕被媒介化。這種拒絕不僅表現為我們應當不再被媒介所愚弄,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應當遠離媒介。“打破符咒,發現一種新的交往方式!這不僅是因為或者甚至可以說主要的原因是我們需要不一樣的信息或技術。是的,我們需要發現真理,但同時,可以說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創造新的真理,而它只能由處于真正的交往網絡和共在關系中的單一者們來創造。”[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37.那么,什么才是單一者們之間的真正的交往關系呢?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營地生活(encampment)是一種很好的條件。在2011年的學生占領廣場的活動中所出現的營地生活(即在廣場上安營扎寨)中,一種自主學習的經歷不斷地發生,而真正的知識生產就是從中產生的,因為只有在這種自主學習的過程中,一種新的交往方式才會被建構起來,由此,一種新的真理才會被生產出來。這就是哈特和奈格里主張拒絕媒介的真正目的。
針對被監控的人,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最有效的拒絕方式就是逃逸,因為你不可能去砸監獄或與軍隊相抗衡。監控體系的特點是你無時無刻不處在被監視的范圍中,針對這一點,你的拒絕方式必須是你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被別人發現。因此,逃逸不是逃往空曠地,而是變得不可見。變得不可見是被監控時代階級斗爭的一種真正的方式。那么,如何才能變得不可見呢?是徹底消失嗎?不是。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只有充分認識到自身所具有的能力,才可能真正在監控體系下變得不可見,“只有當認清了自己的能力之后,你才可能真正地拒絕或逃逸。那些生活在監控權力重壓下的人往往把自己當成是毫無力量的侏儒,他們浪費了其身上所擁有的強大的力量”[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40.。在這里,他們接受了福柯關于權力本質的觀點,認為所謂的權力不是一件東西,而是一種關系。權力的強大是建立在你接受了這種強大的權力關系基礎上的,正因為你對權力的壓制力量十分害怕,所以權力才會真正對你起到壓制作用。因此,不服從、拒絕、逃逸等是反抗自主性或自愿性奴役狀態的最有效的武器。對哈特和奈格里來說,2011年“占領”運動中的那些人就不再恐懼權力,他們擺脫了恐懼并建立起了自己的營地。只有他們這些在主體維度上已經不再是被奴役者的人,才可能真正建立起安全的、自由的社會。這也是他們倆為什么強調重點不是在客體維度上去砸監獄,而是在主體維度上認識到自己所具有的無限政治能力的原因。
針對被代表的人,哈特和奈格里指出,我們必須勇敢地說“你并不代表我!”[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43.。這種形式的拒絕具有明確的新穎性,因為它不僅揭示了危機的經濟、社會及政治的維度,而且還清晰地揭示了危機的構成性維度。它表明了基于自由主義理念的統治模式本身就是有問題的。那么,這種勇敢的拒絕是否有可能呢?哈特和奈格里認為,進入新世紀之后成千上萬的大眾在類似“占領”這樣的行動中所表現出來的政治行動,就足以證明這種形式的拒絕不是純粹想像的東西,而是在我們身邊正在發生的真實事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具有這種拒絕能力的政治主體正在形成。在他們看來,“當金融債務關系被轉變為真正的社會關聯,當單一者在生產體系中真正地相互作用起來,當對安全的欲望不再與恐懼相連,也就是說,當上述三種主體形式發生根本改變的時候,具備民主行動能力的主體也就會開始出現”[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44.。正在發展起來的生命政治的生產無疑為這種轉變提供了可能性,盡管它并非決定著這種改變必然發生或必然取得成功。
在理解哈特和奈格里關于如何出離的觀點時,我們還應注意這樣一個問題:就像生命政治的生產只是為新型政治主體的出現提供了可能而不是必然依據一樣,拒絕、抵抗等社會運動也不是一定會達到推翻霸權的目的的,因為當今資本主義社會中反對這些拒絕或抵抗運動的社會力量也很大。但問題的關鍵是,我們不能因為勝利遙遙無期而絕望地放棄運動,“我們不知道事件何時發生,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只能等待,直到它發生為止。相反,我們的政治任務是頗有點悖論性的:我們必須時刻準備著某種事件的發生,即使我們還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發生”[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102.。這恐怕才是事件(event)的真正含義,如果某個事件已經具備了清晰、充足的邏輯必然性,那對于哈特和奈格里來說就不是事件了。
哈特和奈格里采用了一種十分討巧的方式來為自己的觀點辯護:我們實際上不知道憑借我們的出離式抵抗是否可能導向對統治權力的顛覆,但我們依然要不斷地出離,不斷地抵抗和拒絕。這樣一來,最起碼在事實層面已經沒有證據來檢驗他們觀點的可靠性了:即使最終毫無效果,也不能證明其觀點是錯的。而在理論邏輯層面,他們早已明示了其觀點的建構性,而非邏輯決定性或描述性,因此,沒有什么邏輯上的把柄能夠揭示其觀點的缺陷性。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這種觀點倒是蠻保險的,沒有什么學術風險,可它真的有用嗎?
縱觀哈特和奈格里從《帝國》到《宣言》的學術歷程,他們對階級斗爭或革命的理論論證似乎越來越走向或然性而非必然性。在《共有之物》的前半部分,他們還致力于從生命政治生產的角度來論證大眾的形成及私有制被超越的必然性,可從該書的第三部分第三節開始,他們又指出僅有非物質生產的發展等客觀條件是不夠的,因為資本主義會想出一些新的辦法來阻止這種客觀條件的發展,從而阻止作為大眾的形成。因此,需要通過政治組織來推動政治事件的發展,從而建構出真正意義上的政治主體。而到了《宣言》這里,哈特和奈格里一開始就特別強調主體正處在危機之中,并列舉出了四種主體的危機形式。在此基礎上,在該書的最后部分,他們更是直言即使有政治事件的推動,譬如即使有抵抗或反叛性的社會運動,也不一定能夠顛覆統治權力。“抵抗和起義這樣的社會運動,包括開始于2011年的那一系列斗爭,的確已經創造出新的機會以及測試了一些新的經驗。但是,不管有多么的美麗和善良,這些經驗本身并不具有足夠的力量來顛覆統治權力。即便是那些很成功的事件也常常會迅速地轉向悲劇性的消退……那些累積起來對抗我們的力量看起來很強大。這個怪獸有很多的頭!”[注]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Declaration, Distributed by Argo Navis Author Services, 2012, p.101.在緊接著這段引文之后,他們甚至直接地指出,我們其實并不知道能夠顛覆統治權力的事件何時能發生,我們今天所做的,只是為一場尚不知道何時來臨的事件做準備而已。論證思路中的這種越來越走向或然性的特征,其實是跟他們對哲學之本質的理解相聯系的。阿甘本在《幼年與歷史:經驗的毀滅》中曾這樣解讀過歷史唯物主義:“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并不追尋沿著無限的線性時間持續進步的空洞幻想,而是在任何時刻都準備停止時間,因為它銘記人類的原始家園是快樂。……在快樂的時代回憶歷史就如同回憶原始家園的人,將會用這個記憶來衡量一切事物,將從每個瞬間索取這個希望:他是真正的革命者、真正的預言家,不是從千年至福的時候,而是在現在擺脫時間的束縛。”[注][意]吉奧喬·阿甘本:《幼年與歷史:經驗的毀滅》,尹星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頁。阿甘本的思想中有一種所有斗爭都無用,必須等待神圣暴力的觀點[注]參見[斯洛文尼亞]斯·齊澤克:《資本主義的界限》,見張一兵主編《社會批判理論紀事》第3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頁。。在這一點上,哈特和奈格里與阿甘本是不盡相同的,因為前者畢竟對政治抵抗運動所需要的政治主體的生成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論述。但盡管如此,他們在基本思路上對歷史辯證法也是拒絕的。哈特和奈格里強調的是事件,而不是歷史辯證法的規律性力量。因此,他們在政治行動的結果上越來越走向或然性的結論也是必然的。他們不是在反思歷史進程并為未來的行動找到邏輯和歷史的依據,而是在搞政治,即希望以出離或拒絕的方式來介入生活世界,并迎取所謂的完全嶄新的人與物。
從表面上看,他們的這種思路是有一定道理的。對哈特和奈格里來說,現實生活中的主體已經完全陷入危機之中,如果沒有某種事件發生,他們自身是無法走出社會歷史的“泥潭”的。他們在《宣言》中所列舉的四種主體的危機形式就是證明。也就是說,如果現實歷史中已經沒有可資利用的資源來進行革命,那么,革命的發生只能依賴于像2011年的“占領”運動那樣的拒絕或抵抗。這種拒絕或抵抗不僅在客體維度上真實地從統治權力關系中出離,而且還建構出了新型的政治行動主體。但是,如果仔細分析便不難發現,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讀思路實在是太主體化了。他們所謂的現實歷史中已經沒有可資利用的革命資源,其實也只是從主體的角度來講的,即通過闡述債務人、被媒介化的人、被監控的人、被代表的人等四種處于危機狀態的主體形式來得出其觀點的。客觀地說,這種單一性的思路肯定是不完整的。如果我們站在客觀內在矛盾的角度來審視這一問題,那么,所看到的東西就會完全不同了。把當代資本主義放入一定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我們不難發現其中內含的經濟矛盾爆發即經濟危機等因素。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其實就是這么論述的,在他看來,在經濟繁榮的時候,工人的確可能陷入觀念拜物教的“泥潭”,但這并不表明雇傭工人這一歷史主體就完全“淪陷”了。隨著經濟危機的到來,社會實踐將迫使工人起來既反對拜物教的物質形式,也反對拜物教的觀念形式。相比而言,哈特和奈格里的解讀思路就顯然過于簡單了。
另外,如果現實生活中的資本主義在客體維度上根本就沒有經濟危機可言,只是在主體維度上表現出了對政治行動者的壓抑和奴役,那就勢必會引出這樣一個問題:這樣的拒絕或革命為什么要發生?盡管哈特和奈格里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存在,但是,他們的觀點中的確是隱藏著這樣的問題的。對它的回答恐怕只能是:這是從政治行動者的立場出發的。可為什么這一立場是正確的?答案也許只能是:我們無所謂正確與否,我們所需要看到的是新東西的出現。可一種沒有歷史邏輯支撐的新東西在何種意義上值得我們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