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義勤
畢四海是一個對現實充滿熱情的人,他的藝術觸覺總是能及時捕捉時代變遷的信息,并在極快的時間里對之進行藝術的表現。也許,有人會說,他對時代的思考還不夠深刻,藝術的表達也不夠精致,但是他畢竟以他的敏感和勤奮讓我們從他的一系列作品中看到了當代中國的側影。《東方商人》對中國傳統民間商人和商業文化的重新思考開啟了其后商賈小說的先河;《選舉》對中國式“民主”和“選舉”制度的表現,也體現了他叩問現實的勇氣。從這個意義上說,畢四海的小說既有著濃烈的當下現實情懷,又有著批判的鋒芒和文化的意蘊。
在畢四海的小說中對轉型期中國社會現代性問題的探討是一個重要而引人注目的主題,他對于官場的解剖、對政治與民主的關切都賦予其小說以獨特的現實品格與思想品格。他的《都市里的家族》是一部非常有深度的中篇小說,他以一個家族為焦點,令人信服地揭示了中國社會現代性與封建性相互糾纏、互為表里的奇異景觀。而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說《淫雨菲菲》則從女性視野探討了權力場上人性異化的精神困境,顯示了對政治與政治人物的另一種思考。在這方面,還是他的長篇小說最具代表性。如果說《財富與人性》揭示的是現代社會因對財富的畸型追求而導致的人性淪喪圖景的話,那么他的長篇新作《黑白命運》則通過底層民間一個小人物的命運沉浮真實而有深度地呈現了畸型的政治文化與權力網絡戕害人性的本質。也許與他的人大代表身份有關,畢四海對轉型期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與權力關系有著迥異于常人的認知與理解,這使得他的小說在給我們以藝術力量的同時,也還具有著超小說的社會學與政治學的力量。
《黑白命運》的主體是敘述主人公王南風的命運故事。小說以兩條線索來敘述王南風出獄后的“現實”生活:一條線索是王南風“流星”一樣的發跡傳奇。他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有了錢,就成了政治名星,就成了大老板,就成了女人追逐的目標;而幾乎同樣在一夜之間,他又一無所有,成了地地道道的小丑、騙子和逃犯。時代就這樣跟他開了個玩笑,他氣死了自己的妻子,而等待他自己的如果不是監獄也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一條線索是因王南風而串聯起來的日月縣的政治斗爭與權力斗爭。上到縣委黎書記、王凱縣長、張森副縣長、人大主任丁三山,下到鄉鎮書記單子中、村支書王占吉,他們都在王南風事件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并完整地演繹了日月縣的政治生活的“全景圖”。他們之間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他們之間的分分合合、投機背叛,既顯示了政治生活虛偽和殘酷的本質,又更反襯了王南風作為一個政治“玩偶”的可悲。但《黑白命運》顯然并不滿足于僅僅停留在對官場政治的表層批判上,小說的力量在于作家對官場政治和權力政治的反思已經上升到了文化和人性的層面上。從這個意義上看,這部小說就不僅僅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而更是一部寓言小說或象征小說。日月縣既是一個具體的所指,同時又可以說是一個象征性的能指,它實際上正是幾千年中國政治文化的一個縮影。在作家筆下,“民間”和“官場”實際上并無實質性的區別,它們都是受“政治”原則支配的。官場是政治化的,民間又何嘗不是政治化的呢?無論是官場與政治漩渦中的“官員”,還是在民間的王南風一類的“草野之民”,他們的思維、精神和心理無意識其實也都是一樣的,對權力的崇拜、對上級的盲從、對官位的覬覦、對虛榮的熱衷、對自我人格的放棄等等,可以說都是中國源遠流長的“政治文化”的基本內涵。王南風出獄后莫名其妙的政治狂熱以及戲劇性命運,一方面固然說明了個人面對權力政治時的渺小與無助,另一方面,也昭示了政治文化巨大的無所不在的輻射力與腐蝕力。當然,對《黑白命運》來說,文化的力量也是與小說人性開掘的深度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王南風的命運有著不可抗拒的外力的作用,也與他的人性弱點和國民劣根性不無關系。他的盲目、狂熱以及不自覺的奴性心理都是他人生悲劇的根源。而官場內部權術的較量、陰謀的實施、力量的分化等等也都無一不以人性的畸變與扭曲為代價。張森的兩面三刀、陰險狡猾固然令人不寒而栗,而竇局長的賣友求榮、恬不知恥,單子中的瘋狂放縱欲望背后不也是一幅人性淪喪的可悲圖像嗎?應該說,在《黑白命運》中,作家對人性的批判和對政治權力的批判都同樣是振聾發聵的。
另一方面,畢四海又是一個對藝術探索充滿激情的作家。他的小說整體上呈現現實主義的風格,但是對于現代藝術手法的嘗試在他的創作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意識流、精神分析、時空錯位、魔幻與荒誕等西方小說手法在他的小說中可謂比比皆是,盡管有時候這些手法似乎還比較生硬,與小說的現實品格不太和諧,但它們也確實呈現了畢四海小說藝術的新的可能性,顯示了他對于藝術現代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