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齊魯大地文化傳統豐厚,氣象氤氳。對于山東的作家來說,這實在是得天獨厚的條件。山東作家說得上都是厚積薄發,而這種厚積薄發足可以讓我們感受到力度和分量,因為他們的厚積薄發是在悠悠兩千多年的文化積累上的厚積薄發。畢四海是山東作家中的佼佼者之一,這套七卷本的《畢四海文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文集比較全面地展示了作家近三十年來在文學園地上孜孜耕作的實績。在這里用耕作來形容他的寫作也許是非常貼切的,因為他的寫作始終與土地有關,與土地上生存的農民有關,他在寫作中滲透的觀念更與土地有關。
我想,中國當代的作家在寫作中不避諱自己與土地的深厚關系,這是一種誠實的品格。因為中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農業文明構成傳統文化的基石,我們的人格基本上都是在農業文化的鍛造下定型的。同時,作家不避諱自己與土地的深厚關系,這也是一種偉大的選擇。因為在這樣的選擇里作家表達了他對土地承擔的責任。畢四海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因此在他的小說中,農民視界是一個最主要的視界。他從農民視界去觀察現代化帶來的急劇變化,進而拷問現代性。
在他的小說中還有另外兩個主要的視界,一個是政治視界,一個是欲望視界。政治視界得益于他被選舉為全國人大代表,直接參政議政的經歷不僅培育起他的政治責任,也成就了他的政治意識。為此他也寫了不少政治小說。在這些政治小說里,他拷問權力和法制。欲望視界則是他進入人的心靈的便捷渠道,他由此拷問人性。三個視界決定了畢四海在敘述中的三種身份,一種是農民的身份,一種是官員的身份,一種是作家的身份。三種身份的交替出現,構成了畢四海小說豐富多彩、錯綜復雜的社會人生畫圖。
但分析到這一層,還沒有觸及到畢四海寫作最具獨特性的關鍵。我認為,畢四海寫作的獨特性有一個重要的關鍵詞,就是“不老實”。十年前,老作家汪曾祺就火眼金睛般地發現了這一點,他說畢四海是個老實人,但作文不老實。不老實,說明畢四海不愿循規蹈矩,有著強烈的創新求變的意識。因此在他寫作中的三種身份里都帶上了“不老實”的特征。作為農民身份,他是以“不老實”農民的眼睛來看世界的。他們是不安分守己的農民,是想擺脫土地羈絆的農民,他們走出鄉村到世界闖蕩。正是這種身份的農民更能卷入到現代性的劇烈矛盾之中。從這一視界,畢四海就看到了“東方商人”成長的艱辛和悲劇命運。“東方商人”從本性上說仍是農民,他們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畢四海深刻剖析了他們的鄉村文化的思維特征。同樣,由于對“不老實”農民的深入了解,畢四海才會發現“都市里的家族”,對封建文化在都市現代化進程的變異做了批判性的清理。另外,他寫作中的官員身份也是“不老實”的,他更多地關注權力與人性的沖突,哪怕是權力最基層的村長選舉,他也像一個無情的法官,對選舉過程中點點滴滴封建文化習俗的腐蝕做出最嚴厲的庭審。于是他寫出了《選舉》、《政治荷爾蒙》等小說。
更重要的是,作家身份是畢四海寫作中的核心的身份,他以此保持著清醒的主體意識,而他作為作家的主體意識也是“不老實”的,這體現在他的寫作始終堅持著一種“不老實”的現實主義。畢四海在二十多年前開始創作時,西方現代派思潮席卷中國文壇,他對現代派充滿了興趣,也寫過在形式上完全離經叛道的試驗小說。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以現實主義精神去觀照世界、分析人性的認知方式。“不老實”的姿態則使他突破了傳統現實主義的線性思維和單一緯度的局限,從而對人性的復雜和變異有了更深的剖析。在他的小說中也能看到現代派的影響,比如荒誕性,比如將事物推到極致,但這些只是他解開人性復雜內核的工具。畢四海說過人性是很脆弱的,在急劇變革的社會環境中,人性也在發生著蛻變、裂變。他的《財富與人性》、《權力與人性》,都是將人性置于世俗欲望的烈火中燒烤。因此在畢四海的眼里,人性很不老實,而他則以“不老實”的精神去對付人性的不老實。說到底,他的這種“不老實”的現實主義就是一種向前發展的、更為自由的現實主義。
但我認為,這套文集遠不應該是畢四海的總結,若以農民視界、政治視界和欲望視界的三重視界的立體式觀照,他看到了更多,想到也會更多,他的文學空間還非常廣闊。相信他會寫出更有分量的作品。不過,在他繼續“不老實”地寫作之前,需要先老老實實地沉下去,沉到生活中去,沉到思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