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海
一
對于黑夜的迷戀,始于某個奇特的傍晚。很久以后,他還都不愿相信,一個人的生活就那么簡單地被改變。盡管他一向相信,人的一生是變幻莫測的,它說不定會在某個預想不到的時間發生某種變化,而這種變化甚至是毫無由來的。甚至極小的一件事情,便會不可思議地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簡單一點說,至少會改變一個人的生存狀態。但他還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會因為某個傍晚一只蝙蝠的出現而改變。
那只蝙蝠,連同它成群的同伴能夠出現在這座城市的夜晚,的確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那時他正在廣場上散步,廣場剛剛建成不久,位于這座城市的中心地帶。原先是由數十家大中小型商場、一所學校、一個消防隊,還有一家三星級賓館組成,據說僅拆遷原有建筑就花了數個億,整個廣場建成,不知耗資多少。目前這個廣場仿佛成了這座城市的大客廳,一到傍晚人流不息,成了市民納涼的好去處。他的公司距離廣場不遠,那條街道是這座城市的商貿中心,高級寫字樓林立。以前每當他從窗戶眺望這座城市,總會有種壓抑的感覺,自從這個廣場出現以后,每次從樓頂放目遠眺,胸中自然空曠了許多。每天傍晚下班,他都經這兒散步后回家,甚至成了雷打不動的習慣。那天他剛剛步行到廣場,不經意地一抬頭,忽然發現漫天飛舞著成群的黑鳥。他停下腳步,奇怪這個城市上空何時飛來如此多的黑鳥。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做夢似的興奮。有人經過他的身旁,也疑惑地仰頭張望,于是更多的人們發現了天空中飛舞的黑鳥。很快地,整個廣場上的人們都停下來,抬頭仰望天上奇怪的鳥群。難道他們也一直沒有發現天空中什么時候多了這么一群飛鳥嗎?
叔叔,天上飛的是什么鳥啊?耳邊傳來一個稚氣的聲音。是他身邊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女孩。是啊,這是一群什么鳥呢?他也在迷惑著呢。他曾見過無數的鳥,成群的,成雙的,單只的,當然那時他還生活在偏僻的鄉村,而且是在二十多年以前了。自從進入城市,他就仿佛再也沒有看到過鳥群。在林中散步,或去公園玩,偶然也會有一兩只麻雀在前面蹦過,某次在郊區,他竟詫異地發現了一隊由十幾只鴿子組成的鴿群。但他相信那鴿群的主人不會屬于城市。除此之外,在他的記憶中,便再也沒有看見過其它的任何鳥類。而這樣一群在高空中飛舞的鳥群,似乎是他在鄉村也未曾看到過的。但再看看,他好像對它們又似曾相識。他相信,他一定在哪里見過這樣的鳥群,哪怕是在夢中,但此時,他怎么也記不起這是一群什么鳥了。
他只好帶著歉意的目光看了一眼女孩,卻沒敢搖頭。在他的目光接觸到女孩那純真烏黑的大眼睛時,他的心不由一動,閃出另一個遙遠而不相干的念頭:假如他沒有離開那個遙遠偏僻的鄉村,或許他早已會結婚生子,孩子也會同這個女孩一般大了。
他趕緊搖搖頭,攆走這個飄渺而可笑的念頭。
可它們會是從哪里飛來的呢?又是女孩子在問。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他不想在一個小孩子面前顯得一無所知。他只能略帶尷尬,微笑著望著她。從天上,他說,它們是從天上飛來的。他這么告訴女孩,心想著大概它們真是從天上飛來的一群鳥,一群奇怪的鳥。同時,他又略帶不安地想,這是不是預示著這座城市會有什么陰謀發生?他認為這個世界是不可捉摸不可預測的。尤其是某種特殊現象的出現,往往預示著某種災難的來臨。女孩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完全滿足,停了一會兒,她還是自言自語似地問,可它們到底是什么鳥啊?在課本上怎么沒見過,老師也沒有講過的。
他不能回答她。他覺得很抱歉,這真是個好奇的女孩,正如他小時候一樣。其實他倒是挺喜歡小孩子的,雖然他自己并不想結婚生子,更不想去撫養孩子。
這不是鳥,這是蝙蝠!不知什么時候旁邊出現一個人,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對女孩說。
蝙蝠!他的大腦在那一刻仿佛突然失去了記憶與思想。他竟然忘記了這是一群蝙蝠!他竟然沒有想起天上的這“鳥群”,就是那些曾經在在麥場上、庭院里,在房前屋后飛過來掠過去的蝙蝠!他從小幾乎天天見、日日見的蝙蝠,二三十年后在一座城市里再一次看到它們,他竟然不知其為何物!他甚至還傻傻地在這兒觀望,以為是什么天外來客。
他望望四周聚集著竊竊私語的人群,忽然感覺迷惑。他們當中有幾人是真正出身這座城市?但又有幾人還會認識這是一群蝙蝠?他們是像他一樣面對天外來客不知所措,還是就像另一位男人一樣早就認出了蝙蝠而驚奇萬分?是啊,城市中什么時候開始出現蝙蝠了呢?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悲哀。
就在這時,一只蝙蝠突然飛掠下來,從他頭頂旋過,然后直直地飛向不遠處他走來的那條街道。眺望遠方,他發現不少的蝙蝠好像都不時地飛向某個街道。那幽黑的街道里,究竟飛舞著多少只夜的精靈?
天氣愈發陰沉,夜色提前降臨,廣場很快被黑暗所籠罩。蝙蝠也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中。
就在他要離開廣場時,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只只飛向街道的蝙蝠。他來的那條街道高樓林立,狹窄局促。他不知道那只靠嗅覺飛行的蝙蝠會不會昏頭轉向,會不會突然撞向某塊堅硬的鋼筋墻壁?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遏制的渴望。
二
他其實早就喜歡街道,但那不是在黑夜,而是在白天。他不否認自己對街道有著不可言說的興趣。他喜歡逛街,卻不喜歡購物。他不是購物狂,那是屬于女人的情致。他喜歡的僅僅是在大街上漫無邊際地行走。這一點,使他每一次談女友都會很快得到她們的歡心。他陪著幾任女友走遍了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繁華商業街道,但一到商場他就說走累了,然后讓她一人去購物,自己在門口找個地方閉目養神,等待去走更長的路。這一點尤其迎合了現任女友阿瓊的胃口。阿瓊是一個獨立意識極強的現代女孩子,她不喜歡他干涉她的事情,甚至買東西也不愿讓他參考,她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東西買來后展現在他的面前,等待他的夸張與贊美。當然,他也會挑幾句有限度的贊美的語言表示他的欣賞,他知道如果他使用太美好的詞匯她同樣忍受不了,她會認為那是他善意的欺騙。
但實際上他更喜歡一個人獨自行走。他所租賃的房子離辦公樓并不近,一個在街這頭,一個在街那頭。十幾站的距離卻很方便,有好幾路公共汽車經過。但他幾乎從沒坐過公共汽車。每天下班后,他都會漫步走過這條最繁華的街道。當他走在行人道上,看著一座座鱗次櫛比的現代化大廈,一家家裝潢奇特而極具誘惑力的時裝店、專賣店,以及兩旁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牌,甚至他喜歡看那些來來往往衣著時髦的男男女女。他應該也算這些男女中的一員,他知道那社會上稱他們叫“白領”,是城市中的富裕階層。他與眾多的所謂的“白領”一樣,作為一個成功者的象征,他喜歡穿著名牌,進麥當勞和肯德基吃飯。阿瓊也喜歡。雖然那西餐并不合他們的胃口,但他們把吃中式快餐還是吃西式快餐也看作一種身份的象征。實際上,他并不把阿瓊當作未來最理想的妻子的人選,阿瓊也不把他當作未來的老公。他們之所以能夠維持了三年多,主要在于他們之間有許多相同的觀點。更重要的還有彼此都需要的性愛生活。他們基本上每周末才見一次面,在麥當勞吃完飯,回到他的或她的宿舍激情一番。
除了阿瓊,他的生活圈子里就只剩下幾個朋友了。小石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如果不是他們從初中就是同學,也不會成為像今天的朋友。他們之間的許多地方并不相同。但因為從小在一起的同學,感覺就是親切,而且信任。在酒場上、工作中結識的朋友,即使再志同道合,再能玩到一塊去,也沒有小時候打下的友誼基礎牢固。但自從小石兩年前結了婚,他們只有一個月通一次電話的緣分了。
只有一個人時,他才是最自由、最放松的。當他從這座城市中最繁華的街道中走過,他的心里是舒坦的,有時碰到周末,沒有可約的朋友來吃飯喝酒,他甚至會在街上反復走上兩三個來回才回去吃飯睡覺。
現在,他又出現在了這條街道。但這次是在夜晚。他吃了飯,已經是黑夜了。他并不急于立刻回去。以往,他很少在晚上逛街,早就打的回去了??伤€記著那只蝙蝠。那只飛進這條街道的黑鳥。不,那是夜的精靈,是這座城市夜的精靈。
一種不可遏制的強烈的感覺撞擊著他。他要尋找那只蝙蝠。它已經飛進了這條布滿高樓大廈的街道,他相信它一定不能夠再飛出去。他相信它一定還在這條街道的上空盤旋著,飛舞著,尋找著某處逃生的出口。或許它已經被大樓的鋼筋墻壁碰撞得遍體鱗傷,但仍在不懈地尋?;蛟S藏匿在街道的某個角落停息休整,如某座大廈的一隅。他能想象出它在瑟瑟發抖楚楚可憐的樣子。
別說是一只蝙蝠,即使是他,自從十年前進入這條街道,他也再沒有能夠走出去。十年間,當初意氣風發的朋友們一個個遠走高飛了,去了上海、北京,甚至國外,唯有他,忍受著超常的工作壓力,碰得遍身傷痕,卻就是飛不出這條高高窄窄的街道。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尋找那只蝙蝠。即使他能夠看到它又能怎樣?即使它碰得遍身傷痕,甚至累死在這條街道又能怎樣?但此時,他覺得那只蝙蝠就像他的兄弟,他從心里涌出的悲楚與憐愛,使他的胸中沖蕩著巨大的悲憫的情懷。他渴望看到它,那只夜的精靈。
行人愈來愈少,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多少個來回,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離開上空,在路燈的上方,他相信那只蝙蝠在上空正像幽靈一樣左右亂撞。有時候他覺得眼前忽然一黑,一個黑影在燈下一閃即逝。他相信那就是它,那只可憐的蝙蝠。它大概是向往著光明,但燈光是它的天敵,它只能逃避光明。夜的精靈,它們的生命只屬于黑暗。
夜深人靜。路上沒有行人,偶爾會出現一輛出租車,忽地馳過去。有的在他面前輕輕響一聲喇叭,見他毫不理會,只有疾駛而去。他想那個司機一定在罵他。他想,我就是有錢,就是不想給你。然后他心里涌出一陣莫名的快感。
但街道太靜了。他心里就有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能夠清晰地聽到噼啪噼啪的皮鞋聲,那是他自己的皮鞋踏在街道上發出的音響。在異乎尋常的街道中行走,他的大腦卻異乎尋常地清醒?!叭缡⑾那缋实奶炜眨逍峦该鞯靡粔m不染?!彼诤芏鄷r候他總像個詩人。在中學時代這一點曾使他的虛榮心得到過極大的滿足。他的詩情經常會在異乎尋常的特定情形下發作,如此刻的孤寂冷清。他好像忘記了自己究竟來干什么了,只是漫無邊際地踽踽獨行在寬闊的街道上,孤獨地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他的頭頂上是一座座拔地而起高樓大廈。走在那些大樓中間,他忽然想起了玉米地。是的,他覺得自己就像兒時走在故鄉的玉米地里。兩旁的玉米林對他來說是如此高大,把天空都遮掩得沒有一點空間,甚至會使他產生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于是,他好像聽到自己大腦“呼啦”一聲打開了閘。飛舞著的,洶涌著的,雜亂的漂浮著的,整個童年的記憶全都躍出腦際,一發不可收拾地澎湃而至。故鄉的玉米林與高粱地,母親在太陽底下的辛苦勞作,冬夜的鄉村點起那盞陪伴他多年的煤油燈,他苦苦地攻讀著,只為著能夠走出故鄉,走向那時還像夢一樣遙遠的城市……一切好像幻影機似的,在他眼前過濾。不可遏制的,他忽然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傷感與恐懼。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就是那只孤獨的蝙蝠,迷失在城市的高樓與大廈中間,找不到了回去的路。他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而且是嚎啕大哭。就像小時候被父親打了一巴掌,拼命地嚎叫,嘩嘩流下不值錢的眼淚。他試著嚎了一聲。果然,他竟真地嚎哭出了聲。而且聲音很大。他一下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忙回頭一看,周圍沒有人,只有一些出租車偶爾經過,他放心了。但他剛才的情緒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試著再嚎一聲,聲音卻干澀枯燥,像一只森林里的貓頭鷹。他很奇怪,摸摸眼角,甚至眼淚猶存,那是剛才那一聲嚎哭所激發出了液體??涩F在卻好像沒了靈感,怎么也找不到剛才若哭的感覺。他拍拍腦袋。自己感到很奇怪。他覺得無聊,然后就打了個哈欠。有點傻B。該回家了,他想。一揮手,一輛出租車停過來,他打開車門,一貓腰上去車就飛馳起來。他覺得自己上車的動作很瀟灑,當然,也或許那是自己的感覺。
那只孤獨的精靈在哪里?它能不能夠理解另一個孤獨悲愴的靈魂呢?他們應該是一樣的動物,同屬這座城市的異類。他尋找著它。在它銷匿的地方,必須有著它所鐘情的理由。而它的敏感,對城市的敏感自然比他要敏銳。他已經被城市的黑暗窒息失去了判斷的能力。
在這樣的夜晚——黑夜啊,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詞匯。它使人想到墮落,它使人想起瘋狂。在一個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的空間里,他的心如同鼓手開始“咚、咚、咚”跳響。他知道那是一種聲音在呼喚他,在引誘他,在撕碎他。是它,他的異樣的同類。他所尋找的,他迷茫的。
他憎恨夜晚,但他離不開夜晚。他知道總有一天他要被夜晚所謀殺。
三
“叮……”電話鈴響了。不是阿鳴就是阿瓊。誰會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
你應該給我道歉。是阿瓊。她總是拿起電話就來一句讓你摸不著頭腦的話,語氣不是命令式就是撒嬌式。正如她在工作與生活中的一貫表現。他常想女人真是比男人偉大,因為她們總是會善于變化與創造,并且比男人聰明。
道什么歉?他一頭霧水。
又忘了?你知不知道咱們兩個周沒見面了。她的語氣忽然就變得哀怨起來。
噢,他明白了,是不是想他了?他想是了,他們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見面了。倒不是因為不能定期見一面就不相信對方,關鍵是他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做愛了。
你過來?語式是疑問,可語氣分別是命令。他知道阿瓊的性欲能力比他還強。大概這樣的女孩子性欲都是挺強的。
你瘋了,現在幾點了?明天還要不要工作。他說了,又換個語氣,寶貝,別鬧了,好好工作,這個周去找你,好嗎?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很疲倦。自從與阿瓊拖拍以來,已經三年多了,可他還是覺得這么累。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他不知道將來怎么辦。他們現在只是“周末夫妻”,最大的維持基礎就是滿足彼此的原始生理欲望。但他們彼此都不認為對方就是自己想結婚的另一半。但他們都這么奇怪而現實地依賴著。他知道她可能并不在乎,但有時候他還是感到了某種沉重。因為他覺得這對女孩子是一種傷害。
阿瓊卻沒有說話。
他以為她也疲倦了。他打個哈欠,說,明天再說吧。
明天你就見不到他了!阿瓊“啪”地掛掉了電話。
他怔怔,也嘆口氣掛上了電話。他知道這是她的氣話。她總是喜歡這么威脅他。
可他這次錯了。二十分鐘后,在凌晨一時的鐘剛剛響落的時候,他聽到了敲門聲。他知道是阿瓊來了。
果然是她。她一進門就抱住了他。他們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急著剝去衣服。他們深深地,久久地接吻。他覺得她的舌頭像一條毒蛇一樣緊緊地纏繞在他的舌頭上,接著順勢爬行到他的鼻子上,眼睛、眉毛、額頭,最后是耳朵。她的舌頭無處不在。他被她摟得喘不過氣來。他想阿瓊是瘋了。
他們終于急急地脫去彼此的衣服,像剝大蔥一樣,從上到下,一層一層,她的光滑的身子很快就浮現出來。她的頭自然也沒閑著。他們倒在了地毯上。
他們都依然沒有說話。他閉著眼睛。剛剛經受過一陣暴風驟雨般的自由,他們都覺得很疲乏。這個時候往往是人最疲乏的時候。有時候他想他最終會因此而把自己毀掉,但他從未想過放棄或減少這樣的行為。這是他唯一的快樂。但他現在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衰老與疲憊。最初,他會有一個整夜的瘋狂的快樂。他還清楚地記得他的第一次,也就是要去他處男身子那一個人。她是他中學的同班同學。他們在他的父母上班的時候,偷偷逃課到了他的家里,在沙發上就做。他們剛剛共同看過一本書,那是在同學當中流傳的書,他們知道許多男女同位的同學都在看那本書,然后逃課回家去做。他們想那也是學習的一種方式。學習生活永遠比學習知識快樂。他們一次次的,他是個強壯的小伙子,在此之前他已經很多次“跑馬”,從一些地攤書上,他知道那是遺精。他自然也想真實地做。那一次,他們做了好久,他驚訝地發現那女孩子比他還想,她的動作比他還要熟練,他那時的想法只是敬佩或者奇怪,只是后來他才意識到,他早就不是她的第一個了。自然,那甚至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女同學早已不知去向。他與大多數同學都失去了聯系。中間他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個女孩子。但奇怪的是第一個的印象最深。他覺得 那是他最快樂的一次,也是后來很多次都無法再找回的感覺。然而,就是那第一次的性經歷,對他造成的傷害也是無法估量的。他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或生活態度有多大程度上是受第一次性愛經歷的傷害的影響。
很久,他輕輕地摸了摸阿瓊的額頭。她的額頭發燙,但他不能肯定她是發燒了。他倒覺得他有點發燒。他的手指無力,只能順著阿瓊的額頭向下,摸到她的嘴巴,不肯再離開。
我們結婚吧。阿瓊突然說話。
他一點沒動彈。他感覺阿瓊的這句話此時太正常了。其實他一直在等著今天說這句話。
我等了你八年了,可你還是讓我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她哭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阿瓊變了。但他還不能肯定是他以前真地沒有理解她,還是她變了,正如這座城市中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變化一樣。因為那些蝙蝠的到來。
他不能說他要結婚。其實他這才發現自己真的是一直害怕結婚的。這從什么時候起?他想起他的第一次性經歷,以及他第一次癡心相愛的女子,她們都對他造成了傷害。那是個銀行信貸員,她說她愛他,他也說他愛她??伤雷约嚎谑切姆恰5幸惶?,他忽然對她說,我愛你,我想與你結婚。她卻對他說,對不起,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原來她早已有男朋友了。這使他想起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從游戲轉入到了現實。或許她早已發現了。他記得有一次她曾經撫摸著他的頭,溫柔地說,阿航,你病了。她輕輕地嘆息,把頭埋入他的膝蓋之間,給了他許久的瘋狂。之后她仍未拒絕過他的做愛要求。只是他發現她比以前忙了許多,偶然讓她過來,她以種種借口表示不能來。他心里已經預感了什么。所以,當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君子似的笑笑,說那好啊,祝賀你。然后他就走掉了。等他走出她的家門,他發覺自己竟然沒有任何的傷感。那種愛情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從此他再也找不著那種愛情的感覺。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發現當時給他造成的傷害只不過是晚發作了幾年而已。只是對阿瓊有所愧疚。他們拍拖三年,除了那最初三個月的激情以外,他們只是一直維持著戀人之名而已。其間他換了好幾個女人,包括與那個銀行信貸員。但一直維持著戀人之名的只有阿瓊一個人。真奇怪,現在任何女人的拒絕竟然都不能再給他造成一點沖擊或傷害了。他照樣工作學習生活并且偶爾與妓女做愛。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即使在這時仍然受不到任何打擊。阿航說,我一輩子也找不到老婆的。阿瓊總有一天要離開你。他笑笑,說無所謂。或許他更喜歡這樣。但阿瓊還是說出了那句話:我們結婚吧。他心里嘆了一口氣。女人畢竟就是女人。
四
他不認為蝙蝠是一種晦氣的象征。但自從看到蝙蝠的到來,他的生活確實發生著變化。他不知道這與蝙蝠的出現有沒有必然的聯系,但還是情愿隱隱把它們聯系在一起。
他的生活最近確實有一點亂糟糟的感覺。當然,有時候這種感覺其實僅僅是心理上的,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改變。但他確信,自己的生活真的出現一些不和諧的音符。那天當他憤怒地把方案扔向鴨頭的時候,他腦中的某一根弦好像突然斷了,腦中在那一時刻成了空白。他在許多人的目瞪口呆之下走了出去。當時他并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后來一個人走在街上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近來自己確實某些反常的行為,是不是與那只蝙蝠有著某些神秘的關系?他不能確定。
他與鴨頭的不和由來已久。鴨頭是一個剛畢業一年半的毛頭小子,年齡二十三歲,頭上總是頂著鴨頭似的小帽,穿著吊帶褲子,走路時手插進肥大的褲兜,松松垮垮,一搖三晃,活像一只大大的鴨子。但這樣的一只鴨子,竟然被提拔為新聞與媒體部副主任。更絕妙的是,這個副主任根本就不把他這個主任放在眼里。這不,剛上任沒幾天,一天下班時就把一個所謂的新方案甩給他。他瞥了一眼,說年輕人工作積極性就是高啊。他自己都聽出了其中的另一種味道。鴨頭不甘示弱,哪里,閑著無聊罷了。鴨頭似笑非笑。閑著無聊才這么迅速地拿出一套厚厚的新方案嗎?他讀出另一只眼睛中不屑與挑釁。他被刺傷了。他裝作認真的樣子翻看,然后輕描淡寫地說思路沒有很好的突破,再修改一下明天給我。他知道自己是在故意刁難他。鴨頭當然知道這種刁難,他淡淡地說,主任,我覺得這已經是最佳方案了。
實際上,他知道那是一個很好的方案。但他不能接受他的狂妄,一個二十來歲比他資歷年輕十年的小伙子的挑戰。他也知道這小子的野心大著呢。今天僅僅是開始。但他不服氣,可他不得不承認年輕人的開拓與大膽,可是,難道他就老了嗎?他才二十九歲啊,雖然已有十年的工作經驗,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已經老了,他一直認為自己還是年輕人。當看到一個個穿著吊帶褲子的更年輕的面孔出現在公司,他的心里開始感到恐懼。
他更加頻繁地在夜晚的大街上獨自行走。每天晚上他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去,不僅僅是對一批批新來者的恐懼,更是一種對自己的恐懼。他害怕自己哪一天忽然真老了,卻依然兩手空空。經常的,當他蝸居在他的辦公室里,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眺望著遠方的天空,他的思緒就會不由自主地游走。夜晚的游蕩,他懷疑自己是在刻意去尋找那種傷感與無助的感覺。在那樣的感覺里,他會痛哭一場。像一個男人歌手在唱,哭吧哭吧,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他是男人。他不愛哭。但他發現自己總是哭泣。因為他知道哭泣的男人不是犯罪。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也是一個會哭泣的男人。他要哭的時候,就會來到無人的大街,在冬天的春天的夏天的或秋天的夜晚。
他游走的范圍也不再僅僅局限在公司所在的街道。工作不太忙的時候,他還到廣場上去,癡癡地抬頭看看廣場上空依然飛舞的黑鳥群。當然他現在知道了它們是蝙蝠。它們大多是在陰天時候來得多些,在晴天只有在快完全黑下來才會出現幾只。遺憾的是他發現再沒有人抬頭觀看,除了他以外。是他們對此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嗎,他表示懷疑。因為蝙蝠開始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一座數百萬人口的特大城市中,不應該是一個吉祥的征兆。但除了電視、報紙上在小小的新聞板塊上介紹一下之后,就再也沒有誰去關注它們,更沒有什么專家來研究它們的到來對這座城市預示著什么。他悲哀地想當災難突然降臨時這座城市毀于一旦,不會引起他的驚奇。當然,他去廣場也不僅僅是為了看蝙蝠。除此之外,他會在那兒散散步,并看一看其他各種各樣散步的人,有時興致來了逗一逗玩耍的胖乎乎的小孩,或者給某一個賣花的小姑娘一兩元錢,雖然他并不要她們的花。因為他看到她們衣著襤褸,眼睛明亮,他知道她們聰明伶俐,如果在學校一定會學習成績優秀。但她們上不起學,她們來自貧窮的農村,甚至可能是來自他的故鄉。他把一張鈔票遞給她們,就會想到故鄉,眼睛也會適時地濕潤一下。但他無法給予她們更多。
夜晚降臨的時候,他還會到更多的大街小巷。因為在夜不太深的時候,繁華的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而偏僻古老的小街或小巷人跡罕至。他穿過小巷,來到楊柳輕拂的護城河岸。那是這座城市最古老的街道,曲深靜謐,如詩如畫。這使他憂傷地回憶起了他的故鄉。其實對于街道的迷戀,他想最早還要追溯到故鄉度過的童年。他的故鄉有一個小鎮,離他們村子不遠,那個小鎮古老而樸實。他的中學時代就是在那個小鎮度過的。小時候,父親就帶著他游遍了古鎮的大街小巷。兒時的印象大體沒有了,但那古屋、街道、小巷,似乎腦中的一幅畫,永遠都抹除不去。它們會勾起他更多的傷感與懷舊。他想他是一個很容易傷感并且善于懷舊的人。這一點也是自從這兩年才漸漸發現的,他不承認他的年齡已老,但他不得不承認總是產生一些老年人才有的思想與感情,比如說易傷感和懷舊,這些應該是歷盡滄桑之后才能體會的感覺,當他面對一些古老的街道與房屋就會油然而生。這座城市的歷史學家、文物學家、建筑學家等曾極力反對舊城改造,認為古城區應該保留著古時的歷史風貌,他曾不屑一顧,但此時他卻深深地感謝他們的歷史功績。
那些成群的蝙蝠呢,他從來沒有在街道上看到過它們。但他每次去大街小巷游蕩時,心里總是打著尋找它們的旗號。但他明白這可能已成為他潛意識的一個借口吧,因為他從來沒有尋到過它們卻依然樂此不疲,流連忘返。他想最重要的是他已經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在漆黑夜晚游蕩,像一只地上行走的蝙蝠。
但鴨頭的事使他的最近生活有點亂。他有點想阿瓊。
那個夜晚他并沒有再去大街長時間地游蕩。他早早地回去了。因為他覺得好像受了點打擊。他想讓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一覺。
五
他有些踉蹌地爬上他八層的樓頂公寓。他打開燈。一下有些不能適應刺激的燈光。他的目光經常停留在記憶的深夜里。
“咚——啪?!边@是伴隨著燈光的一聲響。聲音并不大。但還是引起了他的警惕,生活中他不能排斥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他環視四周。第六感覺告訴他好像是從窗戶附近發出的。
走過去卻沒有發現異樣的東西。地上不知什么時候掉下來一本書,《夢的解析》。他拿起書本,忽然發現墻根還多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他有些詫異,卻沒想拿起來。他用書本把它撥出來。仔細一瞧,天吶,竟然是一只黑色的蝙蝠!
它整個身子向左縮成一團,顯得如此的丑陋。他根本找不著它的眼睛。那在空中飛翔時瀟灑的翅膀,現在看起來就像兩塊皺巴巴的黑布頭,也毫無任何美觀而言。小小的頭緊縮著一動不敢動彈。
——這不是一只死去的蝙蝠。但他知道在空中飛行的蝙蝠落到光明下絕不會是吉祥之兆。它是受傷了嗎?或許是它正棲息在某個角落而被其它動物襲擊?它落在他的身上,是知道他在尋找它,因而渴求他的保護嗎?
他手足無措。他甚至不知該不該把它從他的衣服上剝離下來。因為他害怕,他相信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蝙蝠,它就是它,那只與他一直有緣的蝙蝠。
這座城市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充滿蝙蝠的城市?一夜之間嗎?或許,這只蝙蝠一直就跟隨著他,飛進了他的窗戶?
那只蝙蝠像一個小麻雀般大小。眼睛緊閉,那是屋內的燈光照得它睜不開眼睛。但它為什么會飛進來?他知道蝙蝠是靠極度近視但極度敏感的視覺來飛行的,像這樣的光亮絕對不可能會使它誤入窗戶。
他有些驚魂未定的感覺。
他坐在沙發上。他一時竟不敢去睡覺。他覺得這個房子里是如此空曠而冷寂。實際上它只有十余平米,被他不多的家具占用了一些后,顯得狹促。但此時他覺得是如此空曠。
他不由得拿起電話。手機通了。喂,阿航,怎么這么早就回家了?是阿鳴。阿鳴一看他的電話就知道是他。但他不知道該怎么對阿鳴說了。能說他今天看到天空一群蝙蝠嗎?而且他竟然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鳥”!喂,你怎么了,阿航?說話啊,我正忙著呢。
他的心頭一陣發堵。阿鳴,我窗戶里飛進來一只蝙蝠……
別逗了,阿航。難道你打電話就告訴我你屋里飛進一只蝙蝠?現在蝙蝠多著呢。昨天我屋子里還爬進一條蛇呢。
真的,阿鳴,我覺得有點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不會告訴我說你害怕吧?哈哈……得了,阿航,我覺得你這些天有些不太正常,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改天咱兄弟出去兜兜風,樂一樂,或者今晚叫小飛過去,在床上做一下運動,放松一下,什么事都沒了。好了,我正忙著呢,改天再聯系。好吧?
阿鳴……
就這樣了,好哥們。改天我請你吃飯。再見啊。
盲音。他呆了好一會兒。他知道這個家伙一定又是與女人在一起。他是典型的重色輕友的家伙。只要看到女人,再好的朋友也要一邊去等。沒辦法,誰讓他的好朋友都是這等貨色呢。
他拿起電話,再撥另一個號碼。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才傳來小飛的聲音。誰呀?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壓抑著喘息的跡象。
我。他想,除了我還有誰這么晚會給你打電話?但他顧不得與她計較這些了。他沒等阿瓊接過去就接著說,今晚過來吧,我好想你。他想著,看著那只蝠蝙,心里的欲念真的如潮水般漲起來。
哎呀,不行,明天單位有重要活動,我都把材料拿回家了。待會看完后想早點休息呢。
是這樣……他沉默了一下,接著掛了電話。他不相信小飛的話,從她的聲音里,他覺察到了她剛才正和某一個人在做嘴上運動。但他不敢斷定。在他的印象里,小飛這樣的女人,不應該是對一個男人從一而終的類型。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在拍拖,可他一直對她有所疑惑。
管她呢,他不愿再多想。他有什么權利管她那么多呢。干脆睡吧。
現在他只有自己解決了。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地下這個小小的黑色的動物,呆呆地看了很久沒有動彈。他想了想,最后找到一個文件夾子,輕輕地把蝙蝠夾起來。它的兩個翅膀緊緊地縮在一起,他看到蝙蝠在顫抖,但他不能確認是蝙蝠在顫抖,還是由于他的手在顫抖。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全身在瑟瑟發抖。他知道現在這只燈光下的蝙蝠像一個盲人一樣,什么也看不到,但它此時能感覺到身體的疼痛嗎?它會因此而恐懼嗎?
他打開窗戶,再一次定睛看了一眼這只黑色的精靈。然后把它遠遠地扔進了黑夜中。松開手的一剎那,他緊緊地閉上眼睛。
他久久地站在窗門。從遙遠的地方,他似乎聽到了“啪”的一聲響,他知道那是肉塊掉在地上的聲音。他扼殺了一個黑夜的精靈。
他打了一個寒顫。
但實際上,他知道自己其實什么也沒有聽到。
它會不會摔死?或許能夠掛在某個樹枝上?或許——那是最好的愿望,當他一松手的一剎那,它能夠一順勢飛翔起來。它回到了它的世界,它就不應該墜落在屬于人的地面上。
他的眼前只有黑夜,茫茫的黑夜,只有遠處的燈光在閃爍。
他再一次打了一個寒顫,突然關上窗戶,以最快的速度緊緊拉上了窗簾。
但它就會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中嗎?他知道,它還會再一次找上門來。
六
果然,它如期而至。
依然是在黑夜。它出現在它的世界里。在他的床頭,他看到了一攤黑色的鮮血,無限地漫延,漫過床腳,漫過客廳,漫過廚房,他看到了他的世界被一個黑色的海洋所淹沒。
那是因為它已經摔死在了地板上。它是哪一只呢?消失在樓群中的,還是被他拋向黑暗的那一只?總之是被他所謀殺,有意識的謀殺。
他在一次次夢里夢到它的到來。它看見它出現在他的房間,有時候就趴在他的窗戶上。他還以為是一個什么東西,他走過去,一眼就看到一雙眼睛。那雙小小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穿過時空,直刺進他的心臟,他感覺到心臟被生生地刺穿,然后同樣黑色的鮮血遍布全身……
他一下醒過來,發現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他的耳邊甚至時常出現吱吱的叫聲,他知道那是老鼠的聲音,也是蝙蝠的叫聲。他從沒聽到過蝙蝠的叫聲,但他想應該是與老鼠一樣的聲音。蝙蝠不就是從老鼠轉化而來的嗎?他從小就害怕老鼠,不知怎的,他總是害怕它會突然爬過來,竄進他的褲筒,爬進他的衣服。他害怕極了。
他開始恐懼回到房間。他的小小的房間令他感到無所適從。即使在白天他的耳邊也會無緣由地出現吱吱的叫聲,黑夜的到來,他無法入睡。他只有選擇更長久的在街上游蕩。盡管黑暗帶給他的是更多的恐懼,但他還是只有在黑夜的游蕩之后才感覺到一絲安全。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對黑暗的恐懼還是迷戀。
在深夜的城市中游走。他越來越迷戀于在城市的街道中穿梭來往。他見到許多與他一樣的人。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座城市開始出現如他一樣多的人群。在許多的日子里。例如那一個個夏夜,他們聚在一起,一大群,與朋友在一起。去酒吧喝酒,去迪廳瘋狂跳舞。直到把嗓子喊啞,直到把身體累得精疲力竭。這一切都要伴隨著酒精的刺激。在某些時候,比如那樣的夜晚,酒精絕對是不可缺少的伴侶。即使在自己的獨居的房室里,他們又何嘗離開過酒精的相伴?而那樣清爽的夏夜,更是屬于放縱的夜晚。他們不用擔心時間過得漫長,更不用怕一身酒精的刺激。他們是這座城市的單身貴族,是這座城市的孤魂。沒有誰會來管束他們。他們只管喝得醉醺醺,然后一個個回去,明天睡一天,等待接下來的明天,打扮得西裝革履,像真正的白領那樣走進寫字樓。他就屬于他們當中的一員。
他們的世界屬于黑夜。在白天,他們才是社會中的人。只有在黑暗中,才是他們的生活。真正屬于他們的生活。
假如沒有黑夜,他們的生活還有什么意思?白天八小時工作,為了錢,為了生存而必須的競爭。但掙了錢不就是為了夜間的放縱嗎?夜晚才是生活的開始。他們會把夜晚看作生活,看到生命當中不能缺少的時間。
現在他和阿鳴總是通宵達旦地喝酒和蹦迪。阿鳴給他介紹了一個又一個朋友。有男,有女。他驚訝地發現這座城市有著太多像他一樣的男人女人。當他們走在街上,男人無一例外有著冷漠的眼神,女人全是高傲而矜持的模樣。這樣的一群男人與女人聚在一起,聚在城市角落里的酒吧和迪廳里,他們在那旋轉燈光里,或那灰暗朦朧的角落里,他們一個個變得瘋狂而迷醉。他們似婊子和嫖客一樣的哄鬧與嬉戲,不管身邊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感覺,但他知道當他一個人孤零零回到家里時,那種孤獨與寂寞的難受滋味別上心頭。
他們總是一對對地離去。沒有幾次他就發現他們竟然不是情侶。因為他們每次的組合都是變化和隨意的。他震驚于這個發現。只有一次,阿鳴壞笑著說,不如都到我家去呢。我家的床大著呢,足夠五六個人同時睡的。他馬上叫了一聲,阿鳴,你瘋了!別的男男女女就哈哈大笑。事后他忽然后悔起來?;蛟S,他們都很樂意這么干,包括那些矜持的女人。事后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后悔,自己干嗎要那么性急地反對。
阿鳴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阿鳴告訴他那是他單位的一個新來的同事。鬼才相信他的話。但也沒有必要認真。兩人本來就沒有要更多的聯系。他們只是在幾個夜晚相見。那女人比阿瓊還要瘋狂。她那么清純而秀氣的外表下,是一顆放蕩的內心——他不得不以這樣的口吻來描述她。抹去粉底后的臉龐是明顯的斑點與殘痘,她能夠把這張臉化為如此的清秀已令他驚奇。他更驚奇的是她床上的風情與功力。假如面對她的丈夫,或許她會表現得如同她的外表一樣矜持。他感覺不到一點她的羞澀與廉恥。因為這個女人僅僅把他當作一個欲望的工具。正如他一樣。
他一直沒有欲望讓阿瓊參加他的私人生活圈子。并不是因為他的生活是如此糜爛,即使是他沒有參與這樣的瘋狂與混亂之中時,他也不想讓阿瓊參與到他的個人生活。他把這樣的夜生活看作他個人的隱私與秘密。當然,阿瓊一定有著與他一樣的個人生活圈子。她同樣有著她自己的朋友與情人。
后來,阿鳴說,你發覺變了嗎?你的生活開始充滿陽光了。
他苦笑了一下。他的生活確實變了。他因為躲避而使他的生活有了陽光與歡樂。但那僅僅是肉體和表面。他的靈魂卻更加不安。即使在一次次的大醉和疲憊之后,他仍然不敢回到他的住所。他長久地在街上游蕩。因為當一切喧囂離去,他發現他的個人更加孤獨和恐懼。當他處在最喧囂的人群里,當他從燈紅酒綠的迷醉中抽身而出,他感覺他對他的生活更加充滿恐懼和絕望。因為他知道,躲避不是能夠逃脫的有效辦法。
還是那一只蝙蝠,最終還是落到了他的眼前。
當時他已記不清他已經在街上游蕩了多長時間。那天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忽然一種孤獨的感覺憋在胸里,連鎖引起的傷感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他無頭無緒地走著,在一條條他早就熟悉透頂的街道。后來,他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響,好像從天上掉下某個東西,落在了他的后背上。他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是什么東西,只感覺到了后背的衣服上沉甸甸的。他以為是有人從某個樓層上扔下的一塊穢物。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脫下來。衣服的背面掛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燈光很暗,抑或是他的眼睛花了,反正他使勁睜大眼睛看,也沒看明白是塊什么東西。他想它不會太臟吧,他用手去拂,竟然感覺到軟綿綿的。幾乎同時,這塊臟乎乎的“東西”竟然動彈了一下。他震驚地發現,它竟然是一只蝙蝠!
他的腦袋轟然鳴響。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籠罩著他。是它嗎,是那只他要尋找的蝙蝠嗎?難道在相隔了近一個月之后,它竟會真的出現,而且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背上?
這不是一只死去的蝙蝠。但他知道在空中飛行的蝙蝠落到光明下絕不會是吉祥之兆。一剎那他想,不,它不是那一只蝙蝠,這是另一只受傷的蝙蝠,或許正在飛翔,或許正棲息在某個角落而遭到其它動物的突然襲擊。它掉了下來,落在他的身上。它一定是在渴求他的保護。
但它是如此的似曾相識。他渾身發抖,手足無措。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它從他的衣服上剝落下來。因為他害怕,他意識到它一定不是一只普通的蝙蝠,它就是它,那只與他一直有緣的蝙蝠!
實際上,即使他把它剝落下來,放它到哪里去呢?如果它是在追隨他而來,他再一次的拋棄它肯定會遭到它進一步的報復。它會一千遍一萬遍地出現在他的夢里,甚至白天的生活里。
現在,在燈光下它顯然成了一個瞎子。它不知道自己應該向上飛,上面就是它的世界。黑黑的世界,對它預示著光明。假如他隨便把它放在路邊,狗也不會吃它,但車子會把它軋死。這個可憐又可怕的小小的動物啊。
最后他決定放棄自己的衣服。即使它離開了衣服,他也不敢再把這件衣服帶回家,更不敢把它穿在身上。他會時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把它掛在路邊的柳樹上。他慶幸路邊的兩排垂柳,它們給了他一次逃生的機會。
他迅速地走開,遠遠地回頭,他看到那件黑色的上衣早已與黑夜融為一體,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如果明天有人把這件衣服拾走多好,但愿那只近視的蝙蝠從此認錯人,從此徹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但令他震驚的是,當他穿著毛衣走回家去,他還是感到了后背上沉甸甸的感覺。還是它,那只小小的蝙蝠,卻有著千萬公斤的重量,沉沉地壓在他的身上。它已經牢牢地抓住他的衣服,他甚至感覺到它慢慢侵入他的身體,進而侵入他的靈魂,進入他的肉體。
他恐懼地意識到,他再也無法擺脫它了。
是不是它,那只死去的蝙蝠,將靈魂依附在了他的身上?
他感覺到自己的災難真正要來臨了。
七
一點沒錯,他的生活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發生變化。就是那個晚上,他做了那樣一個奇異的夢。他在大學里曾經看過《變形記》,后來很長時間他都一直在想:主人公為什么會變成一只甲殼蟲呢?他是害怕變成那么一個東西的,但命運與生活似乎逼著他必須變成一只甲殼蟲。有時候他想,假如自己有一天變成一只甲殼蟲,那他會怎么辦呢?現在,他卻想,他是不是也能變成一只蝙蝠呢?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想著這個問題。他久久不能入睡,后來慢慢的,他的眼皮開始發沉。但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好像所有的部位都在扭曲變形,他眼前又出現了麥克爾·杰斐遜的牒盤,那個黑夜在樹林里與少女約會的英俊少年,忽然變成了一個妖怪,從牙齒、眼睛、頭發,到手指等,就像神話里的妖怪變化一樣。他驚恐地看見自己的身體真的在開始慢慢發生變化——雙腿在萎縮,一點一點,最后變成細火柴,同時身體在萎縮,雙手也在變小,同時好像血液與骨肉都涌向背后,癢癢的,于是他嘗試動動,竟噗噗地響,他竟然長出一雙翅膀!恐怖變作狂喜,有些疑惑的,他試著撲打翅膀,天哪,他竟突然飛了起來!天使,黑色天使!他欣喜若狂地想大叫一聲:“哇,太美了!”誰知出來后,卻成了“吱吱吱”的聲音。他一下想起來了,蝙蝠是不會說人的語言的。難道天使都不會說話嗎?沒關系,只要會飛,不說話又有什么?可他畢竟還算摁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的身上不止這一個部位發生改變。他心里跳躍著,帶著忐忑,他沖到鏡前,平時小小的鏡子此時竟一下變得巨大而廣闊。一看,他差點昏了過去,他竟然成了蝙蝠!
他睜開眼睛。他大概曾失去了知覺。很長很長的時間,有一個世紀。他知道那是一個漫長的黑暗。他鼓了鼓勇氣。他必須正視自己。看一看自己的身子。那是黑色的,沒有毛,只有皮,還皺皺的,真丑。他討厭自己改變的這一切。
他轉移視線。他逼迫自己必須找到某種改變這種可悲的心情的事件。他的目光透過窗戶。他忽然看到了美景,是黑夜!天哪,他透過窗戶,看到了窗外的黑夜。廣闊、幽深、浩渺。那竟然是一個如此美麗的世界。他的心像一下掉到了熱鍋上的豆子,控制不住地跳躍,很癢很癢的感覺。他一下飛了出去。
另一個世界,一個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世界。他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美麗的世界。他看到了世界的縹渺,看到了大地變得如此陌生但美好,心靈因此空闊而舒緩。他想,靈魂就要出竅了。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一定是出竅了。因為他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痛苦或難過。那些黑色的情緒曾經是他最不快樂的根源。而現在他竟然飛到這樣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里。美妙的世界。奇異的世界。不可思議的世界。哇,哇,哇!他想大叫,便真的大叫著。盡管他發出的依然是“吱吱吱”的細碎聲,但飄散在空氣中,立刻細微而虛幻。他就在黑夜中遨游。他飛越花園,飛越工廠,飛越那座著名的摩天大樓,它是這座城市的象征。他無數次地仰視它,它甚至逼迫他的眼睛,很痛。可現在,它躺在他的身下,那么渺小,像一個毫不起眼的豎影。這黑暗的世界啊。他覺得自己已經超越了一切,超越了大地上的一切可惡的由悔恨和恐懼變得欣喜若狂了!他屬于黑夜,他終于飛在了自己的天地!這里是他的世界!他歡呼著,遨游著,在空中快樂地翻著跟頭。
他無法沖向那些光明的地方。他看到那些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街道,以及那些大型商場前招攬客人的霓虹燈。他喜歡飛越光明的上空,他穿過去,他要插入到這個城市的“心臟”!他覺得自己因此像天使一樣快樂。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像一個黑色的精靈,飛舞著,唱著自己的歌,不受一點時空的拘束。他閉上了眼睛,不料“砰”的一聲撞到了那座摩天怪物的頂層。
他醒了。
南柯一夢。他竟然做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夢。他起身,坐在床上久久沒有動彈。他不相信剛才的一切竟然只是一個夢。他不愿讓自己的思緒回到現實中來。他寧愿沉浸在那個黑暗的世界,永遠都不要醒來。盡管他討厭他身體的改變,但他完全被那種自由精神的釋放所吸引。他不應該醒來,他應該屬于那個黑暗的世界。他拿起床頭邊手機,看到已經有三個未接電話了,全是老板打來的。他沒有動彈,因為他不想理他。那個禿頂的家伙,他討厭他。只是,他還沒有搞明白,他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這樣發生了。他明明是有著感覺的,怎么就成了夢呢?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他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么?他竟然一無所知!而這是自己的生活!他明明真的變成了一只蝙蝠,那種感覺,那種飛翔的感覺,如同真實的一樣。為什么竟會是夢?他不愿相信自己竟然又重新回到了人間,回到了白天的世界。但他知道,自己最終還是要重新回到了那個摩天大樓里,那個禿子找他,一定是有要緊的事。因為他想起了昨天加班也沒有干完的審計材料,今天還要不可避免地進行。他厭惡這一切。但他知道自己還是必須要去做,因為這是他存在的根本與前提。這是他之所以生存在這座城市里的唯一資本。
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夠再度回到剛才的那個世界。那不應該是夢,那是一種真實的感覺。他相信自己的感覺。
八
那果然不僅僅是夢,他驚奇地發現,晚上他剛一進入夢鄉,他的另一個世界立刻恍然而至。那是一只蝙蝠的生活,一個另樣的世界!更令他欣喜而驚奇的是,從此以后,他每個晚上進入夢鄉,都會進入另一個世界!
他曾經渴望的夢想,根本沒費任何工夫就實現了。
他的感覺沒有錯,那真的不是夢,那是他的另一個自我。他夢寐以求的另一個自我,終于在另一個世界里出現了!
更令他震驚的是,他在兩個世界里的思維是連貫的!當白天回到人間,他在夢里的一切歷歷在目。而夜晚他進入夢鄉,白天的一切同樣在他蝙蝠形象的腦海里出現。唯一不同的,他的身子經歷著不同的變化。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身體的改變,但思維的連貫性令他在哪一個世界里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為自己感到幸福,他同樣為自己感到恐懼。伴著一點神秘的眼光,看看周圍的同事和人群,沒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么。他自己又怎能明白這一切是怎么回事。
真正對于自身的恐懼,開始于一個不可思議的真實事件。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個女子。那女子豐乳,肥臀,他能夠透視到那薄薄的衣物下跳躍不止的尤物。她似乎沒有什么目的地漫步行走,似乎茫然無緒。這是一個孤獨的女子。但他看到她是從一座大樓里飛快地跑出來?;蛟S那是她的家,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更像是從一個危險的地方逃跑出來的樣子。他看到她穿過狹窄布滿烏藤的小巷,穿過燈光已經黯然的街道,穿過那條寬闊的卻沒有幾條車通過的大馬路。她一定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他想她真像是個可憐的孩子。但他詫異于她所走過的道路是如此熟悉。直到她坐在那棵楊柳下駐足歇息時恍然大悟,她是走在他曾經在無數的夜晚走過的街道上。那棵楊柳上還有那個蝙蝠的影子嗎?那影子或許早已飛走,現在正盤旋在上空,在漆黑的夜空的某個角落,窺視著地上的女子。他跟蹤著她這樣地游走,竟然是完全無意識地跟隨。他理所當然地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的大腦同樣變成另一個不為自身所知的物件。后來他看到了兩個黑影,從前面的大道上斜穿過來的兩個穿警服的男人。是兩個巡警?或許就是他們這個樣子的吧。他們一個胖胖的,另一個戴著眼鏡。他們在說笑著。戴眼鏡的男人一定說了什么葷段子,胖子發出了暖昧而淫蕩的笑聲。后來他們突然斜穿過來,兩個人的身體不斷彼此碰撞著。他們進了那條小街,他們攔在了她的面前。他看到他們詢問她,好像在向她索要著什么。女子掏著衣服,卻一無所有。然后她站起來,跟在他們后面,他的腦子沒有轉過來。他的腦子此刻總是難以跟上他的眼睛的節奏。她竟然就乖乖地跟在他們后面。他依然在無意識中,但他知道一定要發生些什么。他隱隱地含著期待。他們并沒有走幾步,突然拐進一個更黑的小巷子。小巷狹促曲折,沒有人。她跟著他們,可她走了幾步就停下了。她忽然驚叫了一聲。在那一剎那,事情的發生令他也猝不及防。正如那隱隱地擔憂和期待。他們忽然撲向她,女子倒在了地上。他們上前扯她的衣服。她蹲在地上,尖叫聲如銳利的刀鋒劃在玻璃上,直直地刺向夜空。卻僅僅是短暫的一道,甚至一道痕尚未劃開,那尖叫聲就戛然而止。她早已被撲倒在地上。他們用東西捂住她的嘴。后來的事他不愿再回憶了。只是,然后他們就拉她進了一個偏僻處。他們甚至沒脫警服,就辦了他恥于描述的事。那女子不能動彈了。但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血紅的痕跡,還有那雙大大的黑眼睛。那雙眼睛透過長長的黑黑的天空的霧靄,死死地刺著他的眼睛。天哪,這是一個沒有瞑目的靈魂。一個男人騎摩托車而去,不久后就回來,背上多了一個袋子。他們把她塞進去,拖在摩托車的后座,飛馳向遠遠的城郊。他們把袋子扔進了黑茫茫亮晶晶的水庫里。
他睜開眼時,腦子竟然分外清醒。好像他剛才沒有睡著,但他分明躺在床上。那個女子的眼睛直直地刺過來,刺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看到她了,看到了她被強暴的全過程,而他沒有進行任何阻擋。那是她仇恨的目光嗎?他有些不相信。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是有些疼。他奇怪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是的,這最好是一個夢而已。因為盡管他的思維是連貫的,但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了一切事情都是黑暗中正在發生的。那真的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令他感到震驚甚至恐懼的是,當天的晚報就報道:遠郊的水庫發現袋裝的無名女尸。
他拿著報紙的手打起了哆嗦。頭上的冷汗順著頭發流了一臉。對面的鴨頭臉竟然也白了,他顫聲問怎么了你,你的臉怎么了?還有你的手……他忙說沒什么,沒什么??伤f著手卻哆嗦得更厲害了。你一定是犯病了。鴨頭一把將他拎起來,拉著他去看大夫,但他強硬地拒絕了。他心里有點感激鴨頭,但他不愿表達出來。這個時候他寧愿讓鴨頭給他一個冷冷的目光,甚至吐他一口再遠遠地離去。因為他為自己感到了恐懼和害怕。
他沒敢繼續把報紙看完,卻把它偷偷疊起來,塞進褲袋里。晚上他早早地回家去,顫抖著拿出報紙,目光再一次盯住那篇報道。是的,與他看到的地點一致。家住朝陽小區,這是那個女子最先跑出來的地方。水庫也是那個水庫,事實上,在遠郊也只有那一個大的水庫……報道最后希望市民提供線索等等。
他打了電話,幾乎沒有任何思索地拿起了話筒。是警察干的,兩個警察。他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連話都說不連貫。一個胖胖的,一個戴著眼鏡。在那個小巷,黑黑的,他們把她摁倒,塞住嘴巴,直到掐死……他們一個干了三次……他們讓他等等,說你等等,請你說明白一點,清楚一點,目擊時間、地點、經過,等等。他們竟然如此要求他。我不知道更多。他說。當時你在哪里,你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你為什么不制止他們?你能不能確定他們是警察?他們顯然對他有著極大的興趣,但他們對他更多的卻是懷疑與憤怒。他聽出了其中這種懷疑與憤怒。當然,或許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不是這樣,你們權當我沒有說過而已。他迅速扣下電話。他不愿解釋,事實上他也能夠解釋。他自己也不能掩飾住對自己的懷疑。他這樣做并非為了作證,更不是為了揪出所謂的警察。他只是要證實自己。過了十分鐘,他控制不住自己,再次打通電話,再次把自己看到了一切詳細說了一遍。
第二天,他早早地翻開報紙,沒有消息。他想不會這么快的。但他以后就天天關注著報紙。一周以后,報紙果然出了消息,案子破了。輪奸并殺害那個女孩子的,正是那晚兩個值班的巡警!
他的全身都顫抖起來。因為事實一切都如他所言。兩個巡警承認了一切。與他的描述絲毫不差!
當槍聲在郊外的刑場響起的一剎那,他正在自己的辦公室。他感覺自己的心忽然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他的全身都再次顫抖起來。他興奮,恐懼。晚上他回到家里打開電視,新聞里他看到了那兩個警察,果然就是那天晚上他看到的樣子。他們被反扣著雙手,他看到了他們眼里的絕望和疑惑。他們至死都不會相信,到底是誰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他嚎叫了一聲,差一點把電視砸掉。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實;但事實再次證明,一切都是真的!
九
他開始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的命運注定因此而改變。
他在夜晚不再上街游走了。他每天早早地回去,躺下,變成另一個自己,進入另一個世界。他對白天的一切煩惱都看得如煙消云散,只因當他在黑暗的世界里自由飛翔的時候,他的一切感覺、靈魂、思緒都進入另一個世界。
他不知道時間,在他的世界里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
即使在白天,當他閉上眼睛,他的眼前就開始出現成群的蝙蝠。到處都是漫天飛舞著的蝙蝠,如他眼里開始時認為的一群奇怪的鳥。
他感到了精神的飛翔。以往那個壓抑的自己變得越來越自信而無所畏懼了。
另一方面,漸漸地他又感到了生命在墮落。他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怎么發生的?他竟然把夢中當作了真實,生活成了他的夢!
他依然向往黑夜,但他也越來越更加害怕黑夜。他向往的黑夜的自由,他害怕的是黑暗里看到的一切。他現在的一切行動,思想、意識都具有了兩重性。
奇怪的是,盡管他害怕他所看到情景,對那一切黑暗與齷齪都感到惡心,從內心里感到厭惡。但他又有種遏制不住的欲望去偷窺這一切。是的,那真是一種偷窺的感覺。新鮮而刺激,恐懼而新奇。
因為他知道了這個城市太多的秘密。
是的,任何東西都有它的秘密。它們總是在自己的兩個相反的世界里出現。城市也是如此。而他的兩個世界的連為一體,使他能夠了解到所有的秘密。
他想,如果把他夜晚看到的一切運用到白天的工作中去,或許他會干出一番大的事業。他知曉了這座城市太多的秘密。從它的最高統治者,從它的精神教父,到它最普通老百姓,每一個市民,他都能夠得到他們的秘密,只要他愿意。
他最先跟蹤的是他的對手,鴨頭。他發現那個鴨頭竟然是依靠盜竊他人的智慧而生存。他居然在夜晚翻閱同事們的文件。他好像有一把萬能的鑰匙,每個人的抽屜他都能打開。他在深夜里打開同事們的抽屜,偷閱他們的所有文件。他抽了一口涼氣。怪不得每當他一個創意鴨頭總是比他早一步提出來,而且總是比他的更全面。原來他是偷看了他們的東西,然后再加以改進。難怪他的創意總是與他的雷同卻又總比他更勝一籌。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明天一定把他的抽屜鎖換掉。把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拿到家里來。
他還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
當他換鎖時他看到了對面的鴨頭,鴨頭的目光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心里一陣冷笑。
他試圖也想偷看鴨頭的文件,或者他的另外一些秘密。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他還不想變得那么卑鄙與齷齟。
他忽然想念阿瓊。因為阿瓊有一段時間不來電話了。他感到有些奇怪。他想證實自己的猜測。雖然他不想干涉阿瓊的私生活,但他忽然間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渴望知道一點她的秘密。哪怕只有一點點——他在心里原諒著自己。果然,他第一次跟蹤阿瓊就發現了阿瓊的秘密。她居然與她的那個頂頭上司,那個香港來的禿頭老總偷歡!
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種得到解放的感覺。那是因為他曾經的放蕩嗎?
第二天,他立刻打電話讓阿瓊過來見他。
當阿瓊看到他,立刻驚叫了一聲:你最近在干什么?
沒有啊。他驚奇地說,就是工作太忙了點。
那也不至于成這個樣子吧!你的眼睛,你看看你的眼睛!阿瓊的聲音有些恐懼。
他照照鏡子。他不禁大吃一驚。他竟然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會變得如此令人恐懼。那雙眼睛深深凹陷著,眼珠滴溜溜直轉,透出一股森然的光。那是一種長期熬夜與失眠者才會有的眼睛。
他打了個寒顫。
他終于從最初的新奇中清醒了過來。他這時開始審視自己身體發生的一切。不僅是眼睛,他的皮膚甚至也變得光滑而堅硬了。他已經感覺到了食欲的增強,但身子始終不見強壯,反而越來越消瘦了。他知道,那或許是他天天晚上“鍛煉”的結果。但越鍛煉應該越強壯才對呀??伤置魇窃诔掷m的消瘦。
他愈來愈精瘦了。
他的目光越來越精光了。
“如同一只在黑夜中死去的蝙蝠。”
有一天他忽然奇怪地記起了這一句詩。他不記得這是從哪里摘下的一句詩。他的許多關于過去的記憶,都如陳年的柳絮飄啊飄啊沒有一點痕跡。大概是在少年的某一個夜晚,他孤獨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讀書,那時他就愛看《紅字》之類的世界名著,如同大多數的文學愛好者一樣別無二致。或許就是那時從某一本雜志上,他讀到了那一首詩。那是一首他早已忘卻的詩。但唯有這句話,刻在了他的心里。當他忽然記憶起這句詩時,他震驚而狂喜。他終于知道了為什么他會焦躁不安——從少年時他的內心世界就是如此一個混亂而混沌的世界?!F在終于他明白了。這句詩如一道閃電劃過他的腦際:他的生命屬于黑夜。
他屬于黑夜。他的命運注定他是與黑夜與孤獨相伴相隨。或許他的前世就是如此,日夜游蕩在蒼茫夜空,與那漫天遍空的蝙蝠一起。
十
……伴隨著恐懼與厭惡感的增加,他開始想消除掉這一習慣。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辦。因為他一旦進入夢鄉,另一個世界似乎如約而至。那根本不是他想或不想的問題。正如他所恐懼的,那只蝙蝠已經深入到他的靈魂。他無法將它擺脫。它的出現已經不是以他的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事情。
他想控制自己的睡眠。首先,他決定改變過去的生活習慣。因為他發現他白天偶然瞌睡的時候從不做夢。雖然他很少瞌睡,但偶爾一次的瞌睡,總是他睡得最香最甜的時候。他想,只要晚上睡得少了,白天總會瞌睡多吧。即使工作受到影響,老板克扣一點工資也是值得的。
但一切都無濟于事。無論他如何努力,他依然無法控制自己。每天他都是不知不覺當中睡了過去。就那么躺在沙發上,或者坐在馬桶上抽著煙,一不小心他便再一次進入他的另一個世界。而一旦進入那個黑暗的世界,他就不能夠再控制自己的思維了。此時主宰他的頭腦,他的思想的是另一個自己。他忘記了白天的一切煩惱,一切痛苦,只有全身心的自由與解脫。他就在天空隨心所欲地自由翱翔。那是另一個自己,一個自由自在的自己,一個心靈無限寬廣精神無限自由的自己。而他曾經的恐懼,他的擔憂,他的自我控制,都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忽然理解了那些所謂的吸食毒品的“癮君子”。他沒有抽過白粉,但他的感覺正如一個吸白粉者。當他清醒時他痛恨自己,厭惡自己,他渴望遠離那個世界。可是一旦他嘴里含上白粉,他立刻就進入另一個飄飄欲仙的世界。所有的理性,所有的控制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此時的自己就是要放任自己,這是一個隨心所欲的另一個自己,是他清醒時所不敢想不敢做不敢行的另一個自己。
那個世界是黑暗的,卻又如此斑斕。
他知道,他早晚有一天要被這些夜晚的斑斕所謀殺。
現在,他想自己真的是一只蝙蝠了。當然,他白天還是人,但晚上就是蝙蝠。他無法改變這樣一個事實。這一切竟都是真的。
但他還是不能確定自己睡著時的樣子。他的肉體是不是真的變成蝙蝠?他明明感到了他的腿,身子,一切肉體的部位都有變化,他甚至越來越覺得身子后面的翅膀要飛起來。白天再看一看,使勁地仔細地看,卻看不出一點變化。
他沮喪地想,既然格里奧都能夠變成甲殼蟲,那么他變成蝙蝠也就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他忽然想到了父母。如果他的身體真的在夜晚發生變化,那他寧愿讓父母看到他的這種變化。他成了一只蝠蝙——父母或者不能接受,但這總比要讓阿瓊看到可靠得多吧。
他決心讓父母來城市陪自己住一段時間。自從考上大學離家,他從來沒有讓父母來過。他承認他是個不孝順的兒子。他的父母是老實巴交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農民,他甚至以他們的農民身份而感到羞恥。而他們只是以這個兒子為驕傲,甚至從未想到從兒子身上得到什么,只是希望他自己能夠生活得很好。雖然他們一直表示他們并不愿意到城市里居住,但突然有一天,當兒子打電話懇切的請求他們到城市里住一段時間時,他們感到驚訝而感動。他們曾經一度認為這個兒子早已不是他們的兒子了。除了每年給他們寄給一些不菲的錢外,他幾乎連春節這樣的節日也不回家。他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見到他了。但放下電話,他們終于意識到,兒子畢竟是他們的兒子。兒子還是有孝心的。
他親自去老家接他們來到城市。路上,他竭盡全力地照顧著父母,他渴望他在以后的日子能夠度過一段真實的生活,就像小時候與父母生活在一起一樣。
他要帶父母出去玩一玩,但他們拒絕了。太累了。父親說。他租住的房間只是一室一廳。但父親一進門就開始喜悅地打量兒子的這個小家,好像能夠住到這個小小的房間里就已經很滿足了。進了門后母親也興奮地這兒望望,那兒摸摸,目光里竟有些怯生生的意味。最后母親說了一句,怎么好像到了電視上的人家。
他不禁微笑了,帶著滿足的笑容。父母依然還是原來的父母,一對至今仍天天到農田里勞作的農人。而他早已不是原來那個農村娃了。但此時他心里也有了一絲愧疚,他意識到自己過去確實對父母照顧得太少了。
他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父母甚至還不知道他自己會做飯,當看到兒子忙碌的身影,直至后來端上一盤盤鮮美而令人垂涎欲滴的飯菜時,他們的眼睛濕潤了。無疑,在這樣的氛圍下,他們的晚餐吃得溫馨而滿足。飯后,他給他們端上熱水,讓他們洗臉、洗腳,換上他提前為他們買好的睡衣與鞋襪。看著他們穿上睡衣后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笑了。
帶著這種美好的感覺,他上了床。他讓父母睡到了他的大床上,自己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他想這樣或許他就可以安心地入眠了,盡管還帶著忐忑與不安。但他想,那只蝙蝠——至少在這樣一個夜晚不會再找到他的身上來了吧?
然而,他錯了。當他閉上眼睛不久,他的另一個世界便如期而至。他甚至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從父母的身上飛出去的。他穿過客廳,穿過父母住著的臥室,從窗戶里飛到外面。外面依然是他的另一個世界。
天亮的時候,他睜開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過鏡子。從鏡子里,他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散出一道從未出現的精光。
他絕望地捶胸。
但他不甘心失敗。第二天,他買了一個折疊床,支在了父母睡的大床旁邊。父母感到很驚訝。他說,這么多年沒有偎著你們住了,讓我好好在你們身邊睡幾天吧。
他說得那么動情而深切。母親一下就流出了眼淚,父親也不知說什么才好。他們被這個孝順的兒子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想,這樣或許他能夠睡得踏實了吧。
可是,他再一次夢回到那個世界。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有飛起來,他夢見自己被捆在一個地方,使勁掙扎。父母出現了,他們從兩邊摁住他,使他再也無法動彈。
——燈亮了。他看到了父母圍在他的小床前,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變得煞白煞白的臉。
你怎么了,孩子?他看到父親的臉上有著汗滴。他突然感到了絕望。他們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你們拉燈干什么?他憤怒地大叫。他的心情感到無比沮喪。他不能讓父母說出什么。不管他們看到了什么,他都不能承認。
他迅速拉滅燈。我剛才做了夢,睡吧。他說。
父母沒有聲響。
他的這一個夜晚卻真正失眠了。父母顯然也都沒有睡著。他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粗重的喘息聲。他知道,那是因為他們害怕,以及擔憂。
第二天,他們都沒有提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上班去了,給了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到街上轉一轉,隨便買些東西。下班后,他又早早地回到家里。他想好好陪父母一段時間?;蛟S,這種充滿親情的家庭氛圍,能夠使他過去的狀況得到改變。
但父母顯然不打算放棄昨天的話題。他回到家里,一眼就看到父母都坐在沙發上。顯然,他們一天都沒有出去。他們一定在商量某個重大的事情了。
有件事情,父親出奇地嚴肅,說,我們一定要談一談。
他故作輕松。什么事?他知道他躲避不了。
你有什么事瞞著我們?
沒有啊。
你讓我們來陪你住就有問題!父親毫不客氣地說。從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出來的。你知道你昨天晚上怎么了嗎?
他緊張了。怎么了?其實,他又何嘗不想知道他昨晚發生了什么,這些日子,他都是發生了些什么?
父親沉默了。他們都沒有說。他們想,怎么描述他的行為呢?他們在睡夢中聽到了吱吱的叫聲。開始還以為是老鼠呢。但又想這么高的樓還有老鼠嗎?可那分明就是老鼠發出的聲音,而且好像還是從兒子的床上發出的。借著月光,他們看到了驚恐的一幕。那真是他們的兒子發出的叫聲。他們的兒子,肩膀一聳一聳的,牙齒上下打著顫,吱吱地叫著,就像窩里的雛鴿叫食。更令他們震驚的是,就是兒子發出的叫聲,那吱吱吱吱的叫聲,真真切切地像……什么,像老鼠!他的嘴里好像在咀嚼著什么東西,一遍又一遍地囈語,飛呀,飛呀。他就那么快樂痛苦地發出囈語般的呻吟。兒子的肩膀那么瘦削,一顫一顫地抖動著。他是得了傷寒,還是中了邪?他們猛然把燈打開了。兒子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平靜地望著他們。但看到他們驚恐的目光時,他的臉色才一下變了。
父親顯然想到了他昨晚的表現。他不想再敘述他們看到的一切了。他想或許兒子昨晚說得對,他只是做了個惡夢而已。兒子確實有一些問題,從他的身體,從他的目光就可以看出,但那并不一定就有多大問題。他們相信自己的兒了能夠處理一切問題。
然而,以后的每個夜晚,他都會發出同樣的叫聲,做出同樣恐怖的動作。他一定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睡覺時間越來越晚,睡眠越來越少,好像這樣就會減少他的莫名其妙地發作與癔癥??墒沁@一切都不能改變他夜晚的變化。終于有一天,他們告訴他,他們覺得他可能病了,他應該去醫院找醫生看看。沒想到他突然又發了火。他憤怒地叫著說他只是愛做噩夢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要求他們不要瞎猜測什么問題。但他們顯然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他一定得罪了某些鬼神,一定是有什么鬼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不然他不會這個樣子。他知道他們是對的,那是一只被他謀殺的蝙蝠。那只蝙蝠附在了他的身上!但他不能說,也不敢說?;蛟S,他想它就是來報仇的??墒?,他怎么才能擺脫它呢?它已經深深的附在了他的肉體,靈魂。他悲哀而絕望的感到,他永遠也無法擺脫掉那只蝙蝠,那只黑色的幽靈了。
十一
他的世界開始有種崩潰的感覺。崩潰的征候似乎悄悄地來臨。實際上這種崩潰卻先是從他的父母開始的。他無意識當中意識到這一點。因為有一天,他忽然發覺他們很奇怪的樣子。眼神躲躲閃閃,在房間里走動好像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樣子。他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他們經常躲在自己的屋里,門總是關著。一次他想進去,竟發現他們從里面插上了。他感覺到事情好像有點嚴重。但又想象不出來他們會有什么秘密在里面。他們好像在隱瞞著他什么,他企圖從他們的眼睛里洞察出什么,可他們甚至從來不與他對視。
直到有一天他洞曉了他們的秘密。他奇怪地發現了門上有一把草。開始他以為他們經常出去時順手在草地里拔的。農民的本性當然一時改不掉??珊髞硭鋈挥辛肆硗庖环N預感。接著他的預感就得到證實。第二次回來他沒有敲門。他用匙鑰悄悄地把門打開,躡手躡腳走進去。他們顯然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他發現他們的門虛掩著,里面好像飄出一股味道。正是以前他曾經聞到過的茴香的味道。只是這次是如此重,他甚至看到了煙霧裊裊地升起,在客廳上空盤旋。他一把推開門,一股更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沒錯,他們竟然在里面燒香,而且兩人還跪在地上!更讓他震驚的是,在床頭的小桌上竟然還敬著一尊不知從哪里搬來的神像。他們倆,也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剛才顯然一直跪在那個神像面前,臉色慌亂而蒼白地對著他。他們肯定沒有料到他的襲擊,一下有點不知所措。怪不得他們整天鬼鬼祟崇的樣子。原來在搞這些東西。他們知道他一直是一個無神論者,從來反對他們搞這些東西。他記起來小時候他還是在鄉村上中學,在農村帶頭把村里的廟砸掉了。那時老頭拿起一塊磚頭就砸,到現在他的脖子與肩頭處還有一處傷痕。他們肯定對當時的情形記憶猶新,怪不得要躲著他了。
他盯著那個神像,慢慢地走近,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不……老太太一下撲過來,用身子護住了神像。你不能再得罪菩薩了!她嘴里大聲叫著。你已經得到報復了,你應該贖罪,或者讓我們來替你贖罪,但你不能再得罪神仙了。不然你會得到更大的報復。她一定也是想起了從前,想起他曾經拿起家里的神像扔出門外的情形。她以為他會像小時候一樣拿走來扔掉,摔得七塊八碎??涩F在他并不想那樣,他只是對她有點好奇。他聽到“報復”兩個字,心里頭甚至涌出一陣奇妙的感覺。他一向是不相信什么神仙鬼怪的,可他現在卻感到了一絲好奇。他使勁用鼻子嗅嗅,很久違但很熟悉的味道。他感覺挺好聞的。
他沒有說話就走了出去。他們接著也走出來。告訴我,你們看到了什么。他問,他們不說話……終于,母親告訴他他們看到的情景。吱吱,吱吱,她把雙肩使勁向上抖動著……
十二
他想他就是被他們的眼神嚇住了。他奇怪的是并不是特別的恐懼。他們看到了他的樣子,而他們所形容的樣子應該是他在熟睡時的動作。但是他有沒有飛出去呢?這是他最為關心的地方。可他們顯然并沒有看到這一切。那么說,他一直躺在床上?他的身體一直沒有離開那間臥室?那么,飛出窗外的是誰?是他的靈魂嗎?還是那只蝙蝠的靈魂?
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他意識到自己是真的病了,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他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敢去求醫。什么心理門診,他不敢相信那些人的謊言;他想偷偷去看精神病醫生,可他沒有勇氣走到那些醫生面前。誰知道那些穿著白大褂的人都是些什么貨色。說不定他們腦子里比他還要有“病”——搞心理病研究的醫生本身就都有病。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應該是正確的??墒牵绻麄冏陨砭褪蔷癫∪说脑?,卻在眾人面前保持得這么“健康”,說明他們還是有一種能力。哪怕只是一種自我調節。
他決心打電話咨詢一下心理醫生。即使他覺得他們并不可信,他也不得不試一試。他拿起電話,在“1”鍵上連續撥了兩下,又撥了“4”。28號為您服務。一個磁性很濃的女聲,音質并不美,但他已經沒有情緒來料理這類閑適的話題了。當女人問他查詢什么時,他一時不知道如何說了。要坦白自己的心理有問題嗎?他停了一下,說,請查一下有沒有關于心理咨詢的電話。那女人說,給你精神病院心理咨詢熱線吧。
他記下了號碼。
在哪兒打這個電話呢?他頗思考了一些時間。他不敢在單位,他怕電腦記錄下他打的這個電話,那本身一定就有問題。他也不敢在家里打,父母的耳朵越來越尖銳了,雖然他們年紀越來越大,耳朵的聽力卻越來越管用。他買了一張LP卡,在大街旁一個無人的LP電話上撥打了那個電話。
接電話的同樣是一個女人。想心理咨詢嗎?她的語氣還算和藹熱情。可問這話不等于廢話吧?這個熱線不就是干這行的嗎?
有點小問題,我想咨詢一下……
他有些吞吞吐吐。沒等他說話,對方卻打斷,請問,您的職業?
他想了一下。工程師。
年齡?
29。
工作性質?
工作性質?他不明白。
就是企業還是事業單位?是普通工人還是國家干部,或許是名軍人?只要報一下職業方向就可以了。女人挺有耐心。
可是,女人的問題珠子似的一串串。她一定是在登記。他猛然醒悟過來。即使這個電話是“熱線”,那一定是有工作“成績”的,所以每個值班的醫生都要把自己受理的咨詢對象登記一下,這樣她交班時就是有了工作“成績”了。
他好像一下看透了這套把戲。同時開始時僅存的一點希望也隨即破滅了。他冷笑了,但他并沒有立即掛掉電話。他回答了女人問題,信口胡扯了幾句。他當然不會告訴她真實情況。但女人還是認真記了下來。他想這是她們的工作,將來她們的年終總結或報告就會寫明,一年內共有多少個患者找她們咨詢,她們解除了多少個心靈的痛苦等等。
這才是一幫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他還是耐心的等她記下來。
直到這時女人才開始提問他了。他卻不知從哪里開口,她就疏導他。你有感覺你有哪方面的問題?我想,是心理吧……他似乎有苦難言。女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壓力。于是她再次鼓勵他。沒關系,不用擔心,我的年齡都大得可以當你的姑姑了。她笑著說,他感到那笑聲卻顯得那么暖昧。再說,咱們又不面對面,你還需要有什么壓力嗎?這時候,他似乎看到了電話另一端的那個女人,手拿電話筒,目光炯炯有神,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好像要穿透他的內心,把他的一切隱私都掏出來。那是不是一種窺視的欲望?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晚上總是做夢……那你一定是工作壓力太大。女人說,因為你工作壓力很大,所以你會感到心理壓力過大,導致睡眠質量下降,甚至會整夜的做夢。那是因為你把白天的情緒或思考帶入到夢里。同時,你還可能伴隨著全身無力,臉色蒼白,腰酸腿痛等種種癥狀,是不是這樣……這在醫學上就形成了我們所說的亞健康狀態,我建議你最好服用一下……等等,等等,他急急地打斷她。你們這兒是義務咨詢吧。是啊,女人好像聽出了他的意思,說,我們是義務咨詢,但我們也可以給患者推薦一下最新科研成果。有時心理治療與藥物治療相結合是最好的最有效的,比如說……等等,再等等,他大叫,女人停下來,他告訴她:我就是做醫藥生意的,這一點不用你告訴我。另一點,我還可以告訴你,你才是真正需要治療一下心理問題的病人。
沒等女人再說話,他已經“啪”掛了電話。
騙子,一群騙子!他忿忿地罵。
窺視狂。而且還要打著醫生的幌子!打著義務咨詢、熱線的幌子!
他明白了,他是有了病,但這種莫名其妙的病,不只是他一個人有,在這個社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得了一種叫做“精神問題”的病。盡管形式不一樣,表現方式各異,但它們同屬于這樣一個所謂的“精神問題”,即使心理咨詢門診的醫生也不例外。
十三
他受到了嚴重打擊。
他想起小時候,那只被他謀殺的蝙蝠,以及在城市中再次謀殺的蝙蝠。他相信,那是因果報應。它們或許就是那同一只蝙蝠。當它的陰魂附到他的身上,他的一切都被改變了。
他相信另一種恐慌還沒有到來。因為某種病毒性的幽靈已經在這座城市的上空游蕩。它只是在等待某個合適的機緣,然后迅速附入任何一個有殘缺的體內。
一個又一個黑暗中的幽靈就產生了。
他不就被某個神秘的幽靈所附身了嗎?那真的就是一只蝙蝠嗎?或許那只是他的一個臆想中的假想物。它們早就在這座城市的上空游蕩,他只知道它已經依附在他的身上。或許,它同樣已經依附在了更多人的身上,只不過那只是每個人自己的秘密。那成了每個人身上特有的魔鬼。它只是黑暗中到來,或在一個人孤獨的時候發作,所受的折磨只有每個人自己知道。
終于有一天,他相信了自己就是那一只蝙蝠。
當父母在下面找他時,他已經爬到了樓頂。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上眼睛。他的眼前一直是滿天飛舞的蝙蝠。但他們都說他病了,他們竟然要把他送到某個醫院。他哈哈大笑,他說他的世界在空中呢。于是他在樓頂真的看到了滿天飛舞的蝙蝠。那不是一個又一個的他嗎?他曾經在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的飛翔,從一個世界飛向另一個世界。那一切都取決于他的自由。他大叫,我沒有病,我沒有做夢!他決定以實際的行動告訴他們,他就是那只自由自在滿天飛舞的蝙蝠。于是,他張開雙臂,滿懷自信與微笑,縱身一躍飛了下去。
他終于飛在現實的世界里。他感覺到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像一張沒有邊際的黑網,瞬間籠罩了他。他忽然覺得自己那么渺小。渺小的一個人置身于這無邊無際的世界,那種感覺真是心曠神怡。他大叫著,大笑著,迅速撲向黑暗的懷抱。
他知道,這才是真正屬于他的世界。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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