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
1
那天,我買了本·杰倫的《初戀總是訣戀》。一見書名,我就想起了蘇奴。
從書架上抽書時,一個長相姣美的服務員碰倒了碼放成螺旋形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慌忙蹲下,將裙子向兩腿中間掖了掖,重新碼放起來。
“毛毛腳腳的,”一個粗壯的女人走過來,“魂兒都讓人給勾走啦!”她一頭剛剛燙過的栗色頭發(fā),挓挓挲挲若有一窩小雞在里面吱吱叫喚。
長相嬌美的服務員嚯一下子站起來,恨恨地瞪了一眼粗壯的女人,擰身向書店外跑去。
蘇奴,她發(fā)怒時的神情多么像你呀。
2
“什么玩意兒?”蘇奴指著我在一本書上的涂鴉。
“破鏡重圓。”我笑著說。
“神經兮兮。”說完,臉扭向了窗戶。
窗外石榴樹上,兩只麻雀頭抵著頭,唧唧喳喳地吵鬧,它們渾身的羽毛都炸開了。隨著一只麻雀吱一聲飛走,她又說,“你說它倆在說什么?”
我搖搖頭。
“傻瓜,它們分手了。”
剩下的那只麻雀顫栗著嘶鳴,然后尖嘴戳向胸脯啄了幾下,又抬頭望望空寂的藍天,朝另一個方向飛走了。
此刻,我腦袋里窸窸窣窣地響。蘇奴,這是你給我造成的病根兒。無藥可醫(yī)。
3
我和蘇奴曾有過這樣一次對話,那時我們相識不久。
蘇奴這么調侃我:“酒囊飯袋,吃貨一個。”見我樂不可支,又不好意思地補了半句,“不是吃飯的吃,是癡情的癡。”
我說:“這倆字,在我的字典里是通假字。”
她低頭時羞澀地笑了,說:“我哪好?有人說我屁股大。”
“簡直胡扯八道!你嘴角特漂亮,勾魂攝魄。”
她伸出雙手,手背向上:“都說我的手特別美!”
“嗯,美。”我欠過身去。
“那倆字能通假?”
“孔子不是說秀色可餐嘛。”
“孔子說過這話?”
“食色性也,總是他說的吧。” 我的張冠李戴被她戳破,就把這句端了出來。有一天蘇奴來,推門就喊:“呆子,走。”
“上哪兒去?”我向她張開雙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行了行了,泰坦尼克號,去不去?”
“比你還好看?”
她撇撇嘴,撫了撫我的頭,又說:“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找司馬濤去。”
“去去去,哪能不去呢。”她一提司馬濤,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趕緊站起來穿外套,然后攬住她的腰,“司馬濤是個棒槌。”
“別沒正經,去就立馬走。”
在電影院門口,蘇奴湊到我耳朵上說:“剛才你瞇著眼睛盯我那勁兒,特迷人。”
我捧住她的臉,狠狠地親了一下她的嘴。
4
現在,我再也不能和蘇奴斗嘴了,再也不能看著她氣呼呼地嘟著嘴不理我了。
有一回,她騎跨在我的腿上,我摟著她的腰,我們沉浸在暈眩里,都呼哧呼哧地喘氣,我說:“蘇奴,你英語好,跟我說說現代性和英語的現代進行時是不是一回事?”
她愣了愣,又把嘴壓在我的嘴上,用舌尖兒撬開我的嘴唇,輕輕咬了一下我的舌尖,然后把嘴唇湊到我耳朵上,哈了口氣,說:“這就是現代性,這就是現代進行時。”
5
“我什么都一清二楚,”蘇奴一屁股坐在床上,脫掉上衣,同時左一腳右一腳把高跟鞋咚咚兩聲踢向書櫥,“你不愛我!”
“這是從哪里說起呢?”我跑過去,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也順勢躺在她身邊,摟住她,想吻她。她死活不讓。
“你不愛我,”她在我的臂彎里轉向另一邊,“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她渾身哆嗦著。
“蘇奴,我在乎你,我愛你。”
“放屁!”她呼一下子坐起來沖著鞋子就沖過去,“你心里只有章玉晗!”
6
那天,我和蘇奴去經典咖啡。咖啡剛上來,章玉晗就像從天上飄下來的一樣,突然站在我們面前。她敲敲桌子:“不認識了?”
我趕緊站起來,跟她說:“這么巧啊,你也在。”實在是太突然了,我有點緊張:“這……這……這是蘇奴。”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也有緊張的時候?真是奇了怪了。”蘇奴站起來,兩人禮節(jié)性地握了握手。她不錯眼珠子地盯了一會兒蘇奴,說,“真漂亮。”
章玉晗真會演戲,眼里竟晃蕩起了眼淚。甩手走之前又和蘇奴說:“妹子,你好有福氣。”
蘇奴有些不知所措。
我覷了她一眼。她的嘴唇青了,低下頭,身子輕微地發(fā)抖。當她再抬頭時,章玉晗已經跑到了門口,出門時昂昂頭甩了甩頭發(fā)。尾隨她沖出去的竟是司馬濤。
“奇怪,他倆怎么湊到一起了?”
“吃醋了?她是誰?”
“章玉晗。”我看了看蘇奴,她的眼神冰冷地讓我感到恐懼,“你看你說的,我吃的哪門子醋?”
“噢,這就是那個章玉晗啊,她是你的舊情人?讓人給搶走了?怎么不早說!”蘇奴敲敲咖啡杯,把不銹鋼小湯匙一扔,拎起手包就向外走。
我一把抓住她,說:“蘇奴,你這是干嗎?”
“放開我!”她逼視了我一會兒,又嘲諷地笑笑,甩開我揚長而去。
7
和蘇奴認識時,我與章玉晗剛散伙不久,心里正空落落的。
跟章玉晗糾纏的那段時間,她在床上簡直就是一頭永遠無法滿足的怪獸。最后那次,我覺得心力俱疲,就玩笑似地說:“咱倆分手吧,我實在受不了了。你是個有家的人,這樣多不道德。”
她在床的另一邊,用腳尖捅捅我的小肚子,說:“寶貝兒,別跟我提道德,我一聽就想吐。”她一骨碌靠緊我,嘴貼著我的耳朵說,“玩玩嘛,別太認真。”說著,她就慵懶地坐起來穿衣服。她把內褲扔進垃圾筐里,又從床頭柜里取出一條新的穿上。她見我盯她,指指垃圾筐,說:“留個紀念,想我時拿過來聞聞。”
每回做完,她總是說:“留個紀念,想我時,拿過來聞聞。”每回我都警告她說:“再這樣下去,我就在它們上面貼上你的照片,辦個展覽。”她總是嫵媚地笑笑,說:“下不為例。”她的下不為例早成了我們床后戲的一個組成部分。
那回,我沒再說展覽的事,而是遞給她一張卡:“對不起啊玉晗,我都快讓你掏空了。”
“給我聽好嘍,我不是妓女。”她穿好衣服,對著鏡子照照,把頭發(fā)弄好,又仔仔細細地化妝,“要說呢,你是該感激我,我把你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她湊過來,拍拍我的臉,“寶貝兒,我是你的性愛老師。”說完,就走了。
我琢磨了很久,覺得自己根本沒愛上章玉晗,我只是在她身上解決了男人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8
在罟城文學圈,大家把我捧得很高,說我是未來之星。這樣,經常會有一些懷揣文學夢想的青年來找我。章玉晗是一個,蘇奴也是一個。一開始我總覺得章玉晗只是想玩玩,她的身體是根本無法燒成灰燼的性欲之木。
沒想到她是認真的。她的死與我有關。她曾說:“我用你的身體當稿紙寫作,我是行為藝術家。”
對于文學,蘇奴非常認真。當然,我們也算是一見鐘情。最不可理喻的是司馬濤不知犯了哪門子神經,突然寫起詩來。有一次他來找我,正趕上蘇奴也在,就眉飛色舞起來。他見多識廣,這個我比不了。那天他白話地蘇奴只顧頻頻點頭,我連一句話都插不上。
臨走時,司馬濤問我:“章玉晗這段時間沒來找你?”
我說:“沒來。”
“真是奇了怪了。”臨走,他向蘇奴擺擺手,紳士得很。
9
有一回蘇奴和我說:“司馬濤老師不像你楊老師一樣張嘴閉嘴不是文學就是大道理,他愛好更廣一些,也更有生活情趣。”
“還有錢,”她這話說得讓我不舒服,可我沒反駁她,“司馬濤是個很有前途的作者,他若是再多讀一些世界文學名著,弄不好還真能寫出驚天動地的詩來。”
蘇奴看看我,沒言語。那時,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很曖昧了,不過誰也沒有捅破。
曖昧氣氛是蘇奴先打破的。有一個禮拜天,她在我辦公室里耗了一整天,快黑天時,她突然問我:“楊老師,你怎么還沒成家?”
“在等你。”我被我的脫口而出嚇了一跳。
“楊老師真會說笑話。”蘇奴低頭擺弄起指甲,她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
“命中注定,沒辦法。”我腦子還是沒轉悠,就說了出來。
“你還認命呀?沒認識我以前呢?”她把老師改成了你。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我命定的唯一。”我的心跳得有些快。
“我不信沒人纏過你。”她還是低著頭,身子向沙發(fā)里偎得更深了。
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手搭在她肩上,她瞇起了眼睛。我說:“我對愛情有潔癖。”
10
文學把我的腦子搞得全是稀奇八怪的想法。有一回蘇奴說:“你的腦袋就是盆漿糊。”她這樣說,我不太歡喜。還有一回,她說:“豬腦子。”我就更不高興了。
11
有回我倆騎著車子郊游,剛下過一場雨。和蘇奴在一起,我覺得樹葉光亮,空氣濕潤,渾身上下的汗毛孔全打通了。她忽然蹁下車子,走到一棵桑樹前,指著桑葉上的一個蝸牛,說:“你看它費勁的,死肉塊一樣。”
“如果像老黃牛,就會讓人套上套耕地去了,哪有這么悠閑自在。”我也停下,走過去。
蘇奴盯著蝸牛,緋紅的兩頰遍布著細密的汗珠,胸脯一挺一挺的。
“累了?找個地方歇一會兒?”
她看看我,又看看艱難爬行的蝸牛:“你看它笨的,死肉塊一樣。”
我說:“可我還活著,身體倍兒棒,不信你摸摸。”我指指心臟,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死活不摸,還說:“我閑的,我又不是神經病。”
蘇奴和我分手后,我又去過一次那棵桑樹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那些桑葉上布滿了蝸牛留下的蜘蛛絲一樣灰不溜秋的線條,幾個蝸牛殼粘在上面。我捏起一個,向殼里瞅了瞅,兩指發(fā)力,想把它捏碎。我發(fā)現竟是徒勞的,就把它放進了口袋。現在這個蝸牛殼就在我書桌前方的榕樹盆景上。忙累了,我就盯著盆景出一會兒神,想想蘇奴。
12
有一次蘇奴說:“我在文學上是個失敗者,認了。怎么在感情問題上也是個失敗者?”
我說:“凈說傻話,哪一樣你都是勝利者。”我拿給她看她的一篇散文的用稿通知書,“祝賀你,處女作要發(fā)表了。”
她眼睛突然放出光來,說:“再怎么說,我覺得也比章玉晗水平高吧。”她看看用稿通知書,又看看我,突然有些傷感起來。
“繼續(xù)下去,弄不好又是一個張愛玲。”我在她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那你就能當無情無意的漢奸文人胡蘭成了!”她眼里突然升起憤怒,“我寧肯死掉,也不當張愛玲!”說著,就把通知書撕成了碎片,向我揚過來。
“好好好,蘇奴,你是蘇奴,不是張愛玲。”
13
那回,蘇奴非常投入。我心里真想要了她,可還是忍住了。我說:“蘇奴,我要大紅轎子吹吹打打把你娶回家,在此之前,我一根兒汗毛都不會動你的。”
蘇奴哭成了一個淚人,在我懷里像條魚一樣扭動。
“蘇奴,相信我,除了你我誰也不愛。”
她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一把推開她。
她愣愣地躺在床上,眼睛溜圓,一眨不眨地瞪著我。我又趕緊把她摟過來,說:“對不起,蘇奴,你下口也忒狠了。”她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枯井。
“我們結婚吧,你和章玉晗的事,我不在乎。”
“蘇奴,你看你說的,我和她只是泛泛之交。”她沒言語。我又說,“年底咱就結婚。”
“年底?煮熟的鴨子也學會飛了。”她笑起來,笑得瘆人。
我讓她的笑弄得不知所措。
14
當著我的面,蘇奴和章玉晗見過幾次,兩人聊得非常熱絡。有一次甚至躲到里間嘀嘀咕咕,唧唧嘎嘎地笑成一團。這讓我有了一種卑鄙的成就感。
說實話,我和章玉晗的性伙伴關系,是我發(fā)現她和司馬濤打得火熱之后又主動和她恢復的。我以為我和章玉晗都是瞞天過海的高手,事實上大家都在一個圈套里掙扎,各自扯住一根線頭不停地拽,最后圈套就成了無法拆解的死結。
章玉晗仍然熾熱燃燒。有一天,趁蘇奴出差,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她風馳電掣而來,來了不由分說就一屁股坐進我的懷里,渾身亂顫地將嘴唇在我臉上一陣亂蹭,舌頭撬開我的嘴巴,把我的舌頭拽進她嘴里。
完事后,她說:“我就知道你還會找我。”
我說:“為什么?”
她想了想,說:“第一個原因嘛,是我的肉好,你是饞貓;第二個原因嘛,我知道你這人嫉妒成性,所以我就引誘了司馬濤,故意讓你知道,你受不了。憑這兩條,我就知道你還會找我。”她臉貼著我的胸膛,捻著我的胸毛,“再說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就想出了這個餿主意。”
“媽的,臭娘們!”我在心里罵了一句,還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打得好,打死這個不要臉的臭娘們!”
我點上一根煙剛抽了兩口,她奪過去,狠狠地抽了一口,噴在我的臉上,說:“是我伺候的舒服,還是蘇奴伺候的舒服?”
我厭惡地把臉扭向窗簾。
“蘇奴也不見的就你一個。”
“你放屁!”
“急什么急?”她又把一口煙噴在我臉上,“當然第一次她給的肯定是你,那另外的……”
我猛地轉過身,將她手里的煙搶過來,摁進煙灰缸里,惡狠狠地說:“我們根本沒做什么,我想完完整整地把她娶回家做老婆!”
“愛哥哥,你簡直就是個大傻瓜,都戴綠帽子了,還他媽的裝蒜!”
我騰一下子跳下床,指著她:“胡說八道,你說說誰敢給老子戴綠帽子,我宰了他!”
“你自己問問蘇奴去!你去問問你的老朋友司馬濤!”她盯了我一會兒,就低下頭,悠悠地說,“我知道蘇奴是個好姑娘,可能我聽到的都是假的。”
我的肺都氣炸了,指著她說:“你不要搬弄是非!”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說:“我只是不愿意讓你蒙在鼓里。”
“滾!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這輩子別讓我再遇到你!”
從那以后,我感覺蘇奴在我跟前的確有些不一樣了,有時說話吞吞吐吐,好像極力遮掩著什么。這讓我堅信她和司馬濤的事是真的。有好幾次我約她,她會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推辭。每當她推辭時,我就故意找司馬濤,司馬濤也推辭我。
司馬濤夫婦離婚的事情,最后鬧到了法庭上。蘇奴是司馬濤聘請的律師。
15
“我想離開罟城,到南方去發(fā)展。”蘇奴說。
“不是說好了年底結婚嗎,怎么突然有了這種想法?”我強壓怒火。
她嘿嘿地冷笑起來,盯了一會兒窗外枯黃的石榴葉子,猛地轉過身子,慢悠悠地說:“還記得那兩只麻雀嗎?”
“你什么意思?”
“勞燕分飛。”說完,她甩手就走了。她把門摔得整座樓都為之震動。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盯著辦公桌前那盆榕樹盆景,胸中的怒火變成了傷心和絕望。
16
《初戀總是訣戀》里有篇《寫愛情故事的男人》,作者本·杰倫寫道:“敘述愛情故事的這個男人懷有一種令人痛苦的憂傷。他個頭矮小,相貌粗鄙。盡管他安慰自己女人們更看重一個人的靈魂而不是相貌,他還是獨自一人。洗臉的時候,他面對鏡子,希望他的內在美最終能像一道光散發(fā)出來,使他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靦腆得近乎病態(tài),一旦面對喜歡的女人,他就臉紅結巴。”
我覺得這個“他”和我是一個人。看完這篇故事,我就睡了。在夢里,我和作者有一段對話。
我說:“《初戀總是訣戀》是我寫的,你為什么冒用了我的名字。”
他笑笑,說:“愛情都是一樣的,無論在漢語還是在阿拉伯語。就像做夢,有時我在你的夢里,有時你在我的夢里。”
我牽著他的手走到一面鏡子前,我們驚訝地大呼小叫,相互指著對方同時喊出:“你為什么冒用了我的臉?”隨后就擊掌哈哈大笑起來。
我跟他詳細地介紹了我和蘇奴的戀愛過程,最后我說:“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沒法忘記她。”
“你是罪人,”他說,“蘇奴也是。”
“別扯淡!罪,什么罪?”
“嫉妒,”他轉到鏡子后面,敲了敲鏡子,“嫉妒是人的第一罪惡,它讓人失去理智。”
“那我現在該怎么辦?”
“贖罪!笨蛋!”
我轉到鏡子后面找他,他卻不見了。
在另一篇《阿依達·佩特拉》里,他又說:“這一次他等了很久,她沒有回來。他開始寫故事,希望有一天讀這個故事給她聽。他離開家,到一家旅館的房間里呆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到了一個國家,一個基本上不會勾起他任何回憶的國家。他想,距離會使問題呈現它真實的面目。他相信到了約旦的沙漠里,在佩特拉停留一段時間,他的悲傷就會消融進沙子里。”
蘇奴在用時間磨盤研磨我,讓我慢慢變成沙子變成齏粉,風一吹就沒了。
17
蘇奴與我分手一年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來自杭州的掛號信。我一看信封上的字跡,眼淚刷一下子涌了出來——蘇奴永遠地離開了罟城。
蘇奴寫道:
我曾經癡想過楊梓會成為我的丈夫,可是他背叛了我!
我與司馬濤老師之間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我只是他離婚案子的代理律師。就是在那時,我知道你和章玉晗又鬼混到了一起。去年的今日,在上河公園,其實我知道你想問問我和司馬濤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一直胡扯八道,就是不直截了當地問我。你不問,我也沒有必要說。
假如我有什么錯的話,就是我不該陷得那么深那么久。
我一直以為你是在乎我的,沒想到你在乎的是章玉晗。她和司馬濤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憑直覺判斷,她可能只是讓你產生嫉妒,好再次回到你身邊。沒想到你真地又接受了她。
你曾經和我說過的“你是我的唯一”,其實是句鬼話。我一直蒙在鼓里。
祝賀我一下吧,我就要結婚了。我丈夫是個加拿大籍華人,也是作家。結婚之后,我就要去加拿大定居了,遠遠地離開這個國家。
不說了,說這些干什么!
楊梓,假如你在乎過我的話,就聽我一句話:真心實意地愛一個人。
我要像抽取蠶絲一樣,在今后的歲月里,慢慢地、一綹一綹地、有條不紊地忘記這一切。
蘇奴
2005年7月7日
2004年7月7日,就是我們在上河公園訣別的日子。
信紙上有好幾滴眼淚留下的皺巴巴的痕跡,向四下里挓挲著毛刺,像蒼棵籽兒。我哆哆嗦嗦地湊上嘴唇,挨個兒地親吻了好幾遍。我該死。
信上沒寫聯(lián)系地址,信封上也沒有。我撐起信封看,就像一個幽深的洞窟。
收到信的當天,我坐火車去了杭州。憑郵戳這一蛛絲馬跡,我在西湖邊轉悠了兩天,又在西湖里轉悠了三天,圍著市里的飯店賓館拿著蘇奴的照片挨家按戶地打聽。徒勞。可是,我愿意在這徒勞里折騰。哪怕再讓我看一眼蘇奴,再看一眼我就知足了。
此后許多年,我總是沒事找事,借故往杭州跑。冥冥之中,我一直堅信和蘇奴能夠再次相遇。
18
蘇奴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罟城不到半年,有一天章玉晗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跟她來的是一個叫楊娉懿的女子。沒過多長時間,楊娉懿就成了我的妻子。
楊娉懿并不算漂亮,比我小八歲還多一點,杭州人。那時,她剛剛畢業(yè)不久,上大學時寫過小說。
說句不該說的話,當時我已經失去了對女人審美的判斷能力,喪失了對愛情的感官和味覺。
“楊老師,我給你介紹一位前途無量的學生,”楊娉懿有些拘束,向我點點頭。章玉晗拽了一把楊娉懿,“別看娉懿目前什么東西也沒發(fā)出來,未來她肯定是個有出息的女作家。”章玉晗雙手捧著已略顯豐滿了的肚子,幸福地低下頭,在肚子上揉著。
我盯了一眼章玉晗的肚子,說:“恭喜啊,玉晗姐,到時可別忘了請我吃杯酒呀。”
“忘不了,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呀。”說著,就一屁股蹾在了沙發(fā)上。
我趕緊給她倆倒水,又拿出一些水果和點心讓她倆吃。
“娉懿,吃,快吃,不吃白不吃。”章玉晗看看自己的肚子,“到時楊老師可得給我的孩子取一個好名字。”她突然站起來,瞧瞧楊娉懿,再瞧瞧我,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么巧呀,你倆都姓楊,五百年前是一家子,現在又湊在一起啦。”
楊娉懿的臉騰一下子就紅了,拽拽章玉晗的襖袖子,說:“我是來找楊老師學寫小說的。”
“我也沒說別的呀,”她在楊娉懿臉上捏了一把,沖著我說,“楊老師可得好好教你這個學生,論才能她肯定在我和蘇奴之上。”
她一提蘇奴,我的心就揪了一下,說:“玉晗,你眼睛可真夠毒的。”
“那是自然,否則我也不敢往你這里領呀,是不是,娉懿?”她又捏了一下楊娉懿的臉,“好好跟楊老師學吧,我走了,在這怪礙事的。”她轉身時又說了一句,“楊老師可別忘了給我肚子里的孩子取一個好名字。”
我和楊娉懿想送她,她咣一聲把我倆關在了屋里。
沒承想,這是我和章玉晗見的倒數第四次面,最后一次是在殯儀館。
19
我和蘇奴失去聯(lián)系后,只能硬著頭皮去找司馬濤。說真的,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頓。可是為了弄清楚蘇奴去了哪里,只能低三下四地去找他。當時,他已經擺脫了婚姻的束縛,正想在茶葉這一行里大顯身手呢。
“你說說你和蘇奴倆人挺他媽般配的,干什么非得和章玉晗鬼混,把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餡餅囫圇個兒地扔進了狗嘴里?”一進茶葉店,我還沒張口,他倒來了精神。
“誰他媽的是狗嘴?你跟我說說,誰他媽的是狗嘴?我把個狗日的給做了!”我還是第一次像街頭小混混似的發(fā)狠說話。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的這副慫樣,還跟我耍小癟三,你哥掉的那點兒你撿起來也不孬。”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要不是你,我早就一巴掌下去,讓你滿地找牙了。”說著,他就給我倒茶。
我一下子泄了氣,往日的牛逼勁兒蕩然無存:“好好好,你英雄你好漢。”我坐下來,捏起茶盅,“最近又寫詩了嗎?”
“別跟我扯狗屁詩,說說你有什么打算?”我看看他,沒吱聲,他又說,“實在不行就軟一下,俗話講男人膝下有黃金,別成天端著個作家的臭架子落不下來。換成我,早給蘇奴跪下求她原諒了。”
“那你告訴我她現在在哪?我馬上找她去。”
“在哪?你問我?簡直笑話。”
“她說要去南方發(fā)展,隨后就音信全無,我想她可能跟你說過她要去哪。”
“到今天為止,你小子也沒真正了解蘇奴。”他盯著門外若有所思。我承認我誤解了蘇奴。他又說,“最近又見章玉晗了嗎?”
“沒有,你倆一熱絡,我就不跟她聯(lián)系了。”我又滿上一盅茶,捏到嘴邊吹了吹,“聽說她有了,唉,也不知道是誰的?”我滋一聲把那盅茶喝下去。
“滾出去!滾!立馬給我滾!”
“這是干啥,濤哥?”
“滾!給我滾出去!”他指著門外,眼里冒著火,“出門就讓車撞死你個狗日的!滾!快滾!別讓我把你扔出去!”他把自己那盅茶朝著我的臉就潑了過來。
我剛出門,他就說:“狗日的,真是邪門了,怎么那么多好女人都這么傻,喜歡你這個傻逼!”
那次,我像過街的老鼠,覺得到處都是貓。
20
我和楊娉懿之間進展得出奇得快,認識不到兩個月我們就去了杭州,見了她的父母。事情說定以后,住了幾天,我們就告別了倆老人。剛坐上公交車,楊娉懿的頭就歪在了我的肩膀上,說:“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愣了一下,說:“沒有,娉懿,真的沒有。我只是覺得住在你家里有些不方便,也許南方人和北方人習慣不一樣,總覺得有點兒別扭。”
“那我們住旅館去吧,再玩幾天,你來一次杭州也不容易,我給你當導游。”
我看看她,點點頭,說:“那咱就在西湖邊上找家旅館吧。”
“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說咋辦就咋辦。”
我們又在西湖里轉悠了三天,臨離開那天傍晚,我執(zhí)意再到西湖邊上走走,走的楊娉懿都有些挪不動腿了。我說:“娉懿,要不你找個椅子坐一下,我再轉轉。”
“不行,累死也得跟著你。”
“何苦呢?”
“西湖邊上到處都是白素貞和小青,我怕她們攝了你的魂魄去。”
我向她笑笑,沒言語。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感覺如何?”
“挺好的,就是有點兒冷清。”
“冷清?來來往往這么多人,湖光瀲滟,怎么能說冷清?”
這時,有人從后面戳了我一下,我心里一陣激動,趕緊回頭。那女子卻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神經病。”等那女子走遠了,楊娉懿說。
“不能這么說話,誰都有認錯人的時候。”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章玉晗,她問我什么時間結婚。我把電話交給了楊娉懿,就向報亭去了,我想買本曾經發(fā)表過蘇奴作品的那本雜志看看。
“我跟玉晗姐說下個月就結婚。”
“行啊,你說咋辦就咋辦,你說幾號就幾號。”
“好,回去我就張羅,”她在我臉上啄了一下,“我討厭大操大辦,跟耍猴似的,我想旅行結婚。”
“行,一切聽你的。旅行時咱就從杭州開始,杭州、上海、蘇州、無錫、南京,一路北上。”
“還要來杭州?”
“來!”
21
和章玉晗再見面是我們旅行結婚回來,她打電話來鬧著要去飯店吃飯,那口氣就像她是我的老婆。
她說:“推辭個屁還推辭,總不能娶了媳婦就忘了紅娘吧。”隨后就是哈哈的笑聲。
我趕緊把電話給了楊娉懿,去了洗手間。我隱隱約約聽見楊娉懿說:“姐,恐怕我有了。姐,你別瞎起哄行不行?我說的是真的。好,好,就這樣。”我出來時,楊娉懿說,“就今晚上,在下關口大酒店。”
我嗯了一聲,說:“玉晗姐真是有興致,挺著個大肚子,也不嫌累得慌。”楊娉懿過來挽著我的胳膊,我順勢將她抱到了床上,撫了撫她的肚子,“你剛才說什么,有了?”
“這個月沒來,估計是有了。”
我趴在她肚子上,說:“要是女孩,咱就叫她楊蘇;男孩,就叫楊蘇龍。”
她揉搓著我的頭發(fā),在我額頭親了一下,說:“好啊,這倆名字都好聽。”
那晚我喝了不少酒。章玉晗兩口子一直纏著讓我給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取名字,楊娉懿也攛掇我馬上想名字。我看看章玉晗笑瞇瞇的臉,又看看她丈夫懇切的眼神兒,我說:“這樣吧,我先想著,玉晗你最好給司馬濤打個電話,這家伙見多識廣,也許能給孩子取個好名字。”
“對對對,玉晗姐快給濤哥打個電話,讓他給參謀參謀。”楊娉懿說。
章玉晗依然笑瞇瞇的,說:“好啊,我這就給濤哥打電話。”她站起來躲到一邊去給司馬濤打電話,她臉色變得異常凝重地盯著我。掛上電話,章玉晗說,“他去了杭州談茶葉生意。”就把電話往桌子上一扔,臉上又是笑瞇瞇的了,“娉懿,多吃點,千萬別累著,孩子呢是自己的,男人嘛成天像在外面流浪的狗,弄不好啊,不知哪天就去別人家吃剩食去了。”
她丈夫嘿嘿幾聲,說:“你看看我把她慣的,咋說她呢楊老師,她就像一只大肥貓,閑著沒事不是瞎叫喚就是在我身上瞎聞。”他看看楊娉懿,“妹子,千萬別學你玉晗姐,把自己弄得神經兮兮的。”
離開飯店時,章玉晗的丈夫和楊娉懿倆人走在前面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章玉晗悄悄地拽了我一下,低聲說:“好好過日子吧,都是快當爹的人了,別成天想著那個小狐貍精,弄得自個兒跟掉了魂似的。”說完,就捧著肚子走向車子,她丈夫已發(fā)動了車,楊娉懿扶她上車。“妹子,千萬別委屈了自己。”
章玉晗的丈夫想送我們,楊娉懿拒絕了,我們步行回家。她說:“你看她丈夫美的,肚子里還把不定懷的誰的孩子呢。”我的手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她說,“你這是怎么了?”
“沒怎么,你不要瞎說,章玉晗是個很不錯的人,再說沒有她我們也走不到一起。”
“她和司馬濤老師關系不一般,聽玉晗姐說過他想讓她離婚,再和她結婚。”
我甩掉她的手,快步向前走:“往后別瞎傳這些捕風捉影的話!”
22
從殯儀館出來,司馬濤攔住我,說:“咱倆一起走。”他根本不給我辯駁的余地,就捉住我的手惡狠狠地一拉,把我塞進一輛出租車里。我倆去了罟城西北那個有名的農家院,要了個小單間,他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把我拎進了屋里。
“別開燈!”說著,司馬濤就沖向窗戶,把窗簾子嚴嚴實實地拉起來,屋子頓時變得黑蒙蒙的。
“前段時間你在杭州見到蘇奴了?”
他一搡,我就坐在了地上。
“你還是不是人,姓楊的?今天我就清清楚楚地跟你做個了斷。”
我一骨碌就爬起來,躲過了他想踹在我肚子上的腳。
那天司馬濤親口說了他離婚后想娶章玉晗的事情,可司馬濤只字沒提他倆是否上過床。
“她死活不肯,”司馬濤有些哽咽,“章玉晗是多好的一個女人,蘇奴是多好的一個女人,楊娉懿是多好的一個女人,怎么都看上你這么個沒心沒肺的畜生!”他向我揚了揚右手,猶豫了一下又放下,呼一下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