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四海
一
那時候的陽光,猶如成熟男子宣泄流暢的精液。某莊,黑槐樹狼皮斑駁老態龍鐘地生存在貧枯蒼白的土地上卻得意非凡繁榮爛漫。高天變幻著鬼臉,或雪白或靛藍,在枝椏積成的羅網間。
又是在那個有著關爺廟的丁字型街口,神媽媽蘿卜花、槐爺,還有幾個不酸不咸的人說著古怪。那時候大概是四月五月,鬧不大明白。四月五月顯然容易發生什么。莊子里人們的腦瓜兒差不多都有這樣一根弦:一年里從正月到臘月十個月皆有上墳的日子,唯獨四月五月空白著。鬼神寂寞了難免發點牢騷,鬧一些青紅皂白出來。
那天,起風了,一團一團,卷著土卷著樹葉兒還卷著一縷死人的頭發。太陽老了,花心不消,臉粉得更白。這時節,咱老神蘿卜花才大仙大靈。凡眼肉胎算個屁,咱眼前明擺著有一條大道朝向西天銀晃晃。路上人兒不分老少,女人一色的綠緞子襖,水靈靈明瑩瑩的紅綢子褲;男爺們兒一律長袍馬褂皂靴,八面威風。我冷戰個不停。我知道,咱又神見那個天地了。我是陰間陽間夾間人,你們死了才有福氣眼見的世界咱如今明鏡兒一般。你們猜猜怎么著?我看見他海叔啦。不會錯的,神準。他叫,二嫂,他們還是曬你的干菜?干脆,我娶了你吧,我光棍一條,你枯井一眼。我笑著啐了他一口,說,也好,那個天地不講究春花秋月,你等著我吧。他從四季山那個龍藏洞里下來,一臉醉紅。踏上西方大道,我眼見他蹁上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化成一縷白風……
你蘿卜花紅舌頭白牙說綠話。我看得實實在在。那天,他站在青龍山頂,眼珠子像是快出膛的子彈那紅那亮,朝著王村立馬就要射去。他盼相好的哩,盼呆了。說不定,他和那個洋學生跑了。
跑個西洋景?人家老爹要他五千塊。燒了骨頭熬成油,他能拿得出來?那天,太陽慘兮兮地白,藍天灰溜溜地暗。他背著一捆麻繩手提一盞電石燈,朝著高家園子走。神經迷蒙目光如炬。人為財死……也許,然而,世事繁亂,清為濁濁為清……
漫天白云紛亂成的迷惘困惑了鼎盛的太陽,它只好東躲西閃地一會兒苦笑一會兒故作輕松狀。那時候,關爺廟前幾個人在困乏的春天里說了許多無頭無緒的話,猜謎了許多古怪。其實事情本來再清白再簡單不過:海子失蹤了。
海子的老娘卻平靜如水,她似乎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逢人便說,信不信由你,俺海子發財去了,固執得令人敬佩。
你要去哪兒?
我去發財!娘!
你弟弟咋沒了影子,七八天了。
他發財去了。
兩個兒子的自白和說白,無法不堅定老子關于兒子發財去了的信念。這個信念在每個老子的心中古老得如磐石一般。外面寒風凜凜,大雪飄飄,屋里紡車唱著千年的歌謠,一只筋脈嶙峋的手從棉花中抽出十萬八千里的白線,有條不紊,經緯分明。這時候,那個發財的如意夢在她近乎僵木的心里一下子復蘇,扎了根,結了果,風吹雨打都搖撼不動了。夢如燈光照亮了她昏暗的心房,夕陽的金暈浮雕在她的臉龐。夢中,有一個桐幫柏底榆蓋的棺材銀燦燦金光光,還有一棵搖錢樹非常好看。可是,五年之后,她自己打碎了那個夢,叫著自己老驢,頑固地給兒子造了一冢墳,夢中的那個棺材無力成為現實,只好做了一張小床。墳前頭栽了一棵搖錢樹,銀箔金箔,花枝招展,和夢中的一模一樣。樹沒有根,竟然活了下來,過去一個夏天掙扎出無數暗綠色的芽苞,如狼的瞳仁。她覺得不吉祥。哭了個血淚漣漣,說,兒啊,你是嫌屋給你蓋得不好,媳婦給你娶得不鮮?把錢給娘甩了,兒啊……
孟家墓田的鬼火跳迸著淫蕩,給人世間制造了一點恐怖就快意十足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淵里。龍藏洞里的老狐貍對著山下的樹影和炊煙跳了一個奇怪的舞蹈便隱匿了火紅的身影。有人說在高支書的門樓子上又看見它了。當然只是神奇了一瞬間。六月里燒死了一個“旱包”,因為大地一片龜裂,唯獨那個墳頭潮濕冰涼,挖出旱魔來卻是一具女尸,嬌艷如花。高家園子的井筒里傳出來白毛老鼠歡快的、猶如豺狼撕裂人肉時的尖叫,白天黑夜經久不息。
歲月八成出了毛病。
二
當白晝用七色的彩羽打扮得艷麗妖冶,亮白的大腿顯示著自我感覺的良好。黑夜,作為歲月的灰燼,則用積累成汪洋大海的荒寂冰冷證明著時間的推移燒焦了多少輝煌,太陽無時無刻不在朽壞,恰如放浪的青春朝著枯黃逃跑。
那時候,高家園子極其榮興繁茂。傳說,龍藏洞里尚年青的女狐幻化成俏媚娘,夜夜來和高四爺幽歡。高四爺艷福享盡賦詩一首——
春水溶溶月一塘
中含豆蔻似蓮房
溫泉欲漱玲瓏玉
瑤柱中分細碎香
絳芯難容雙蚨蝶
白波時泛兩鴛鴦
也應細柳風前情
無奈嬌鶯喚阮郎
四爺還夸下海口要用銀元把龍藏洞整治得宮殿一樣。傳說畢竟是傳說,龍藏洞至今還是洞,但傳說卻一個接著一個綿綿不斷:高家園子煤井給窯工們磨面子的特號大石磨不用驢拉人推,自個兒轉得飛快,高四爺安上磨棍坐上去,石磨照轉不誤,轉得他飄飄酥酥欲飛欲仙。他嘩嘩大笑,說,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說有錢使得磨推鬼。當然,傳說一律無須考究其真偽。不過,有一件事情真實得如同陽光下的房屋樹木,明明白白。那荊條兒編的大筐日日夜夜把一塊塊青宮煤從地心里掏出來,堆壘成一座黑山,讓四爺心花怒放,不再悲嘆落時的鳳凰不如雞,秀才白做了讀書人。
世間顯然是民國元年,青雨白雪綠葉黃土十分清明,半點兒也不渾沌,井下卻是黑茫茫,神靈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時候。
一根鐵鍬按照上蒼的冥冥旨意,無意中投開了一個老“空”——人工抑或魔鬼制造的地下水庫。陰曹地府的水破壁而出,猶如千萬只囚居鐵籠數百年的困獸一朝掙脫,當然要發泄,要復仇,要咆哮。剎那間地心里鬼哭狼嚎。白發三千丈的水鬼張牙舞爪迅雷不及掩耳地吞沒了大部分巷道煤坑。坐在X窩里發銀元想著大花船的高四爺頭發倏然一根根頂天立地,綠瑩瑩閃光,且繃緊如弓弦。井口工臨危不忘救主,大叫,四爺!快上牛皮罐!四爺搖了搖頭,其勢若微風中楊柳一樣淑靜。然后,慢悠悠從太師椅子上站起來,面龐冷峻,略一遲疑,伏天的蛙子一樣,一個優美的弧線跳進了水里。倉惶的窯工看見白茫茫水花下一道紅光在穿行。時而消失,時而顯現。人們說四爺是一只成精的紅毛老狐,如今看來是有點兒像。
有人喊,四爺撈財去了。
其聲若雷霆轟鳴,壓住了水鬼的咆哮,喚醒了奔命如豺狼追逐的羊群般的窯工中幾分余勇抑或說某種古老的潛意識。他們求生的欲望被另外一種欲望取而代之,他們攀援井幫,如壁虎般眼巴巴盯著紅光。人們知道,四爺不相信白日朗朗,把許多金銀財寶藏到了井下。藏在哪兒這個謎只藏在四爺的心里。今天,這個謎也許能夠從四爺的心里狼狽地逃出來。有幾個人水淹到了胸膛卻依舊不去爭奪那個牛皮罐——此刻,牛皮罐正在閃耀著腈紅色的吉祥——只是呆癡癡搜尋著四爺的蹤影。一顆顆濁黃的眸子搖曳飛竄如跳蚤如飛蝗。大許看見了什么,心中狂喜而震顫,抑或憧憬著什么而專注,從而漠視了死神的玫瑰花般的獰笑。水卻是無義,一個個白花花的浪頭吞噬了他們,連同一個個地獄門坎上最后的人間的向往。保護了四爺的秘密,保留住了一個永遠輝煌著的夢,供后人們去冒險去追尋,也給高家園子罩上了神奇的紫云。
歲月開始了荒蕪。
荒蕪孕育著神奇。
黃蒿極快地長成林子,颯颯沙沙蕭蕭,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周而復始地轉動:
上面的圓圈表明著歲月的色彩。
還有一個圓圈也是周而復始地轉動,散發出歲月的氣味:
這里的土地是黑色的,天空永遠低垂著蒼青而傷心的浮云。井架歷經風雨依舊支撐,默默相互扶持,在虛無的天底下維持著一個三條腿的人字的形象。因為是上百年的古柏木,也許能夠成精靈,無根無皮,黑焦焦如鐵,有一年卻猛不丁冒出幾枝新葉,抖抖索索作生的掙扎,猶如綠色的靈魂。井棚顯然沒有了,轉車猶存。它躺在地上,因為永久的沉默而討人喜愛,幾十年中有無數男女用它做成洞房,蜂亂蝶狂。它忍受著赤裸裸的誘惑,甘愿老老實實做愛的床。井口呈長方形,一間屋大小,黑洞洞如倒立的煙囪,顯示著地獄之門的威嚴。十幾塊墳石擠住了它,它顯然不甘心,吐出縷縷白嵐給這里的白天增加幾多飄渺,幾多恐怖。夜里,廢井則如一管破簫,嗚咽出奇詭的音響。有一天,龍藏洞里的老皮狐子潛入高家園,在夜色的掩護下溜到了井口上。它顯然是快感十足地呻喚著,把雪白的楚楚動人的肚皮貼在墳石與墳石之間的縫隙中。不知道因為什么,那空洞的井口竟然能夠讓它激情滔滔不能自持,顫栗著肥碩的扭捏作態的屁股撒了一泡尿,奇騷無比。狐尿如銀河下落九天,倜儻著落入廢井,引出一陣莫名其妙的回音,回音集天下最美麗濃艷之韻律,飄飄裊裊曲曲彎彎如云似煙。這時節,海子的娘因為丈夫征戰沙場無暇和她歡愛,孤燈熬油實在折磨煞人,只好自尋出路,采擷了一把嫩草來轉車里幽歡。小情人徐徐入港,羞怯柔弱,較之粗獷的丈夫形成鮮明的對比。絕妙之音韻驟起,有一股鉆出井口,飄裊著進入那個男人的鳥蛋一樣的精力倉庫,芬芳無比。海子的娘聞到了這股芬芳,愈益情緒高昂,肉乖乖心肝肝一迭聲叫起,叫得轉車里桃花爛漫春水漣漣。那股芬芳終于鉆入女人的子宮變做一個精子,成為二分之一個海子。神妙的故事若干年后海子的娘自個兒和盤托出。那時候海子的爹在臺灣開墾了一塊高山族的處女地,豁上老命耕耘,播下了許多龍種,收獲了幾個跳蚤。海子的娘作為風流寡婦也已聲名鵲起,那一盤小菜錦上添花,增加了她的神韻。她說她的海子聰慧是因為精靈下的種。
高家園子神奇無比,屢屢發生著灰暗的故事和粉紅色傳奇。
神媽媽蘿卜花是高家園故事系列最權威最富有才華的杜撰者和描繪者。她那搖搖顫顫奇小無比的腦瓜兒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故事源泉,時時出新出奇,令人瞠目結舌。她自稱陽間的事全知,陰間的事知道一半。
那天,我眼見一個小媳婦,一身青,青枝綠葉,那個俏靜喲,那個媚眼喲,非到陰間里去捜尋才中。她騎著一頭小毛驢,毛驢兒是黑的,錦緞兒一般。四個蹄兒倒是雪白雪白的。小毛驢馱著她嘚兒嘚兒進了黃蒿林子,一閃身無影無蹤。我揉揉眼珠子,又眼見她了。咱瞅著她飄悠到了井口,用手那么一指,你猜怎么著?一塊千把斤的大石頭飄悠飄悠離開了井口。井口更神,靈靈地伸出了一雙手,手指蔥白一般,遞出一個花包袱,看樣子沉甸甸的。小媳婦接了,用手劃了一個圈兒,召回了那塊石頭,蓋好了井口。她騎上毛驢兒,你猜去了哪里?半句謊不是咱蘿卜花。她進了高支書的家。咱想,小媳婦不是別人,準是那個狐媚子,高四爺的相好。
蘿卜花,要是那個狐媚子,她會進高支書的家?她不會不知道,高四爺和高支書可是大仇,四爺的家產就是高支書領人分的。高四爺,高支書,紅書上說是兩個階級嘞。
別迂了,狐媚子是鳳凰,專站高枝,誰有勢有錢她就騷誰。
槐爺,神媽媽蘿卜花的崇拜者,永遠捍衛神媽媽的不容置疑。
他說,是的,是的。我也撞見了一樁奇事。那一天,高支書在井口擺了貢,燒了香,極規矩地磕了頭。井里出來了一個白毛老頭,說,如今天下該你發財了。老頭兒似乎是把一串鑰匙交給了支書。
井筒里墜著一根鋼絲繩,銹了七八十年,盡管變得狼尿一樣斑駁,卻依舊不壞,如長蛇攀纏依附,從井底直豎井口,有些雪花飄落下來了,接近地面便融化成了濛濛雨絲。黑槐樹光禿禿,猶如把把剪刀妄想剪碎灰白的尸布一樣的天空,卻又不敢,只好抖顫著把勇氣化為烏有。這時,一匹小犬般大的老鼠從巷子里鉆出來,前爪抓住了鋼絲繩,肚皮匝著它,后爪蹬著井幫,一躥一躥,爬一會兒停止片刻,來一個倒掛金鉤,兩只賊溜溜如豆鼠目看見了井口一條條白茫茫的天空組成了一些棋格。它吱了一聲吱,再爬,爬上來了。鉆出井口,天地間才出現了一個獨特的形象。它的眼睛原來和雄貓的一樣大,且一樣黃幽幽駭人。它長了一身毛,長三寸許,雪一般白,胡子抖擻如鋼針,卻也是白的。上了井,它對著似乎早就安排好了的黑洞洞的槍口冷笑了兩聲。那笑聲放蕩無忌,油腔滑調,看破了紅塵。它說,你敢打我嗎?當年你爹也會打兔子,槍法比你神多了。可是,他只是我豢養的一條狗而已。他對我忠心耿耿,我和大花船在暖房里幽歡,他站在門外放崗。大雪下了半夜埋住了他半條腿,他一聲不吭。我看準了,你也是一條狗,奴性傳下來了……白毛老鼠說了許多話,對著持槍者說。持槍者聽不見,聽見也聽不懂。白毛老鼠蹲下身子并不逃遁。槍口是雀子設置的。打兔子聞名遐邇的雀子路過這里便煩惱,無名火在心中燃燒,便神差鬼使把獵槍安在了披著狼皮的矸子堆上。后來有人問他,你看見了什么?我什么也沒有看見。我糊里糊涂地……白毛老鼠的話他充耳不聞,卻感受到一陣恐懼從天而降,胸膛里的那個玩意兒慌成了兔子。慌亂中他扳動了槍機,轟一聲響,白毛老鼠不見了,一束火紅的光從眼前竄過,搖曳著進入了四季山的龍藏洞。老皮狐子狂叫著逃竄,漫山遍野奔命。它哀號著、尾巴沮喪地拖拉風塵。在后邊緊追不舍的是那匹肥壯兇猛的白毛老鼠。白毛老鼠一邊追一邊罵:你這個臭婊子,騙了我的珠寶,去討好新貴。
從那,神槍手雀子再也不神了。
人們相信那件事的真實。高家園子的白毛老鼠海啦。凡是老井廢井一律少不了這種精靈。當然,雀子遭遇上的那一只似乎有點兒怪。對于它的真面貌,人們是無法知道的。后來,雀子榮升高支書的軍師,做成了支書影子。人們禁不住感慨萬端——
當年,雀子爹跟著高四爺,狗跟主人一樣形影不離。如今,雀子跟高支書,又是狗跟主人一樣形影不離。世事也怪,幾十年轉一個花兒……
井上青天白日寫上了一九八三年,并下依然黑暗,光滑如鏡,碩大無比。平面是不能測度時間的。
一群白毛老鼠狂喜著包圍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此人鼻翼尚能輕微地扇動,對于死亡的恐懼卻是絕對地消失了。他的肺里凝固了惡氣,生命的氣息如微風吹不開關閉的門。大腦里一片死灰,殘存著的不過是一些細脆,本能地做著生命的顫動。一只胖墩墩顯然是個小頭目的白毛老鼠率先咬斷了他的脖子,那里隨即冒出一串氣泡,繼而凝固了。無數朵藍色的血花開得燦爛。小頭目干完了這件事情,以示清廉地坐到一邊去,看著子孫臣民們蜂擁而上,蠶食人的血肉。它饞涎欲滴。立了牌坊,只好不再做婊子。遺憾中,它清清楚楚看見有一只黑蝙蝠抑或是黑蝙蝠似的鳥兒從死人的胸膛中間撲棱棱飛出,貼上井壁,化為黑漆漆的一片。它對于自己的判斷有點兒懷疑,奇怪的感覺異常充沛。那東西頭若蝙蝠,卻又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且愈是仔細看,那東西愈是模糊,漸近虛無。這時候,那只近似蝙蝠的東西無聲亦無息地顫栗,看著自己的肉體被一枚枚鼠齒撕裂,一條條舌頭吸吮。奇異的環境奇異的事情引發了它濃郁的興趣,沖淡了肉體粉碎必然帶來的痛苦。思維王國卻又死灰復燃,抖動著紅綢子般的火焰。實質上它便是一團思維,比空氣更加透明無色更加輕飄如云。它很活躍,離開了軀殼的桎梏。它想,這兒是時間和空間化合為一的渾沌。時間是什么呢?空間是什么呢?也許世界本來沒有什么時間和空間,那玩意不過是人類想象的翅膀飛翔出來的軌跡。飛翔止,軌跡即刻消失。正在胡思亂想,那具肉體中尚沒有完全死去的部分細胞開始了最后的掙扎。它看著有點兒忍俊不禁,失去了靈的肉的行動和豆腐的顫抖一樣滑稽。顯然無濟于事,相反更加激起了鼠們的征服欲。它們怒發沖冠發出怪叫,讓它都感到了毛骨悚然的恐怖。它現在才明白,人的靈魂和人一樣膽怯,一樣具有許多不可克服的局限,人的靈魂不過是人的本質而已。它不忍心看著自己的肉體遭難而又無能為力。它想活得超脫一點兒瀟灑一點兒。它試著和那匹小頭領進行一些不刺激的談話。
你們在這兒生活了多久?
什么,什么叫多久?
時間呀。
我們不懂那是什么東西,是不是和鹽一樣咸咸的遙遠的朦朧的記憶?
你們從哪兒來的?
我們的祖先當然是在地上。我們的祖先很精明,和貓一樣,你們不是很喜歡吹捧貓嗎?其實沒有我們便沒有貓,貓永遠消滅不了我們。我們的祖先當然很美,他們五彩斑斕,他們有美妙的鹽可以吃。
你們呢?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貓是什么樣子。貓的樣子是一枚淡月印在我們的血液中。鹽也是一個樣子,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又模模糊糊地覺得鹽和煤炭差不多,我們的大頭領什么都知道,它是我們的圣人,比人還能。它是由人變的,極怪,有時候一點兒也不像我們,它來無蹤去無影。
井下的黑暗依舊渾沌。
那個人的血肉卻沒有了,只是一具骨架,赤裸裸地躺在一條小巷里。
骨頭極光滑,顯然還有油氣。肉絲是一點點也沒有的,鼠們帶刺的舌頭不知舔了多少遍了。盡管如此,鼠們依然爬上爬下自由自在猶如雀們躥跳在黑槐樹上。
三
心那個玩意兒變成了鉛球,無所托附地向下墜去,而一股濁黃色的浪水卻從胃里翻泛出來向上升騰。兩條腿萎縮著堅挺,舌根底汩汩酸水流淌。腦子里似乎有一個陀螺飛旋,眼睛閉上卻能夠看見紅彤彤一片。
一根鋼絲繩赤溜溜似乎穿過了它的胸膛向上轉著花兒,拽得一顆心生疼。一根鋼絲繩滑溜溜似乎從它的頭頂穿進去,通過五臟六腑,又從腳底鉆出來向下鉆著圈子,鉆得它頭重腳輕。牛皮罐夾在中間,它覺得自己站在牛皮罐里。井筒子像什么它說不出來,它只能感覺著自己在下地獄。
它知道自己的感覺比人的感覺更細膩更敏銳。感覺的觸須如蛇信子一樣善于捕捉。
陰水瓢潑,那一身鐵皮似的工作服眨眼間濕透了,貼在身上全是冰涼。陰風呼號,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捉住了它便盡情地嘲弄。牛皮罐下到半途它就有點兒承受不了了,感覺極其糟糕,苦不堪言。它想逃之夭夭。如今,它雖然不是神,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的本領卻還是有的。可是,猶豫了幾下,它終于沒有打退堂鼓。許多想法鼓舞著它以人的面目出現在井下。只要人們識不破它。它是一個人的靈魂,很容易做成那個人的樣子。它這樣子做了,那個人的一些特性一些弱點一些局限一些欲望一些感覺便在它的身上復活了。
如今,它算什么呢?說它有形卻蒙蒙沒有血肉。說它無形,卻又分明是一個濃重的人的影子,似乎還能說話。
牛皮罐落到了地下,它失去了任何知覺,感受的能力也暫時離開了它。好大一會兒,它才感覺自己鮮活起來。一切都是奇異的。頭重如鉛腳輕似棉,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蛐蛐鉆進了地心。想哭,心里酸溜溜的不行,卻又不知道怎么樣哭。眼睛開始清明,先是看到一片黑暗黑云壓城一般涌來,抑或說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判斷——眼睛瞎了。思維的翅膀在兩種判斷中間飄飛,不敢棲落在哪一棵樹上。隨后出現的一粒粒電石燈火救了它的思維,使之敢于判定,我的眼睛還是可以依賴的。燈光漸次擴大,搖曳不定如螢火蟲。光團中間黃紅,四周充滿了毛邊光芒,光芒分明,卻極短,充分顯示著氧氣的不足。慢慢地發現燈光連成一片,猶如紅霧,紅霧中出現了一張張臉,黑漆漆如鍋灰如炭。臉盤變幻著形狀,一會兒尖一會兒圓。臉兒盯著它看,似乎在相識未識之間。它苦笑了一下算打招呼,它不敢盯著人們看,怕暴露出它目光的虛無縹緲如天空如深潭,以及形體的似有若無似影子又非影子。它把目光離開了燈火和人們的臉,試圖去看看開掘著的煤井是個什么樣子。荒涼著的煤井它已是極熟悉的了,只有黑暗的死亡和死亡的黑暗。費了極大的勁才看得朦朦朧朧。右邊是一個大門,三根粗壯的木頭支成冂字型。門里頭儼然一個山洞,空空然甕甕然。頭頂,鋸齒型排列著懸掛著一塊塊不規則的石頭,白厲厲如狼的板牙。橫排著的木柵樣繃得咚咚響,猶如胸肋頂著石頭們不讓它們塌坍制造肉醬般的死亡。石頭們狂怒,賭氣形成千鈞壓力把木頭壓得四分五裂一批一批的,卻依舊寧彎不折。人們在狼口里制造了一個安樂窩。它想,置身在這樣的窩里安樂得了嗎?它忐忑。木頭們遲早有一天會頂不住的,那時候天上便會掉下許多磨盤,制造許多肉醬。如今好像這是安樂的。中間安放了一個鐵筐,里邊爐火正旺,旁邊還有一把太師椅,古色古香。
槐爺進了安樂窩,它尾隨其后。
火顯然是很好的東西。有了火人才能夠圍而休憩,才能夠思索,才能夠情愛,才能夠像個人的樣子。
七八個人坐著像人的樣子休憩。
榮哥雙手枕在腦后,全身壓迫著長不足二尺細若搟面杖的尖镢柄。姿勢頗為自得,二郎腿翹著悠閑。一串涎水依戀著他的嘴角搖搖欲墜。顯然他正懷抱著一個好夢。
它不是猜出來的,它實在看得見他夢的內容。它的這個本事顯然超過了人。
一個小女人身材畸短面容衰老,怯怯地站在榮哥面前。榮哥看著地上的土鱉兒卻不看她。對女人持這樣的態度于榮哥可是空前絕后。
二十幾了?
二十八了。
沒有那玩意兒?
俺不懂。
就是沒有紅的?
哎。
你爹讓你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好!快讓我看看!
小女人把一個梳頭匣子遞上來,引發了男人金黃的欲望膨脹得青筋般一根根趴在手上如赤練蛇,迫不及待地抖索,掏出一些錢,掂了掂分量,赤練蛇于是痙孿纏住了票子,目光則貪婪若綠豆蠅盯著污血一樣兇叫。好夢也有醒的時候。綠豆蠅盯上了它。
高中畢業?
是的。
咱也學過ABC,沒用的。到了井下,胖與瘦、精明與愚蠢、文化與文盲統統一個樣,就好比俊女人、丑女人、洋女人、土女人那玩意兒一概差不離兒。
他們睡得真是踏實。
這是X窩,進來就是睡的。只是沒價小花船。
五花八門的笑表現在榮哥的臉上,七扭八歪。
它臉紅得似乎有許多針尖刺著面皮冒出一層煙火。
槐爺要拉它,它趕緊躲開,躲得自然而得體。槐爺躬著腰向太師椅子上的人說了一些什么,似乎是為它美言。它認識那人是高支書。那人的眼皮好像生了銹。
不是說你失蹤了嗎?
我沒有哇。
回家了嗎?
我不能……
我開井講究信譽,現錢現貨,拉一拖子炭五毛,貨到貨滿付款。丑話說在先,出了大“喜”一千五,出了小“喜”五百。
它知道“喜”是什么意思。它看得見支書胸膛里的那顆心紅得鮮亮,水泵一樣有力地供送著血。血液滋潤那些五臟六腑,一律地雄壯有力,猶如一架兇猛的機器。
它接過支書遞來的絆子,認真端詳。絆子乃麻繩編成,五尺許,一端有鐵鉤。槐爺這時候又不知道從哪里給它搞來了拖子。拖子用鐵皮做成了一個小棺材的模樣。有一個鐵環焊在一頭,把人的力轉化為拖子的動,給高支書創造著人民幣。
它茫然不知所指。
趴下。槐爺命令。
它遲疑不決。
想掙錢便要做牛做馬。
槐爺喟嘆了一聲趴倒,顯然要為它做一個榜樣。兩只手抓住地面,手掌五指叉開成雞爪狀。頭腦兒翹著,做成狗瞅著主人的姿態。兩只腳蹬著地面,蛙子一樣。腚錘兒撅起,顯然不肥,瘦削如刀尖。腰肢不用努力業已成為凹膛。它愈看愈覺得槐爺成了一只矮腿狗。黑不溜秋的。它產生了一個滑稽的感覺,想撒尿,做成了撒尿的樣子卻又一點點尿也尿不出來,只好再看槐爺。絆子扣在了身上,一頭系著肩膀一頭匝著腚溝。絆繩從腚溝里伸出來,長蛇一樣做成了尾巴,垂頭喪氣耷拉到地面。看著這樣的尾巴它覺得無限懊恨,它的小白的尾巴可不是這樣的。小白的玲瓏可愛精神抖撤如白云般瀟灑。這樣的尾巴屬于又老又癩又臟又丑的老掉牙的喪家的乏走狗。槐爺的尾巴上的鐵鉤勾住了拖子上的鐵環。刀尖般刻薄的屁股擺了幾下,拖子沙沙沙劃動。
它把惆悵寫上了臉且小聲嘟噥,這樣子和狗有什么兩樣?
槐爺對于它的“尊嚴”木然不解。
它開始彷徨沮悔,一顆心飄搖不定猶如風雨中的云彩。它想飄然而去,可是它又一次把退堂鼓砸了。它發現,人們似乎識不破它的真面目。這樣的發現又一次鼓舞了它冒充一個人的決心。它想試試自己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如何生存,如何掙錢。另外,一個人的念頭頑固地制約著它,許多過去的情景怎么也忘記不了……
五千塊!少一厘一毫一分我養的閨女也不能給你。
紅潤的淚。
身體的顫抖把目光搞得混亂不堪。
外面是綿綿淫雨,里邊有兩顆近乎絕喪的心。他們在淫雨中相愛,他們的愛在淫雨中出現危機。
它開始用人的邏輯去思維:一拖子五毛,五千塊除以五毛等于一萬。不干看來不大行。人也許有的時候是需要變成狗的。
它妥協了。
可是,付諸行動依舊艱難。
它覺得腰肢是鐵打的,趴起來困苦至極,擠壓得心臟悲憤欲絕,急出了滿面汗水才總算完成了初步的妥協。兩只手剛剛接近了地面,地面剎那間又變成了火紅的鏊子,燙得它把手猛地縮了回去。它想,不用手難道爬不成?讓我試試看。它把腰肢折成九十度,讓胸膛和地面平行,兩只手猶如鐵錘懸在空中。血呼地聚上來,雙手死沉麻脹,攥一下感覺握住了無數根銀針卻依然堅持著。尾巴是愈來愈尾巴氣十足,拖子拽得它愈來愈長愈來愈細,先像癩皮狗的,后來則愈來愈像黃鼠狼的,它回頭看了一下,禁不住悄悄地笑了。它想起了類人猿。人類得意非凡,時常夸耀進化的徹底和高級。尾巴藏匿了,變得內秀而含蓄。事實上,尾巴是永遠存在著的,且隨時會變長變粗。
它跟著槐爺進了左邊的黑洞,開始了某種勞動。
這條大巷叫腚溝。
你給它起了這么一個文雅的名字?
哪能?是高四爺當年叫起來的。
腚溝高一米,寬六十公分。它是實際存在的一條狹窄幽長的空間。
但是,黑暗把它和井壁融為一體,是柔韌不可推的黑色胴體。它在槐爺的率領下硬著頭皮鉆進去也就鉆進去了。鉆進去以后,一種感覺馬上實實在在地產生了:四塊石頭夾著一砣肉,肉把空間填得滿滿當當,一點點兒也不能做自由的活動。它想聳聳膀子,一塊棱角尖厲的石頭教訓了它。它想挪挪屁股,卻怎么也挪動不了,兩邊的井幫挾持著屁股的骨頭和肉。爬了幾步,氣喘吁吁。冰涼的汗珠子組成毛毛蟲大軍侵犯它的敏感區域,比如腮幫、眼珠,還有真正的腚溝。它本能地用手去抓,手卻麻木僵直到了無法彎曲的地步,神經中樞異常悲哀又無可奈何,指揮失靈。
腚溝漫漫,它感覺永遠沒有盡頭。它有點兒怵,吃力地仰起頭來朝前方看去,卻只能看到黑暗似鐵近在眼前,碰著額頭、鼻子尖,觸及了涼森森的一片。
槐爺,還不到地點?
膝蓋還沒到,出煤在腳后跟。
爬
爬
爬
膝蓋總算爬到了,那是一個牛梭頭樣的彎脖。巷邊轉了個一百度,猛地折向右邊。這一切,都是通過感覺得出來的判斷。它很感激槐爺,槐爺在前面,拖子的劃動聲,吁吁的喘氣聲,人的氣息使得它能夠保持住一個人的樣子,要不,黑暗會隨時把它吞噬成蝙蝠樣的東西。
它想爬得快一點兒,猛地失去了平衡翻了一個跟斗。因禍得福嘗到了甜頭,于是又爬又滾又翻才不至于掉隊。
它吃了一驚。當它想用一只手去抓癢的時候,它才發現自己已經用兩只手抓著地面,完完全全像一條狗的樣子爬行了。什么時候開始這樣干的,它努力回憶卻回憶不出來。看來,是在完全不自覺的狀態中完成了這一步轉化的。它在茫茫的黑暗中兇殘地獰笑了,無聲。許多許多年以后,作為一個靈魂它去西方漫游。它漫步時那蜷縮彎曲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飄逸瀟灑,倒是保留著狗的一些姿勢,比如說兩只手耷拉在前面,離地面極近,背駝得極其厲害,胸脯子幾乎平行于地面,頭則努力向后仰著,讓臉看著藍天。一個古老的靈魂對它產生了興趣:
你認識我嗎?
認識,您不是馬克思的女婿拉法格先生嗎?
我很年青的時候讀過您的文章《懶惰權》,您對人類的進化和勞動有獨特的理解。
古老的靈魂悲哀地笑了,很苦。
腳后跟終于爬到了。那是一個半圓形的煤洞。
一盞電石燈掛在墻壁上。燈光被黑暗恫嚇得可憐兮兮,猶如一只只鵝黃色的雞雛。它們嘀嘀咕咕叫著,尋找著星星點點的小米。
榮哥蜷著身子,歪了腦袋,掄著二尺長的尖鎬刨煤。火星飛迸,煤壁鏗鏘。煤洞和狗窩一樣大小。它看著,覺得地球變成了一個黑核桃,榮哥和它、槐爺則是核仁,被擠壓得干干癟癟、七歪八扭、奇形怪狀。這種感覺忒真切,它甚至聞到了核仁的味兒,觸及到了核殼的堅硬。一些煤屑飛進了口中。咦,炭竟然是咸的。榮哥向它笑笑,黑鍋底露出兩排白云石榴籽兒。它記得榮哥是兩排黃牙呀,到了井下怎么變得白如銀?
白牙風騷起來,問它,和相好的粘了幾回?
心里突然有點兒疼。它看見了校門口的橘黃色的路燈和那條黑幽幽的小胡同。應該得到而沒有得到的悔恨像鼠齒咬著它的心。有一顆鼠齒特別尖厲,那是用永遠得不到的恐懼鑄成的。
拖子里裝上了煤。
榮哥喊:小花船兒慢慢顫,咱給你裝上了葫蘆丸。
麻繩絆子一根根如鐵絲往肉里殺。拖子拽得骨頭扭曲萎枯變形老化。它弓起了屁股褲襠頓時覺空空蕩蕩搖搖晃晃。拖子猶如傳說中的倒霉黑狗咬著它不放松。
爬
爬
爬
爬
我是一只螞蟻,拽著的是一座山。爬一步絕對要用一天的時間才能完成。右手帶著膀子向前,抓住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用上力氣,拉著右邊的半個身子向前移動。左手相應地抬起來抖抖索索尋找著抓攀物,尋找到了抓住了便把左半邊身子拉著向前完成平衡。爬動一步,就要把筋脈骨頭拉長一分。骨頭節吧咯吧咯響,響得滯重而潮濕。我爬了很長的工夫了,似乎應該看看爬了多遠的路程。它掙扎著回過頭去,看到的現實折斷了想象的翅膀。那盞可憐的電石燈近在咫尺,榮哥的白牙似乎在猙獰著笑。沮喪迅速占領了它的心房。它膽怯地折回頭來,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勉強睜開眼睛。目光惶怵散亂,如一簇香火碰上了汪洋大海,轉瞬即逝。它兩眼迷茫,心靈渾沌,只是機械地爬。全身汗水淋漓,悶熱潮粘。頭脹大如牛,胸悶厚如土。若干年后,作為一個靈魂,它回憶這一段生活時說,我被黑暗癟窄苦累完全征服了,我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我是誰。我被那種生存環境改變成了比人更笨拙更本能的動物,比人更加可憐。
這時候,它產生了一種欲望,想判斷一下自己用去了多少時間,卻洶涌奔來一種驢子吃天無處下口的悲哀。時間,應該是兩個一大一小的圓圈:
人們在圓圈上劃分出無數的刻度,根據刻度來掌握時光的流逝。如今,時間成了黑暗的沙漠,沒有形狀,沒有長短,沒有寬窄,沒有變化,因而無法度量。它努力地想象著眼前時間的模樣和色彩,可是怎么想象也是枉然,只有一團黑霧連接著一團黑霧在心中泛翻。它沮喪地搖了搖頭,不再去做枉費心機的思索。洞子右邊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悠閑自在地碰上了它的一個太陽穴。它想罵娘,還沒有成功,脊背又撞著了巷頂的一塊女人乳房般垂懸的石頭。石頭很風騷,撞著了卻讓它齜牙咧嘴,像挨了一悶棍的老狗那樣苦喪。它老實了,盡量地龜縮著身子,把它縮成一團,蝸牛一般。這種對環境的屈從適應完全出于本能,絲毫沒有動用思索。空間,對于人類來說是最好的朋友,它給你自由和活動的舞臺。如今,它卻成了人的敵人。頭頂上的狼牙巨石會隨心所欲把你砸成肉泥;旁邊的石刀石斧,也獰笑著準備隨時侵犯你。空間剝奪了人的自由,把人塑造成蝸牛。空間本來有東西、南北、高寬三匹勇猛的花斑馬永不停歇地馳騁,從而展示空間的無限和美麗。在這里,卻什么都沒有了,變成了四塊石頭形成的一條旯旮洞,猶如一個尖酸刻薄毒陰的吝嗇鬼。
第一拖子炭才拉了一段距離,它就覺得已經度過了很長很長的黑暗。前面的路還有多長的黑暗,前邊的時間就還有多長的黑暗,它只是想了一想便沉浸到了恐懼的泥淖……
酸麻如電流先是擊穿了四肢繼而貫穿了全身黑暗這時候卻變得白茫茫一片如石灰水在流淌。坡度更陡洞子更矮脊梁骨劃破出血了熱辣辣如酷陽暴曬著皮膚四條腿彎曲似乎永遠口渴難忍嗓子眼冒出青煙裊裊酷暑他媽的來臨把赤裸的胸膛貼到地皮上感受到了大地的死亡的平靜黑暗更白更粘稠鋪天蓋地我看見時間和空間如猙獰的兇獸張開了血盆大口白色廣告漆似的黑暗除此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不存在了靈魂也變成了白色的泡沬抑或變成了一團什么靈氣也沒有的肉只有本能地機械地爬爬爬
爬
爬
爬
爬
四
地老天荒。
爬越了泰山十八盤一樣的大腿里子,二萬五千里長征一樣遙遠的腚溝,總算把一拖子炭拉到了X窩。
它想爬起來。腰肢卻失去了直立的能力,軟疲得猶如面條。且稍稍做直立的狂想便酸疼得無以復加。兩條腿麻木成了一種姿勢:即只能做狗的后腿的樣子,稍稍做站立的打算它們便用麻痹癥來抗議或說偷懶。更有意思的是神經中樞也非常不滿意大腦的指揮,覺得大腦迂腐,不面對現實,沒有自知之明。大腦苦笑著說,我也不再想站起來的事情了,稍稍想一想,便累得天靈蓋發熱,太陽穴跳舞。于是,它打消了站立起來的計劃,安于現狀,依舊作狗的樣子,不爬行不動作。想不到舒坦立即從天而降,全身軟綿綿的,思維也軟綿綿的。
昏昏然了一會兒,它仰起頭來,看著X窩里的太師椅子上的那個人,想,你應該把五毛錢給我送過來了,這樣的想法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且熱辣辣如情人的紅唇灼燒著心頭。
那個人卻一動不動,臉部現出奇怪的神情。
它抬起前腿來抹了一把汗水,不管臉盤子花花成了一個什么模樣,關鍵是讓眼睛看得見。這完全是一種本能的舉動。咸咸地疼,卻能看得見什么了,可看見的事情便讓它覺得不可思議荒誕透頂。它在心里說,太師椅子上坐著的不是統治了這個村子長達三十八年之久、近幾年又趕上時髦帶頭致富,自己開起了高家園子煤井的高支書呀!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什么時候代替高支書坐在了這把椅子上的?他有什么權力這樣做?諸如此類的問題雨后春筍般冒出,它一概做不出回答,只好端詳著那個人,此人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鼻子,尖尖的顴骨,一言以概之,三尖。老人們說,誰是“三尖”來著?下巴還有一顆黑痣,居正中,大如團棗。老人們傳說了幾十年了,稱這種痣為財痣。他們說誰長著這樣的財痣來著?想起來了,記憶如閃電飛過,三尖和財痣,別人不配長,一律說的是高四爺,八十年前的高家園子的窖主。
尖不溜丟白臉狼
財痣一顆坑爺娘
天上掉下搖錢樹
東海龍王來幫忙
歌謠曲曲彎彎如金蛇竄上心頭。它肯定了,太師椅子上坐的是高四爺。難道人也永遠不會消失,統統保存在了上帝那兒?它覺得自己的汗毛孔浮腫起來,變成一層雞皮疙瘩。
四爺咳嗽一聲,威嚴陡生。一個高大的人影站立起來,邁著四方步走動卻無聲無息,他把一枚銀元放在了它的手心里。是銀元,不是別的,銀元上還鐫刻著一個人頭哩。
此乃當今袁大皇帝。
袁大皇帝原來是酒糟鼻。它想。
好好拉,拉上幾千拖子,上井買它幾十畝地,成就一個小康人家。不,我不是為了買地……
高四爺笑起來,嘩嘩嘩如高山流水一樣歡暢,聲音卻似乎沒有了根基。
四爺,您開井發了大財想干什么呢?
時乖運蹙,正途閉塞,只好不能為而為之。買幾千畝地,修陽宅一幢,造陰宅數間,再來一番紅袖添香夜讀書,權當歪打正著。
它吃了一驚。高四爺描繪的人生境界何等諳熟。高四爺的目標似乎也是那個人的目標。它覺著它飛出煤井,抑或說,煤井、X窩、高四爺統統從它的眼前消失了。它看見了兩個無與倫比的情景。它心里泛上了不大正常的滋味,顯然是妒羨、傷心、無可奈何所致。人世間真的是一個大圓圈嗎?
“圣人腿”新辟高氏墓田,占地三十余畝。青石牌坊業已樹立,橫梁上書四個大字:龍鳳呈祥。中央,一個規模恢宏、造型壯觀的壽墳正在動工修造。高支書指著一張圖紙剖示著承包壽墳的工頭。
務必按圖紙施工。看看,墓穴內有石門,兩旁是石獅子,入門是饗堂。石獅子要萊蕪豆青石的,嘴里要滾著繡球,眼球子不轉悠不行。四壁要刻上字畫。你們一點兒也不準馬虎,返工就不好啦。饗堂前有一個石桌子,上邊擺放香爐銀臺。轉過饗堂才是臥室,四大間,一間也不能少的。當然是我自己設計的,用別人的圖紙我不舒心。錢不怕多,半個煤井就是給它開的,如今又不能買地。
鳳凰翅下面有一幢洋樓氣派十足,釉面磚馬賽克,金黃硫璃瓦。一切都表明它的年青。它在炫耀著自己的華貴,陽光也趕來助威。這時候,主人趿拉著繡花拖鞋瀟灑地出了樓,厭惡地看著太陽的獻媚。支書的導師——為支書的開井操心、為支書的家事操心、也為支書每月都要換一個鮮味操心,因而每月領取操心費二百元的雀子恭而敬之地站在洋樓前,兩只腳似乎扎了根。雀子混得很得意,自覺超過了老爹。他時常在神媽媽蘿卜花、老槐、榮哥等人面前吹,高四爺頭上沒有烏紗帽,咱老爹給他當差,錢掙得再多也不風光。高支書乃一村之長,咱給他當差,是官差,比老爹的民差強之百倍。
支書說,扒掉重來。
書記,是不是有些可惜?
蠢。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支書用手指了指鳳凰翅上那幢中式青磚小樓。小樓破敗得不能再破敗了,青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然而,地理上的優勢卻讓它比后起之秀高了三磚,恰恰是北京太和殿比曲阜大成殿高出的尺碼。
是。我馬上去找人。
洋樓扒得灰飛煙騰。
雀子想身先士卒。支書瞪了他一眼,他大徹大悟,明白了一個千古不變的道理:主有多高奴有多高。他是有身份的,不能和勞苦小人一般。他背起了雙手,目光開始了尖厲的挑剔。
樓梯是木料的才好。
支書點了點頭。
用那批一級柞木吧!
行。不過,那批木頭是井下做頂柱的呀……
支書陰幽幽地看著他,猶如老貓偷窺小貓怎樣逮老鼠。他明白有些事情應該由他專干,去承擔,去冒風險,支書還需要牌坊。
他說,頂柱不用了。
噢?塌頂了也不好嘛。
咱們有合同,書記。小煤窖,誰敢保險?愿者上鉤。大“喜”一千五,小“喜”五百。
手中的銀元像是灰白的小毛驢兒打了一個滾變成了人民幣。高四爺卻是突然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高支書。它有點兒惡作劇地看著支書,看著他的心。他的心依舊那么紅亮,那么鮮旺、那么肉感,那么柔軟,那么活潑,一點兒也不黑,不丑陋,不歹毒。它蔫蔫地低了頭,不再去看。它想想一想發生在x窩里的魔變,卻又什么也想不出來。
這當兒,槐爺嫻熟地呼嘯著,猶如一條發了情的春狗子沖到了井口。高支書目光炯炯地掃射了他一眼,他馬上成了一個泄氣的皮球,那雙母狗眼溫潤起來,怯怯地垂下了濁渾的光芒。屁股后邊的麻繩尾巴似乎有了神經,感應著身體的蔫萎,變得松松耷耷死蛇一般,不再像雄驢的陽物那樣亢奮。
高支書把一張兩毛的人民幣遞過去。那雙蒼白的纖細的手充滿了死亡的氣味,長長的指甲鬼氣森森,卻執拗堅挺,如鷹爪一樣雄悍有力,它要掌握什么決定什么攫取什么,絲毫沒有怯懦、退縮、膽怵。槐爺的黑手抖索著,顯然不是這雙手的對手,被它威逼得猶如秋風中的枯葉一般瑟縮,一條條毛細血管顫抖羞澀,連皮肉包裹著的那幾根骨頭也軟弱無力。槐爺黑乎乎的臉干笑成一朵枯癟的石竹花。尖削的屁股怕挨打似的收縮了一下,那條麻繩尾巴急忙予以配合,努力地搖擺。
小腿桿子……歪了娘個巴子一跤,灑了丁點兒,求您、您放過這一回。
你是老人了,不懂規矩不成,頂多八分,滿天江了也不能給溝票。
支書,我是條老狗,筋疲骨頭乏的。
姜還是老的辣嘛。
支書,我還是、是你入黨介紹人嘞!
那是兩碼事。
五
他有點兒莫名其妙,鬧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能夠產生如此非凡的勇氣,如此神奇的本領。一根麻繩,竟然能夠把他送下一座荒廢了八十年、深達一百七十余米的煤井。他像壁虎一樣貼著井壁,像山羊一樣抓著繩索,蹬著突出的石頭,對于身下的無底深淵泰然處之。人是很奇怪的,身上潛藏著挖不盡的奇跡。一個孱弱的走出校門不久的學生,一個爬樹登高都不出眾的人,僅僅靠了一個狂想便奔赴了探險者的極致,可見那個狂想是何等熾烈。離井底還有十幾米的時候,他已經有點兒迫不及待,松開繩扣閉了眼睛跳下去。他不害怕,從抉擇了這樣的探險之路開始,兩腮醉紅頭腦火熱,膽怯猶如老貓追趕的幼鼠逃之夭夭。勇氣的祥云將載著他安然抵達井底,腳腕子甚至都沒有崴一崴。他掉進了一團漆黑中,卻分明地感覺著一片金光包圍上來,如霞光飛揚。我成功了!我馬上就可以找到當年高四爺藏匿的金銀財寶!發財成了世間最輝煌的理想,連公園門口的石獅子對錢財都垂涎三尺,他理所當然地卷進了漩渦。發財原來這樣容易,只要有一點兒不怕死的勇氣即可大功告成。他對自己說,你應該馬上工作。他劃動火柴,一朵紅花開放,旋即凋零。他又劃動一根,只是出現了一片綠葉,隨之也枯萎。手心里有了汗水,心臟開始長毛。同時,頭重似鉛、腳輕如棉的感覺不約而至。他像一堵墻感受到了地震,不得不開始搖晃。慘淡的苦笑大寫意地畫上了他的臉龐,嘮嘮叨叨的碎語努力造成一種輕快的滑稽:大發財在即,上帝也會嫉妒,這時候,大概連神仙都要經歷這樣的、的、什么呢?黑色幽默吧。我怎么了?上帝在問我。是上帝的聲音,又像是我自己的聲音。我的華,我的華,我可能孤獨了,都會失去平衡的,身體,心靈……
呼吸滯重粘稠拉鋸一般一縷芳芬侵入了我的大腦好像是白漆刷墻空白一點一點擴大星光點點跳跳迸迸連成一片陽光慘白愈來愈普照萬物天下真亮呀亮呀亮得耀眼她的背影美妙如詩臂部的曲線令人如醉如癡不好太陽熄滅了眼前漆黑如鐵身子搖晃得如同狂風中的幼樹堅持我不能倒下扶住哎喲我扶住了一團黑暗一下子撲倒了冰涼的水好清新喲花朵燦爛淚眼紅潤乳峰雪白芬芳好美的氣息不好一氧化碳!火速爬動馬上離開這個鬼門關娘你在哪兒爬爬頭撞著了堵墻此處沒有巷口爬爬手抓住了堵墻此路不通娘我不怕我不怕呀爬爬爬終于爬進了一條巷道眼淚好咸我沒哭男兒有淚不輕彈水流潺潺怎么一點點水光也看不見我如今才明白了真正的黑暗意味著什么是個什么樣子那是死亡前的恐怖那是封閉了千年的古墓那是一片火紅一片暗綠心里黑漆漆的恐懼吞沒了我它是一只惡狼我是一只羊羔……我要……死了嗎原來黑暗也會殺人我的華都是為了五千元為了萬惡的五千元不是似乎是為了一個時髦的夢我想一富驚人娘你別哭你把我養大多么難難于上青天人家都叫我私孩子我是嗎我一點點兒也感覺不出來我想吃一支山楂串血紅血紅的奶奶不疼我她買了山楂串自個兒吃一只老饞貓逗著一只小饞貓她罵娘是破鞋罵我是破鞋里的腳泥爬爬我的腳呢我找不到我的腳了一點點兒腳的感覺也沒有了我的腿呢腿的感覺也消失了我的那玩意呢硬起來想一想她的乳峰一點兒也硬亢不了蠶蛹一般怎么突然沒有了腚溝是空空的我覺得我只有胸脯子了兩只手和胳膊也莫名其妙地木起來木木木木也木不出來了我動彈不得全身木呆只有頭腦異常活躍天氣晴朗藍天高遠空氣多么美妙呼吸一下乃天下最好的事情呼吸萬歲呼吸進花的芬芳蔗糖的甘甜水的清冽深深地呼吸一口把干癟的肺撐滿如同陽光下的帆我看見了那一切把頭伸進一汪碧湖啊又腥又臭又霉又爛抽出來必須馬上抽出來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黑手如鐵板一樣把我的呼吸徹底地阻止我憋憋得胸膛幾乎要炸開一個洞洞洞……
那個靈魂害怕了一會兒便超脫了害怕。它覺得害怕是一泡尿,撒出來就輕松了。
黑暗的世界里出現了一團紫黑色的氣,飄飄悠悠消散不了活靈靈—只碩大的蝙蝠。
它看見了一具干朽的骨架。骨頭也已七零八落不成體系,猶如一架破廢的機器。它知道這是高四爺的朽軀。猛地,它記起了自己冒險的宗旨,即那個黃燦燦的夢。它開始了心急火燎的尋找。X窩、大腿里子、腚溝、腳后跟。捜尋了一個徹頭徹尾徹里徹外,卻一無所獲。靈魂失望了也會哭泣的。它似乎流了淚。它又回到高四爺的身邊,抓住那些骨頭搖撼,一根一根拆卸著。
快,告訴我,藏在哪里?
骨頭們用無聲無息死一般的沉默來對付它。一個古老的靈魂卻躲在黑暗里冷笑。它笑世界轉了七八十年一個圈又轉回到它的身邊。
年輕的靈魂絕望了。它想回到親人的身邊。可是,那樣的念頭剛剛出現,羞赧便沉重如石頭壓上心田。人的欲望還在它的身上燃燒,人的慣性還在沖撞著它的行動,人的一些弱點還在制約著它。這時候,井口轟隆隆一片生命的雷聲滾動,它馬上知道高家園子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它想,我應該干一點兒什么,我不能空手回家。那樣顯得我太無能了,無顏見老娘,更無顏見她。
它悄悄地來到了井上,看見陽光是一棵樹,正在刻畫著陰影,許多人正在做著金黃的白日夢。他們的夢吸引了它。它情不自禁地混進了一群礦工中間,戴了一個柳條帽,穿起了一身如鐵的工作服。陽光下,人們似乎看不見它的存在。它很得意。
六
X窩狀若甕若缸若罐。對于井下的人們,它不啻是天堂。人們創造了它,在黑暗的地獄里,是因為人情的火光即將熄滅卻依舊搖曳。在這兒,人們基本上可以恢復人的姿態,可站、可立、可蹲、可躺。然而,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龜縮成狗躺在窩里的樣子。一方面這樣子他們感覺舒坦,另一方面他們那樣子習慣了做人的樣子反而別扭。爐火撩逗著人的本能。幾塊木板橫著,供疲累之軀休憩、亢奮、萎枯之本性。
它占了一塊木板,四肢懶得去管,只是舒展了彎曲的軀干。大腦頃刻軟柔柔如棉絮,昏茫茫失去了思維。作為一個靈魂,它是愈來愈人化,愈來愈動物化了。井下黑暗一片,有燈光也昏迷似無。伙伴們認不出它的廬山真面目,它便感覺著自己又是一個凡人了。這種感覺成了它的一種本能。此刻,它就像一個人那樣躺著,甚至響起了微鼾。
過了一小會兒,它覺得自己一個人來到一條廢棄了的小巷。巷頂白石頭兇相畢露,如一排排狼牙。有若干奇怪的聲音不知道在哪兒發生,又消失在什么地方。它看見,井壁出汗了,水珠兒如綠蠅,十分老實。井壁極厚,要是另外一種情況,那面汪洋似的一潭空水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讓高家園第二度荒涼。死水粘稠著,黑綠著,平滑如鏡,偶爾有一個泡沫冒出來便驚天動地。忽然,它發現死水里有無數銀針,一會兒閃爍,一會兒消失。好好看看,水底是一些壇壇罐罐,金閃閃銀燦燦的光束從壇壇罐罐射出來。光芒在水里生銹了,變成暗綠。大喜。知道自己發現了什么。
它想馬上撲進水里。還沒有行動便害怕了,發財的欲火燃燒熊熊,危險的信號卻也是冰水如河川。一大群白毛老鼠圍護著壇壇罐罐。它們是一些忠誠的衛士。有一匹大如狗,眼睛微閉,露出兩條血刃。血刃糾纏著它。它知道這個家伙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在監視著它的動態。它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害怕這個家伙,且怕得厲害。
那個古老的靈魂又一次冷笑了。
它戀戀不舍地醒來,眼皮子澀得如同生柿子。
它發現X窩里有點兒不大對頭。槐爺沒有了,榮哥沒有了,熟人一個也沒有了。X窩里生成出了一片陌生面孔。他們或癡呆、或精明、或悲苦、或歡樂、或迷狂、或平淡,表情各各相異,卻一概黑漆漆若鬼魅。它本能地閉了眼睛不敢看他們,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唯恐他們發現了它當成異類消滅之。
嘈嘈切切、喃喃嗡嗡、低聲碎語、雜沓紛紜、肆意放浪、大聲喧嘩……
鳳凰翅上的大花船,那娘們兒夠味。那奶子,那大腿,嘖嘖叫人流涎水。四爺的一半銀元流進了她的褲襠。聽說她要蓋樓了。她能行。四爺第一能耐,她第二能耐。哥們兒要裝蒜,一個一個來,誰沒去過鳳凰翅坐過大花船誰就不夠窖戶的份兒。她是闊爺也接窮小子也接。好,先說說咱的味兒。咱喜她那一口叫喚,乖乖的,軟軟的,叫得人疼憐引得人狂亂。
咱、咱嘻嘻去過兩、兩、兩(啊)回,咱喜她、她(那)股沖了和尚廟的水、水水子。
咱們一個月去瘋一回,就那么大荷葉,只能包那么大粽子。饞是饞得喊爹叫娘,可銀元不是土坷垃。咱喜她點著燈和咱耍。
我喜見她那一泡尿,黑黑的,沙沙的,里頭八成煤沫子……
它感覺著臉皮子滾燙滾燙,發紅發漲。嗓子眼冒煙,兩只耳朵豎得尖尖的,心頭一陣陣酥軟。
陰風無聲地嗚咽,充盈于井下的每一個角落。黑暗的汪洋把地獄填充得滿滿當當。爐火閃爍著一條條狗舌頭幾盞豆油燃盡了最后一滴,生命做拼命的掙扎也無濟于事,布捻子滅亡了。
它聽著他們的放騷。
X窩里的胡吹海嘮名曰放騷。
它想起了鳳凰翅那高高的石棚臺子,那一棵彎彎拐拐的黑槐樹,鳳凰翅中間那幢朽頹的青樓,青樓上的銹黑了的三角鐵旗。它還想起了臉上有一百條皺紋的老女人,青樓的主人。老女人九十九歲了許多年。兒子死了,兒媳婦死了,她活得依舊建壯。她說,我老驢成精了,死不了了。人們都說她是用兩條大腿掙來的青樓和地主帽子。歷史也是這樣書寫的。她看那時候的它時眼光黃幽幽,好像一只老貓,比蘿卜花的神秘莫測更上一層樓,讓剛剛走出門的它感受著人生的神奇和迷茫。它記得,一般情況下,她白天蟄居夜間則出來游蕩。穿了一身皂青,干凈得黑亮,拄了一根花椒木的拐杖,輕悄悄的不出一點聲響,走路依舊保持年輕時飄飄裊裊如花形移動的風韻。她幾乎哪兒也不去,專門去高家園子,鉆進風聲鶴唳的蒿林,抑或坐在井口。兩只貓眼猶如燈籠般駭人地亮起來,兩片干癟的核桃皮哆嗦著碰出一支無奈歌:
咿咿呀——呀——啊咿咿……
關于她年輕時的風流史人們幾十年來天天講,月月講,興味盎然,永遠不厭。它極為熟悉那一切,歲月的流水溶進冬天的陽光、秋天的黃葉。春田里老牛的長哞以及那一切汩汩地流進它的血液中,從七八歲開始流起,從而化為身體的一部分。它越想越可怕。今天的一切怎么重復著七八十年前的情景?它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張莫名其妙的臉,恍恍惚惚,若有似無,只有黑白,沒有一點點兒血光。它迫不及待地把眼睛又閉上了。它明白自己置身在什么樣的環境之中。我和他們都是游離時間和空間之外的人啊,它想。
起來,吃飯啰!
它聽見了槐爺的聲音,似乎獲得了救星,立即睜開了被恐怖鎖緊的眼睛。果然是槐爺。它覺得春天又降臨到了x窩。那邊是榮哥,是他,他又把身子躺在了尖镢柄上似睡非睡。
槐爺,我不餓。
顯然天天如此,人們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槐爺會提出一個要求:
榮子,來點腥的吧。
榮哥騰一下子坐起來,精氣神俱佳,坐的姿勢則滑稽可笑,活脫脫一只公狗。
那個味兒可謂叫人垂涎三尺。小花船摸著咱的老二嬌滴滴軟顫甜酥酥。榮哥,是我好玩還是你那磨盤精好玩?我說,磨盤精只管推煎餅不干這營生。小花船在咱們身子底下那么輕輕地扭了一把說不疼又疼說不癢又癢說不麻又麻說不酥又酥。小花船的本事絕對不亞于她的老婆婆大花船。那雙丹凰眼一瞟,高支書的人民幣一半便流進了她的褲襠。聽說,她要把那幢青樓推倒扒掉,蓋新的。高支書哪去了?去腳后跟了?她吹出牛來,說樓蓋得不能比支書的差。支書本事第一,她本事第二。
她的那個男人也真叫個男人。那天,我、我、我去,可、可帶了兩瓶孔府家酒。那個爺們兒迷、迷糊了眼,一連聲說、說她、她在屋里擎著,去吧,去、去。我坐上了小花船顫賊賊那個得喲。那男人也、也有樂子,坐在炕、炕、炕頭上把小酒壺燙得咝咝響,輕悄悄地說、說、說,你們兩個慢,慢、慢著踏的,別蹬翻了我的酒、酒、酒、酒、酒壺。
槐爺也不甘寂寞,插空來了一段獨特感受,我就是喜見她那泡尿,黑黑的,沙沙的,八成煤沫子。能不黑嗎?一夜三四個,一色煤黑子。
它的臉皮子也已老辣,不紅不燙,更不再沸沸冒火。只有一股青色火焰在它的血管里左沖右突,跑馬一樣呼嘯。它也鬧不明白怎么翻過了身子,但是身子實實在在翻了過來且壓住了木頭,把身體的某一部分堅挺當做矛槍去沖刺木板。它絲毫不感覺害羞,x窩里的男人一律這樣艷麗無比的姿勢。羞恥的感覺在x窩根本消失,井下什么都是赤裸裸的。快感猶如電流迅速貫穿了它的全部身體。它愈是亢奮木頭愈是狼狽。它甚至無師自通地扭動色情的屁股。它還有空兒想,我應該去那座青樓里逛逛,那個年青媳婦挺風騷,的有一次看電影她在黑暗里扭了我的大腿一把,扭得肉麻且意味深長,她還玫瑰花悄悄開放地說,洋學生你真是一個大蘋果,嫂子啃一口行不,我真笨得灰白,夾著尾巴擠進人縫,還用青白的鄙夷看了一眼人家,還用粉紅色的心情懺悔著回憶了我的華一通……
榮哥尋它的開心了。
喂,洋學生什么味道?
沒有任何思維支持或制止,完全是本能的洪水決了它的堤口。因為木板實踐證明是火上澆油,并未解決任何實質性問題。那股火土匪一樣瘋狂,到處尋找溢瀉口找來找去而不得。最后找到了嘴巴子。嘴巴子不吐不能自持了。
—個X味兒。
吹個X,你干了沒有?
它那時真的沒有干什么,可是它不能夠說實話。
干了,干得痛快自在。
真的一個X味?
海子騷得好、騷得藝術、騷得味道十足。海弟,從今以后,你每天給咱來一段新鮮,大伙一人替你拉一拖子炭。
海子,行不?
槐爺眼巴巴饞涎欲滴,看著它眾人也呈現同樣的神態與心情,那一張張仰起來的臉猶如小狗盼企哺乳,禾苗仰望甘霖。
它產生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邁感,它鄭重其事地應允。五年以后,它見到分別久矣的華,第一個念頭便是懺悔今天的應允。它說,我不應該和他們一塊兒放騷……可是,任憑它說什么她是什么也聽不見的,唯見陽光傷心地流。
七
吱吱咕咕呀呀……時常有白毛老鼠的怪叫不知道從哪一個地方傳來,給井下創造出一些白茫茫的恐怖,讓黑暗痙孿。黑暗的痙攣是艱難的事情,猶如巨蟒的扭動。黑暗的境界里似乎只有白毛老鼠活動著,只有它們的白毛能夠沖淡一些黑暗,只有它們灰白交駁的叫聲能夠穿透黑暗而四處消散。黑暗里的人被黑暗吞噬了,他們的形體被黑暗同化、靈魂被黑暗消溶、話語被黑暗浸洇得喑啞潮濕。它和大伙愈來愈一個樣兒了。它不能不驚嘆這個天地的本領。
它想,支書真是神人,他怎么能夠想出這樣高明的法子來弄錢?在這一點上,他略勝四爺一籌。他竟然——乖乖真夠殘的、真夠絕的、也絕對天才——把七八條真正的狗弄到了井下。他肯定是從井下人們的狗化得到了啟迪,就像瓦特從茶壺蓋的起落誕生了蒸汽機的靈感的火花。他給每條狗的右耳朵打上一個洞,洞兒靠近耳根。接著用細細的皮繩栓洞兒,狗耳朵如何掙脫也是枉然。然后,他抓住了七八條皮繩,七八條狗便成了他的傀儡。每匹狗發一條絆,和人的一樣且一樣系法。狗們也不優待,盡管不領工資只發一點玉米餅子和骨頭,一匹拉一個拖子和人的同樣大小。一聲鞭花呼嘯,狗們百舸爭先。狗們在井下竟然比人靈活十倍快速十倍,狗們或白或花或黃一會兒工夫一律變成了黑的。狗們摻雜于人群中,幾乎分辨不出誰是狗誰是人。一樣的黑漆漆、一樣的洞子、一樣的從腚溝里伸出尾巴來、一樣的四肢伏地、一樣的撅腚凹腰仰頭、一樣的左右掙扎著膀子、一樣的拉筋拽肋、一樣的張口氣喘、一樣的汗咻咻、一樣的瞪著一雙木呆滯悶濕潤的哀憐的求告無主的眼睛、一樣的本能地躲閃著空間敵人出其不意的襲擊、一樣的忘記了思維大腦呈現一片麻木和空白、一樣的失去了時間的感覺、一樣的為了生存僅僅是為了生存默不作聲勞作……它看到一只狗爬過來,愛憐地去撫摸它的耳朵。想不到,狗竟然是槐爺。渾沌,一切都渾沌不清。渾沌中,一只小狗過來了,哀憐地看著它。幾拖子馴練過來,高支書便讓狗們自由了。狗比人自覺,有人役使與無人役使一樣好好干活兒。同時,狗的技術似乎比人學得也快,很迅速地成了熟練的拖子工。它看著小狗,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心弦震顫起來。它看不清小狗的模樣卻有一種感應產生。它爬過去,摟住了小狗的頭。它覺出來了,小狗是小白。那時候,小白非常討他喜歡,他把它當作知心伙伴。他走到哪兒帶它到哪兒,幾乎天天和小白去四季山放牧山羊。小白的脖子上掛了一串鈴鐺,銀鈴聲聲,撫慰著他的心靈。高中畢業后,大學夢破碎,隨之愛之天空陰云密布。他苦悶至極,瀕臨精神分裂的絕壁。他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比如不停地吐唾沫、不停地伸舌頭表明精神焦灼得猶如著火的山林,火舌狂舞、樹枝掙扎、野草枯萎、山川痙孿。他想法子解脫。最后,他一跺腳選擇了探險,去尋找金銀夢也是一種解脫。當然,這種解脫的本身便是一種瘋狂的表現。在這之前,他還有幾種解脫,其中一種便是放羊。他喂了幾只山羊,一律母性,一律長著白白的棉絨一樣的毛,一律的胖嘟嘟且善于爬山、善于體解他的苦惱。有一次,他坐在四季山頂孤獨地哭了,東邊有幾朵云彩,給高天書寫著憂傷的詩。太陽的目光被群山纏得疲倦。哭泣著,他看見一首詩出現在天幕,不知道是云彩寫的還是他寫的:
在寬闊多星的天空下面
挖一個墳墓,讓我安眠
活時喜歡,死了也不討厭
……
看著,涕淚更加滂沱,他幾乎要嚎啕。這時候,幾只山羊咩咩著圍上來。有的,把小腦袋抵在他的胸懷。有的,和他坐在一起。有的,用鮮嫩的舌頭輕柔地舐著他的手背。他心里繃緊的心弦松弛下來,胸中的狂風巨濤化為和風細雨。他蹲起來,把幾只山羊摟進懷中。小白也在,剛才正是默默,如今則歡快地在一片野草地打花滾……
今天,它看到小白一團黑,毛發亂糟糟若雞窩,心中很不是滋味。小白顯然認識它,呆呆地看著它。
他不在家,他們把我賣給了支書,十塊錢。
它不吭聲。
我拉了三拖子了,支書給了我一根骨頭,瘦肉不少,汪汪。
猛地心腸堅硬起來,情緒也粗礪。我才拉了一拖子,竟然不如一條狗!剛才,支書遞給我五毛錢的時候曾經掂量了幾下,那淺綠色的目光大概說著這樣的意思。
有些厭恨滋生。
它終于說出了這樣的話,滾開……賣力去吧,新主人有骨頭。它咆哮著某種情緒發泄著某種突然而至的仇恨。一個火光黃幽幽地閃亮在它的大腦深處。它獰笑了。做人,看來要毒一點兒,要從弱者身上壓榨出油水來,我要學習支書的榜樣。
它偷偷地把它的兩只山羊弄到了井下。
開始還真的有點兒不忍心。它們的哀叫幾乎讓它落下淚來。過了一些時候,它就堅硬起來,它想起了遭受的苦難,想起了支書的自在,莫名的怒火便旺騰。它一只手卡住一條羊脖子,把它們摁到地下。欺凌給它帶來了快意,兩只山羊微弱的反抗激長了欺凌欲。它決心制服它們再讓它們去勞動改造。它輕而易舉地讓兩只山羊來了個肚皮朝天,它仰面躺在了上頭。山羊哀叫了幾聲便馴良,軟弱得一動不動。然后,當然是把絆兒挎上它們的脖子,一羊一條,支書,我弄來了兩只山羊,一回拉兩拖子行不?不行。那兩拖子八毛總可以了吧?必須十分滿。好啦,支書。兩只山羊拉著兩拖子炭,歪歪扭扭爬動了。它跟在后面爬,爬得輕松愉快,輕松者,因為什么負擔也沒有,愉快者,它成了監工。監視,乃是一種莫大的樂趣。
它看著山羊的兩條細瘦如麻桿的前腿拼命抓撓著地面。地面很光滑,羊蹄甲不住地滑下來引起一陣痙攣。隨后,羊蹄甲又哆嗦著做第二次、第三次努力。它笑了。你們不如我,我一下子就能抓住,把手指頭插進去。好不容易抓住了,羊蹄甲狂喜不已,不顧一切地弓起蹄跟向地里殺去殺去,腿則繃得如千鈞弓弦一樣硬。后腿痙孿著哆嗦著做著相應的拼命,瞪著每一個細小的坑,好像要從地里蹬出一個金元寶來那樣賣力。羊腚是比較肥沃的地方,如今卻幾處縮進了肚子里,羊肚子是比較臃腫的,如今卻幾乎變成了一張皮貼上了脊梁。四塊大腿骨頭一律突凸,嘶嘶呀呀響,眼看著要掙脫開皮肉的包裹。羊腦袋歪扭著,眼睛流著黑水一樣的可憐。
拖子蒼白瘦弱,奄奄一息。
那些白毛老鼠穿透幾重黑暗看見了這樣的情景禁不住撫掌大笑,或舞或蹈或歌或吟,慶賀著某種勝利。它呢,自我感覺呈現最佳狀態,從來沒有這樣子好過。
許多時候以后,它在大地上飄流。看到廠長獰笑著處罰工人,讓工人站在酷陽下;包工頭提了電警棍監督著雇傭;十萬元戶主仰躺在沙發上讓女仆給穿襪子,它垂涎三尺。可惜,我再也變不成一個人了,否則,我要比廠長包工頭十萬元戶主更加威風凜凜更加頤指氣使。這樣想著,某種源遠流長的快感如三月桃花一般爛漫。
八
X窩里熱火朝天地進行著關于小花船的品嘗回味。
有一對發情的狗則混雜在人群中進行著肆無忌憚的紅與白的洗禮。它們愛得狂熱癡迷赤裸裸,毫無羞恥之心,其艷麗程度完全可以和人們的放騷相媲美。
人們和狗們在X窩里互不干涉,和平共處,相得益彰。
榮哥顯然屬于細膩的寫實主義者。他似乎是在回味,又似乎是在憧憬,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告訴別人。那是什么樣的毛呀,黃蔓子一樣彎彎扭扭,嘻嘻和我的纏到了一塊難舍難分,春蠶到死絲方盡……
喲……一只狗歡樂地呻吟著呻吟著歡樂。
這位老初中生腦子里的詞兒顯然擁擠不堪。十年之后,榮哥在田野里把一個剜菜的小女孩兒按倒撕裂了她的什么之后,理所當然被押上了審判臺。面對法官和悲慘命運,他還禁不住噴涌出許多詞兒來:我罪該萬死,我欲火萬丈,我沖昏了頭腦……
槐爺顯然患形容詞天生不足癥,卻能夠進行感覺主義的畫龍點晴:全空了,他娘的丁點兒也沒了,都給了那個窟窿,口袋里的,腿肚子里的。
嗡嗡嗡呀呀喲——汪汪……
兩條狗連接在一起,分離似乎需要海枯石爛。
它去過,人家沒有空,人家小樓里的床正在充分發揮著空間的最大實用面積。它怏怏而歸。幾天里,血管里流竄著一條金蛇。它想破壞想撕裂想壓碎想擠癟想咬想啃想亢奮想枯萎言而總之想得厲害。X窩里的一切使得它再也不能忍受下去,金蛇呼嘯狂舞。它猛丁感受到了什么。瞳孔一下子放大,亮光變得血紅。那兩條狗給了它偉大的啟迪。它盯著顫栗的狗盯著它們的接觸,和深入盯著世間萬物一個共同點。它的那顆心臟咚咚咚擂起戰鼓。它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狗,它愿意這樣的蛻變且歡呼之,它再也不受人的束縛了,它自由了,因為我是一條狗了。它鉆進腚溝,爬進了一條危機四伏的小巷。它大口喘著,氧氣似乎嚴重不足。它順手把一只山羊拖進去。它哆嗦著猶如得了熱狂癥,一下子抱住了山羊。我為什么要做人呢?我再也不做人了。它在心里狂叫。轟隆一聲巨雷,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落下來,磐壓住了顫栗的它和它。
九
時間和空間變成了一件事情——拉夠一萬拖子炭。它只會在大腦里貯存數條信息:一、二、三……九千九百九十九,一萬。當一萬出現在它的感覺里的時候,它上井了。
那時候是秋天。
秋天充滿了溫馨之感,每一片搖搖晃晃飄向地面的葉子都蘊涵著豐沛的情愫,而季節本身卻在此時此刻瀕臨枯竭。井上的陽光還是相當不錯的。它從牛皮罐里爬出來的時候,卻覺得陽光十分可怕,陽光像火一樣燃燒,像血一樣流淌,像災難一樣發生。它還感覺出了太陽的重量,壓得它止不住地癟縮。
井口上喊號了!
兩桿勾子把牛皮罐穩在了井口一動不動。槐爺爬出來,井口工和他罵“大會”。
老槐,夠小花船一夜的吧?
你老婆足夠了。
它跟著槐爺,緊緊地。人們不理它,槐爺好像忘記了它。它感到一個陰影一步步逼近。它孤獨地爬出井口,看到了三條腿的人字型的井架的呻吟和掙扎以及轉車棚的茅草、高家園依然存在的黃蒿林。它看見了花花綠綠的一些牛仔褲一些茄克衫一些披肩發一些變色鏡。它還看見一些光澤白潤的皮膚和一些老繭層層的心靈。村莊依舊是貧枯蒼白的土地。有一棵白楊樹上壘了一個老鴉窩,黑黑的,亂七八糟。一些老鴉站在樹枝沉默,藍天離得它們太近了些,它們害怕那面大海一樣的藍旗覆蓋著一切。
它想站立起來。
這樣的念頭剛剛誕生,白楊樹上那十幾只老鴉便聒噪,聲音若鐵片劃動玻璃。它一陣陣毛骨悚然。
它定了定神。拼命努力。首先,它遇到了外界的壓力,陽光猶如一塊無與倫比的石碑,而它似乎成了一只老龜。石碑馱在它的身上,怎么樣用力想站立也是枉然。其次,自身的局限也無法超越,兩條后腿的骨頭彎曲了,想伸直除非打碎。只好勉強用屁股和后腿形成三個點支撐起身子,像一個小丑羅圈著。兩條前腿千方百計地伸展,幻想著恢復成手的樣子。
骨頭像鐵鉤子一般曲彎,伸一伸,疼痛便萬箭穿心。
它沉重地嘆息一聲,重新趴下。
它不自覺地那樣子走動。藍天如鏡,映出一條狗的姿態。前左腿挪半尺,前右腿跟上半尺。后左腿前進半尺,后右腿跟上半尺。后邊是什么?萬惡的陽光,你映出了我的尾巴。謝天謝地,不長,兔子的一樣。可是,存在是刺眼的,人們不會看不見。羞愧把它的臉涂成了一個紫茄子。
可是很快它發現了一個很大的驚奇,人們對于它的怪異一臉冷木,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見。這一點兒倒是讓它迷糊了。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它方大悟,人們和它隔著一個世界,它根本進入不了世人的眼睛。
心中最可怕的擔心用鐵的事實敲打著它。上了井,陽光下,它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無形亦無聲的靈魂。它嗚嗚哭泣,感受到巨大的孤獨攫住了自己。
太陽疲倦地黑了眼圈。田野里鉆出來了一個旋風討厭地溜進莊子里來騷擾。藍天一會兒工夫蒼白了,村子里的炊煙紛紛揚揚。黑槐葉一葉一葉落著,猶如一行行凋零的小詩。那個有著關爺廟的丁字型街頭又圍上了一些人。傍晚時候總是有些人在這里談論點什么,抑或站一會兒什么也不說。蘿卜花顯然是常客,老槐上了井也喜歡在這里落落腳,另外還有幾個別的人。
聽說,海子沒有仙游,他下了井,井下住井下吃,腰包滿不了不上來。老槐,有這檔事不?
沒哩,沒聽說。二嬸子你甭聽他們瞎嘚嘚我在井下連他的影子也沒有見。二嬸子,老槐咱可是實在人,肚子里無半句謊。
你小子見鬼了。天天和它攪和,自個兒還不覺。人見了鬼自個兒是不覺的。咋呼的都沒有真事。
槐爺一臉迷惘,努力想回憶什么卻什么也回憶不出來。有些事情如過眼云煙飄向遠方,在心里投下一點兒似有若無的影子,想抓住它卻辦不到。
我是好像夢見過海子,榮子也說夢見過他。可是,他實實在在沒有下井。
怪了,他娘個錘的怪了,我蘿卜花可是看見他在一天夜里抱著兩只山羊進了高家園子……
旋風沖散了他們的松散的聚會。
它還想聽聽人們議論什么,卻只能怪罪旋風的不識趣。它想,我應該回家了。家里人們也許會認識我的。
它把五千元錢從褲襠里取出來交給老娘。
給桂華送去,夠了。
娘接過了錢,驚懼迷疑牽動了每一條皺紋。怔忡了片刻,把錢拋到了地上。它的歸來和存在沒有觸動她的任何神經。
它抱住了娘的雙腿,哭了個天昏地暗。
老娘掩上了門。妖風,刮了我一個趔趄。
這時候,它的華來了。她妖冶得很,淚水也風騷十足。它看著她,情欲萬丈浪潮澎湃。無法忍受的現狀煎熬著它,它決心克服困難站起來擁抱她,且想在她身上最肥沃的地方擰一把。目呲嘴裂,吼叫著狂怒著掙扎也是枉然。只好像狗一樣圈著她轉,狺狺地。它覺出來眼睛里放蕩著憤怒的痛苦,痛苦頃刻間又化成為鼓蕩的火焰呼嘯在血管中,卻是無濟于事無聲無影的表演。轉著,它想懺悔一點兒什么。它記起了在X窩里對某項任務的應允以及自己的墮落,說了許多文明的話,試圖改變自己的形象。
她無動于衷。她也看不見它的存在。
它很生氣很悲哀,然而又無可奈何。
它大叫,你們!
她們木然。
今天,是他失蹤了五年的紀念日,我想來看看他的房子。
到墳上去看看吧。我給他安、安了個家。有一件事兒……給他娶了一門陰親,是個小寡婦,人還周正。
也、也好,免得他孤單。
它想撕碎她們。
我沒有死。太陽這個老混蛋,它抹不掉我的生命的黑夜。
它的大喊大叫、它的焦灼萬分顯示自己的存在,但統統是細菌的活動。她們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什么。陽光下,人屬于一個世界,靈魂屬于另一個世界。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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