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萬祥
在我17歲那年,他來到了我們家里。在我親生父親去世的第5個年頭,這個一頭黃褐色短發的男人成了這個家的主人——我的繼父。他經營著一個不小的燈具城,然而財富卻無法掩蓋他的淺薄與粗俗。他滿嘴粗話,喜歡在沙發上搓腳,常常在飯桌上摳耳朵,和我做網絡工程師的父親比起來,簡直一無是處。我不知道母親到底看上了他什么?雖然心里很看不起他,但為了這個家庭的和睦,我還是很懂事地叫他“爸爸”。他倒是坦然接受,不僅如此,他從不叫我的名字,而是一口一個“兒子”地喊我,喊得我渾身發麻。
他似乎真把自己當成了我的父親,在他腦海里就沒有生父繼父的區別。我們坐在一起看球賽,他會毫無征兆地把臭烘烘的大腳放在我肩膀上,說:“去,給我倒杯水?!蔽颐偷剞D身望著他,他卻笑嘻嘻地用腳踢了我一下:“快去,找揍?。俊蹦钦Z氣就像在訓斥自己的親兒子。我在心里暗罵:“你這厚臉皮的家伙,還真沒拿自己當外人!”
他有過一次婚姻,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兒,和他前妻去了美國。而他和我母親最終也沒有再要孩子,我就成了他法律上唯一的兒子。他們結婚以后,我的情緒就始終低落。盡管面臨著高考,我還是打不起精神,整日逃課和一群狐朋狗友廝混。班主任把這一切告訴了他和母親。當他知道我常常曠課后,氣得臉都變了形,隨手拿起身旁的水杯向我砸了過來:“你這個小兔崽子,好好的學不上,整天和人一起抽煙喝酒胡混,我今天非讓你長長記性不可!”聽他口無遮攔地罵著,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生的,你管得著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看到他嘴角劇烈地抖動著,母親尷尬地站在一旁。他默默地轉身,然后狠狠地踢開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整天,他和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到了傍晚的時候才告訴我,他給我請了家教。我默默地扒著碗里的飯,一聲不吭。我發現,其實我們在某些地方挺像的,比如我們都非常倔。我不主動和他說話,他也不搭理我,我們就像孩子賭氣一樣緊繃著臉。他給我請了不少家教,我也不想把關系弄得太僵,便開始認真復習起來,成績慢慢有了提高,家里的氣氛也逐漸緩和起來。
可沒過多久,我們的生活再次掀起了波瀾。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有一天,我實在頭疼得厲害,就臨時決定去醫院開些安神鎮靜的藥。等我從神經科拿著大包小包的安神藥走出來的時候,突然和一個柔軟的身體撞到了一起。一個臉色蒼白、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猛地摔倒在我面前。我連忙上前扶起她:“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她一邊輕輕捂著小腹,一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沒事兒?!彼p輕推開我,搖搖晃晃地向前走?!澳闵夏睦??我陪你去吧?!迸簩擂蔚負u了搖頭,但我實在是不放心,于是堅持陪她到了婦科。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女孩是來做人流的。
事情過去幾天之后,我已經把女孩淡忘了,他卻突然提了起來。那天,我剛回到家,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狠狠地瞪著他,問:“你憑什么打我?”“就憑我是你老子!”他揚起手來,又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在一旁淚眼婆娑的母親也沒有上來勸阻,只是不停地嘆氣。“隔壁的王姨說她看到你陪一個女孩去做人流。”母親的話沒有繼續下去,哽咽著哭了起來。我這才明白是他們誤會了,可他憑什么打我?想到這里我感覺身體里的血液直往上涌,我沒解釋什么,轉身跑了出去。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拼命地奔跑,淚水和著雨水浸濕了臉龐。在一個無人的角落,我停下來,放聲大哭。那時,我想起了早逝的父親,如果是他,他會讓兒子受這樣的委屈嗎?越想越委屈,我像瘋了一樣在路上狂奔著,摔倒再爬起來,爬起來再摔倒,跑著哭著,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突然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眼睛紅紅的母親正守在我身邊。母親告訴我,自從我離開家之后,他就瘋了一樣開著車四處找我,終于在午夜的時候發現昏倒在路邊的我,便把我送到了醫院??稍诨厝ソ幽赣H來醫院的途中,他卻發生了車禍——醫生說他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從床上下來。母親哭著說,在我昏迷的兩天里,他們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錯怪了我,他后悔得直揪自己的頭發。這個時候,我才隱隱感到,也許他是真的關心我。
沒過多久,我便順利出院了。出院那天,我到另一個病房去看他。他吃力地抬起右手在我胸口輕輕捶了一下,笑著罵道:“小兔崽子,好好考,我等著看你的錄取通知書?!?/p>
不久之后,我考上了一所外地高校。拿到通知書那幾天,他像孩子得到一個心愛的玩具一樣,四處打電話炫耀,似乎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兒子考上了大學。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單純可愛的一面。他單純地把自己當成了我的父親,卻始終沒有想到隔在我們之間的那道鴻溝——血緣。
大學4年的生活很快就在平淡中逝去。畢業之后,我和女友一起來到深圳打拼。很快,我就在一家臺資企業站穩了腳跟。由于工作努力,我很快就成了公司的骨干。在這期間,我和家里始終保持著淡淡的聯系,但在感情上仍然無法完全接受他。雖然,我對他已經談不上厭煩。我的工作越來越順利,我甚至開始和女友計劃著結婚。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我春風得意的時候,因為我的一個疏忽,導致了公司近百萬元的損失。公司不僅將我免職,還一紙訴狀將我告上了法庭,要求我賠償全部損失。與此同時,和我相戀了5年的女友也棄我而去。我一下子從云端墜入谷底。整整一個月,萬念俱灰的我躲在出租屋里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一天清晨,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用被子把頭緊緊蒙住,實在是懶得再見人了?!芭椤钡囊宦暰揄懼螅粋€人猛地掀開我的被子?!鞍?,爸,您怎么來了……”他一句話也沒說,揪起我就是一拳:“別再叫我爸,我沒你這么沒出息的兒子,這么點兒破事就挺不住了?”聽到他的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心中“騰”地升起一團怒火:“我就是這么沒出息,怎么了?”他咬著嘴唇,又是一拳打了過來,我一頭栽倒在地。
“站起來,是男人就給我站起來,別讓我小看了你!”在心底壓抑己久的怒火瞬間像躁動的巖漿一樣噴涌而出。我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他搖晃著向后退了幾步,又迅速站直了身體:“打,是男人你就接著打!”我紅著雙眼,沖上去又是一拳。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隨即又站起來給了我一拳:“再打,男人就是被打死也不能窩囊死!”我咬緊牙關,瘋了一樣把雨點般的拳頭傾瀉到他的身上。公司的債務、女友的背叛、世態的炎涼,壓抑在心底的一切瞬間都被釋放出來。打著打著,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地上放聲大哭。
他緊緊抱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安慰著我:“兒子,咱不怕!天塌下來了,有爸給你撐著……”那一天,我們父子倆在出租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他給我講了不少自己的故事——那個他出生的邊陲小鎮、一貧如洗的家庭,以及艱難打拼的經歷,還有為人父母的快樂與煩惱。那一天,我努力睜開迷蒙的眼睛望著他,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察他。忽然,我發現他的鬢角已經飄白,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向堅硬的心在那一刻突然隱隱作痛……
沒過幾天,他便用賣掉燈具城的錢幫我還上了巨額債務,公司也隨即撤回了訴訟。當我得知這一切的時候,驚得目瞪口呆:“家具城賣了,那你們怎么辦?”他一邊捶打著我的肩一邊笑罵著說:“小兔崽子,我和你媽也想享享清福了,怎么你還不樂意?我可告訴你,你得按月給我和你媽養老金,要是敢賴賬,小心我砸斷你的狗腿!”我想說些什么,可胸口莫名地發酸,顫抖著雙唇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在他的鼓勵下,我重新開始了在深圳的打拼。那之后,我又遇到過不少風浪,可我再也沒有害怕過,因為我知道,即使整個世界都放棄了我,也還會有人在背后默默地支持著我。幾年之后,我的事業重新步入正軌,我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不久之后,我的女兒出生了。他和母親得到消息之后連夜坐飛機趕了過來,在家里住下。有一天,妻子好奇地問道:“咱們女兒怎么長了一頭黃褐色頭發?咱倆也沒有長黃褐色頭發啊!”我看了看女兒的頭發,還真是有點黃褐色。“她是我的孫女,長了一頭黃褐色頭發有什么不對嗎?”他回答道。“可你們父子兩個沒有血緣關系啊,怎么會遺傳……”妻子忽然意識到自己失口,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家里的氣氛頓時顯得有些尷尬。就在這時,他說了一句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話:“你們看看,我總忘記了這一點。”說完,他憨憨地笑著。
我望著他,心中猛地一顫。原來這么多年,他一直把我當做親生兒子看待,我卻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讀懂他深沉的父愛。他像親生父親一樣對我吼叫,大聲責罵,而這一切竟都是源于他對我的愛。男人自然有男人的愛,繼父的愛粗暴剛烈,蠻橫而不講道理。就像在過去歲月里砸在我胸膛上的拳頭,雖然疼痛,卻打散了我心中的頹廢,激發了我的斗志,使我得到了繼續向前奮斗的動力。如今,我終于明白了拳頭的含義,那是恨鐵不成鋼,殷勤期盼著的繼父的心??!
我扭過頭,輕輕揉搓著眼角?!皟鹤樱趺戳耍坎皇娣??”他焦急地問道。“哦,沒什么,爸。”我轉過身去,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龐,輕輕墜下。
肖進摘自《現代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