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普凡德爾探討感知難題的西費爾德會面中,胡塞爾獲得了超越論還原的觀念。基于這一觀念,感知難題被表述為如何理解感知對象固持的同一性與感覺的流動的雜多性之間的統一。胡塞爾對這一感知難題的研究使感知現象學獲得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動感構造。動感是身體運動被還原后的感覺,它作為自身并不展示而在功能上使得其他感覺展示出來的特殊感覺具有三個組成部分:動感組元、圖像組元和聯結這兩者的動機引發。動感組元是時間性的流動,貫穿于其中的是縱意向性,圖像組元是感覺內容的延展,貫穿于其中的是橫意向性,兩者通過“如果-那么”的動機引發規則結合成唯一的一條意識流。動感構造處在發生構造之最底層,只有通過動感,感性領域的構造才得以可能,進而,感性對象以及其他經驗的構造才得以可能。
胡塞爾現象學;普凡德爾;動感;構造
B516.52A001012
“現象學還原”作為胡塞爾現象學方法論的基本原則直到1913年才在他的《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①中得到公開而廣泛的運用,但據胡塞爾自己的回憶,早在1905年和普凡德爾在西費爾德的會面之后,他就已經發現“現象學還原”的概念和對它的準確使用。②除此之外,對解決空間事物的構造問題起著關鍵作用的動感概念的引入也與這次會面有關。但與還原問題相比,對動感問題的研究遠遠不夠,因此本文將更為側重對動感問題的探討。具體地說,本文包含以下內容:首先簡述西費爾德會面的主要內容并在此基礎上說明為什么這次會面會促成“現象學還原”概念的發現(第一部分),然后力圖證明在1907年開始得到使用并在后期現象學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作用的動感概念和還原概念一樣,也是西費爾德會面的本質成果(第二部分),最后嘗試勾勒出動感理論的基本框架(第三部分)。
一、 西費爾德會面與現象學還原
1905年8月,經胡塞爾的主動提議,胡塞爾、普凡德爾③和道伯特④在奧地利蒂羅爾州的西菲爾德共度了一次重要的暑假。這次會面主要討論的問題是感知問題。
有證據表明,這次會面所討論的感知問題,不是在會面開始后興之所至才偶然涉及的問題,而是(至少對于胡塞爾而言)在此之前就已經確定了的。普凡德爾在1904年完成了他的《心理學導論》(Einführung in die Psychologie, 1904),同年他把這本書寄給了胡塞爾,胡塞爾最遲在1905年7月底之前已經研讀過這本書并向普凡德爾表達了對該書的贊譽。②Karl Schuhmann, Husserl ber Pfnd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39.胡塞爾在自己收藏的《心理學導論》的扉頁上寫下這句話:“感知是一個謎,〈參見〉第62頁。”②在《心理學導論》第62頁前后,普凡德爾討論的是心理現實與物質世界的關系,普凡德爾也把它概括為“認識與世界的關系”。④⑤⑥⑦Alexander Pfnder, Einführung in die Psychologie, Leipzig: Verlag von Johann Ambrosius Barth, 1904, S.57; S.58; S.60; S.62;S.62.認識是心理個體的認識,而“物質世界及其事物和過程在或大或小的范圍內能夠被心理個體感性地感知”,“因此心理主體是這一關系的起點,它具有認識;而物質現實與此相反是這一關系的終點,它不具有認識,而是這些認識的對象”。④普凡德爾還強調心理主體與世界之間的認識關系完全不是在世界中各種事物之間的關系,后者在空間中具有一個位置,是因果關系,而主體的認識根本不在空間中具有一個位置,因而根本不具有物質世界意義上的因果關系,“在被感知物和感知主體之間的確定的空間關系也許能被標識為感知活動的條件,但是不能被標識為對事物的感知活動本身”⑤, “要將對世界的認識這一事實歸因為另一種關系(即物質世界的因果關系——引者注)是無意義的……因此對物質世界的認識,正如對某物一般的認識一樣,作為最終的、不可進一步歸因的事實而存在”⑥。因此,認識與世界的關系這一事實作為此在的最后的謎而存在,即使人們把世界理解為意識內容也不能解開這個謎。因而認識與世界的關系是深不可測的秘密。⑦普凡德爾所指出的這個謎顯然極大地觸動了胡塞爾,以至于他把普凡德爾在《心理學導論》第62頁的“認識與世界的關系這一事實作為此在的最后的謎而存在”這句話稍作修改(即改為“感知是一個謎”)而寫在扉頁上。
陳偉:還原與動感
胡塞爾與普凡德爾所具有的共同的問題意識(感知之謎)促使他們在西費爾德對感知問題進行了長時間深入的探討。在這次會面之后,胡塞爾很快寫下了一份研究現象學感知的文稿,這份文稿的標題是“時間事物作為變化或不變的同一之物所具有的統一”,他還在這份文稿上標明:“普凡德爾道伯特的尷尬”。⑨[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87頁,腳注。在胡塞爾自己歸集的卷宗中寫有如下文字:“西費爾德文稿以及關于個體化的較老文稿。西費爾德,1905年。個體化(歷史筆記:在西費爾德頁張中——1905年——我已經發現‘現象學還原的概念和對它的準確使用)。”⑨在這份文稿(以下簡稱《西費爾德文稿1905》)中,我們看到胡塞爾有如下表述:“超越的感知、對啤酒瓶的感知可能會‘欺罔(tuschen)。它的對象存在,并且如此存在,這是可以‘懷疑的。啤酒瓶或許‘不是像它顯現的那樣,或許它‘根本不在。”[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88頁,腳注。黑體的強調標記是原文本有的。以下不作說明的黑體強調標記均屬此種情況。世界及其事物存在的可疑性與現象學還原(更確切地說,現象學懸擱)的思想密不可分:只要對笛卡爾式的懷疑稍作修改并加以純化和堅定的實行,即始終排除對客觀世界及其事物的實在信仰而使其僅僅作為被現象學反思所把握的純粹現象,那么這種在客觀實在的所有入侵面前徹底地純化現象學的意識領域并保持其純粹性的方法,就是現象學還原。[德]胡塞爾:《文章與講演》(19111921),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0、174頁。
但是,這種作為懸擱的現象學還原胡塞爾在很長時期內通常在兩種意義上混用現象學還原:(1)懸擱;(2)超越論還原,直到后期這兩種用法才得到嚴格的區分:前者作為后者的預備階段而被稱為“現象學心理學的還原”。參閱[德]胡塞爾:《現象學的觀念》,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637頁;《純粹現象學通論》,第150157頁;Edmund Husserl, Ph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5, Herausgegeben von Walter Biemel, zweiter Auflage,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68. S.292293;[德]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307317頁;以及H. Spiegelberg, Epoche und Reduktion bei Pfnder und Husserl, in: PfnderStudien, Herausgegeben von H. Spiegelberg,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82, S.20.雖然使純粹意識領域的開辟得以可能,但它卻仍然無法觸及意識意向性(以及最終是超越論的主體性)的構造成就這一超越論現象學最為核心的領域。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404405頁。只有通過超越論還原,構造問題的最為深廣的領域才得以彰顯。在1907年的一篇手稿中,胡塞爾就已經指出:“超越論的現象學是構造著的意識的現象學。”BⅡ1,第25頁及以后各頁。轉引自[德]胡塞爾:《現象學的觀念》,編者引論,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頁。 “構造”(Konstitution)這一概念早在《算術哲學》(18901901)中就已經被用來處理數群的起源問題,但是此時它還沒有獲得“客觀范疇由之而生成的主觀過程”⑥R. Sokolowski,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0, p.35;p.35.這一超越論含義。只是到了1907年的《現象學的觀念》,胡塞爾才賦予構造以認識批判的含義:澄清一個認識客體如何在認識中構造自身。[德]胡塞爾:《現象學的觀念》,倪梁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頁。從此以后,構造思想被用于解決胡塞爾和普凡德爾共同關注的認識論問題(即上述認識與世界的關系這一難解之謎)。盡管胡塞爾和普凡德爾對于這一認識論之謎的解決都是現象學式的,但是普凡德爾所接受于胡塞爾現象學的僅僅是懸擱,而沒有接受構造和超越論還原的觀念。具體請參看:H. Spiegelberg, Epoche und Reduktion bei pfnder und Husserl, 載PfnderStudien, Herausgegeben von H. Spiegelberg, Martinus Nijhoff, 1982, S.1213以及Edmund Husserl Briefwechsel, Band 3, Die Brentanoschule, herausgegeben von Karl Schuhmann, Dordrecht, the netherlands,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4, S.215. 在這封寫給茵伽登的信中,胡塞爾說:“普凡德爾自己的現象學本質上不同于我的現象學,他從未完全理解構造問題。”以認識活動和認識客體(或更確切地說,意向活動和意向相關項)的關系為起點的構造理論表明,“實在”不能脫離主體性而存在,因為“主體性是所有意義的源泉”。⑥超越論還原的徹底實施將表明,“一切構造最終唯一起作用的中心”[德]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26頁。正是那個超越論的主體性。
因此問題在于指出:胡塞爾所說的在《西費爾德文稿1905》中就已經發現的現象學還原究竟只是涉及懸擱問題還是也已經觸及超越論還原問題。
西費爾德會面主要討論了感知的辯證難題:一方面是感知對象固持的同一性,另一方面是它顯現在時間性的流動中的多樣性,Karl Schuhmann, Husserl ber Pfnd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39.困難在于,這兩者是如何統一起來的?西費爾德會面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其原因之一也許在于,這種同一性和多樣性的區分并沒有達到應有的明晰性,因而耽誤了真正的問題的提出和解答。西費爾德會面之后,胡塞爾很快寫下了《西費爾德文稿1905》《西費爾德文稿》的最初部分是寫于1905年西費爾德會晤之后,但是后來(1917年)胡塞爾又對這份文稿進行了補充和修改,因此我們談到最初的那份手稿時加上1905年以區別于包含了后來修改部分的《西費爾德文稿》。。在這份文稿中,胡塞爾做出以下區分:
“(1) 時間連續性,被理解為時間點(時間點本身)的連續性。
(2) 時間中的連續性,被理解為時間內容的統一,統一被理解為連續統一和‘實在統一。……
(3) 一個‘持續變化的連續統。”[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94頁。
對于“(1)時間連續性”而言,這里的連續指的是各個時間相位的排列,但單純的時間相位的排列本身僅是一個抽象,在此必須把時間相位和感覺內容看作一個延續的統一的兩個因素,因為否則時間相位的抽象化必然會將我們引導到芝諾的“阿喀琉斯追不上烏龜”的悖論上去,因而引導到無限分割問題上去。因此(對于感知而言)每一個時間相位都必定得到感覺內容的充實,而且,感覺內容隨著時間相位的連續而得到伸展并且根據時間相位而得以區分,但感覺內容的伸展的統一卻不是一個同一的客體:“棕色伸展是一個統一,它根據時間被劃分,而且每個部分都是不同的。這個棕色伸展不是一個對象的延續,它不延續,延續著的是一個同一之物,它作為一個同一之物貫穿在你那個始終為一個棕色所覆蓋的時間伸展之始終……客體并不是這個伸展,而是這個自身伸展的東西。” [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91頁。
因此“這個自身伸展的東西”就是“(2)時間中的連續性”,即時間內容的統一,也即在時間中固持的同一之物。
這個在時間中固持的同一之物可能會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這個同一之物沒有發生變化。在這種情況中,同一之物的諸時間相位的感覺內容處在最小微差中,這就是說,該同一之物不變地延續著;另一種情況是,這個同一之物在“持續地”變化著。在這種情況中,同一之物的諸時間相位的感覺內容之間發生差異、變換、分層等情況,這種變化引起同一之物本身的變化,但它仍然被統覺為同一之物。在這里討論的第二種情況中,還有一種可能性,即時間相位中的感覺內容以不連續的方式跳躍,例如瓶子的棕色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椅子的紅色等等。在這種情況中,同一之物的統覺本身就消失了。但這里暫時無需對這種情況做更多的說明。這第二種情況就屬于“(3)一個‘持續變化的連續統”。
從胡塞爾上述三個區分中我們可以獲得以下明察:第一,感覺內容的伸展和時間點的連續性是相合的,并且這種相合是一個主觀過程(因為感覺內容的伸展必定是主觀的)Karl Schuhmann, Husserl ber Pfnd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50.;第二,感覺內容的伸展的統一不是基于其上的感知對象的統一,后者是同一的對象;第三,處在客體一側的對象的同一性狀況(延續地不變的同一和持續變化著的同一)要依賴于在主體一側的感覺內容的統一性狀況(感覺內容在最小微差中伸展或持續變換和分層)。
上述明察為我們更好地界定如下感知難題:在客體一側始終被統覺為同一之物的不變或變化著的事物如何與在主體一側伸展著的或分層的感覺內容相符合?更進一步的問題是:(根據第三個明察)如何理解客觀對象對主觀感覺的依賴性?顯然,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要進一步回溯到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上。而第二個問題的實質就是如何理解自我的構造成就這一超越論現象學的根本問題。因此可以說,西費爾德文稿中發現的現象學還原不僅僅是作為懸擱的現象學還原,而且也已經是超越論還原。
在《西費爾德文稿1905》中,胡塞爾還沒有深入地思考和理解超越論構造的問題,而僅僅是觸及了這個問題:“諸變化對不同事物的依賴性。因果性。如果A1過渡到A2之中,那么B1也必定過渡到B2之中。”[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96頁。黑體的強調標記為引者所加。這句話在原文中非常突兀,因為前后文都沒有對這句話有任何的說明,但是我們將會看到,這句話隱含著胡塞爾構造現象學的關鍵因素:這種“如果……那么”的因果性絕不是自然因果性,而是作為精神生活之基本法則的動機引發(Motivation)的因果性,這種動機引發的因果性既是事物統一性的構造法則,也是精神生活統一性的構造法則。關于“動機引發”問題,請參看B.Rang, Kausalitt und Motivation,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以及拙文:《胡塞爾現象學中的動機引發問題》,載《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11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303325頁。
無論如何,胡塞爾和普凡德爾1905年的西費爾德會面對于胡塞爾來說具有的重大意義在于:通過感知難題,胡塞爾的目光轉向了超越論還原這一決定著胡塞爾現象學的基本走向和旨趣的方法論領域。
二、 西費爾德會面與動感
盡管“動感”(Kinsthese)是胡塞爾為解決空間事物的構造問題而在1907年的《事物與空間》講座中首次提出的概念,但我們以下的分析將表明,仍然可以把這一概念的前史追溯到1905年的西費爾德會面;同時我們還將說明,還原和動感由西費爾德會面的促動而同時得以闡發,這不是偶然的,它們兩者處于以下關系中:只有通過徹底的(超越論)還原才能進入動感問題(構造問題)的本己領域,而且,通過徹底的(超越論)還原必然會進入動感問題(構造問題)的本己領域。
在《事物與空間》講座中,胡塞爾這樣來說明他為什么要引入動感概念:“延展性的視覺因素和觸覺因素盡管映射著空間性,但是仍然不足以使得空間性的構造成為可能,同樣,質地的因素對于客觀的空間充實特征的構造來說也是不夠的。在此需要一種新的感覺,我們稱之為運動感覺,這種感覺在賦靈性的立義中當然具有與展示性的內容完全不一樣的地位。它使得展示得以可能,而自身并不展示出來。”②Hua XVI,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erausgegeben von Ulrich Claesge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60161; S.161.胡塞爾強調,這里“運動感覺”這個術語跟通常理解的我們感覺到事物運動或者事物運動自己展示出來不同。為了將胡塞爾自己所用的“運動感覺”與通常理解的運動感覺相區別,胡塞爾使用了一個外來詞“動感感覺”來標識它。②
動感概念的引入至少表明胡塞爾對自己之前所做的感知分析不夠滿意。胡塞爾在1904/1905年冬季學期舉辦的《現象學和認識論的主要部分》的講座的第一部分集中地處理了感知問題,參閱HuaXXXⅧ, Wahrnehmung und Aufmerksamkeit, Herausgegeben von Thomas Vongehr und Regula Giuliani, Dordrecht: Springer, 2004,§216.這次講座與1907年的《事物與空間》講座有三點區別:(1)超越論還原作為超越論現象學的奠基性方法還沒有建立起來;(2)自我概念還沒有發揮突出作用;(3)對胡塞爾來說感知分析中非常關注的身體動感仍然是完全缺乏的。⑤參閱HuaXXXⅧ, Wahrnehmung und Aufmerksamkeit, Herausgegeben von Thomas Vongehr und Regula Giuliani, 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 S.18; S.29.胡塞爾本人于1905年3月寫信給布倫塔諾表達了他對這個講座的不滿,該講座的編者認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感知在此僅得到一般性的處理,仍沒有觸及對具體感知事物和空間的構造分析。原因可能確實是這樣,因為1904/1905年仍缺少對動感這么重要的概念的處理。”⑤
簡言之,感知分析的不完善原因在于沒有觸及動感問題(具體感知事物的構造分析),而沒有觸及動感問題(構造問題)的原因則在于此時胡塞爾還沒有掌握超越論還原的觀念。因此西費爾德會面在促使胡塞爾提出超越論還原的觀念的同時,也促使胡塞爾提出了解決感知問題的新思路,這個新思路已經暗含在《西費爾德文稿1905》中(盡管動感概念此時仍未提出)。
讓我們再次回到胡塞爾在《西費爾德文稿1905》中提及的三個區分:
(1) 時間連續性;
(2) 時間中的連續性;
(3) 一個“持續”變化的連續統。
我們前面已經說明,對于“(1)時間連續性”來說,一方面是時間點的連續性,另一方面是感覺內容的延展,這兩者是相合的。特別要注意的是,這里的感覺內容是視覺內容(棕色延展)而不是聽覺內容,因而其延展是一種空間性的延展,這里問題在于,究竟如何理解這里的時間性連續和空間性延展的相合?胡塞爾沒有對此展開進一步的論述,只是留下一條未經說明的線索:“因果性。如果A1過渡到A2之中,那么B1也必定過渡到B2之中。”[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96頁。
《事物與空間》講座為我們指明,時間性連續和空間性延展的相合應被理解為動感的構造功能:“如果動感的視覺感覺K1在時間流t0-t1之間保持穩定不變(因而可以被客觀地談論:視覺的靜止),那么視覺圖像b1在這個時間中同樣是保持不變的。然后在新的時間行列t1-t2的持續的時間流中將K1改變為K2,那么圖像b1就改變為b2。如果從K2返回到K1,那么b2也在同一個時間行列中返回到b1。任意一個K的改變都這樣明確地引起了b的改變……在每一個靜止事物的顯現中K-因素和b-因素這兩種感覺因素都存在。”Hua XVI,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erausgegeben von Ulrich Claesge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77. 黑體的強調標記為引者所加。這里K代表的是動感,而b代表的是視覺圖像,從K1到K2是一個時間性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必然引起從b1到b2這個視覺圖像的延展過程,顯然,這里所處理的內容是“因果性。如果A1過渡到A2之中,那么B1也必定過渡到B2之中”所隱含的問題的展開:K系列(時間性連續)必然會引起b系列(空間性延展)的這個“必然”恰恰是一種動機引發的因果性,其關聯項是動感序列(因)和圖像序列(果):“如果我們注意到屬于動感之流動和屬于顯現之流動之間的關聯的話,那么同時我們也將更好地理解動感和感覺材料或顯現之間的動機引發聯結。”Rodolf Bernet, Iso Kern, and Eduard Marbach, An Introduction to Husserlian Phenomenology,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36.
動感序列和圖像序列(或曰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胡塞爾專門使用了“組元”(Komponente)一詞來表示動感和圖像的流動序列,以區別于用以描述靜態結構的“因素”(Element)一詞。之間的動機引發關系為《西費爾德文稿1905》所要解決的事物的統一性問題(這一文稿的題目就是“時間事物作為變化或不變的同一之物所具有的統一”)提供了一個全新思路和解決辦法。在胡塞爾看來,充實的可能性恰恰是在動感和圖像的相合流動中顯示出來,“在每一個這樣的充實關聯中圖像承載著統一意識……這個統一意識將同一的靜止事物構造為通過圖像表現出來的同一之物”⑤Hua XVI,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erausgegeben von Ulrich Claesge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87; S.187.,這就是說,圖像對于構造著同一個感性事物的統一意識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但是這里的圖像不是單個的圖像,而是圖像的組元,更確切地說,是隨著動感流而相應地得以進行的圖像流,這種圖像流表現為圖像的連續性。在動感和視覺圖像的相合的流動過程中,視覺圖像的流動的連續性是一種時間線性的雜多性,因而可以被標識為一個雜多性的組元,但是就所有可能的圖像而言,不僅僅只有一個圖像雜多性組元,而且有多個圖像雜多性組元,這個進入到充實過程中的圖像雜多性組元恰恰是從全部可能的(因而是潛在的)雜多性組元中已經實現出來的。相應地,與這種處在充實過程中的圖像雜多性序列相合的現實的動感雜多性序列也是從全部的可能的動感(或者說,動感權能)中實現出來的。并且,圖像組元從全部可能的序列中進入到充實過程取決于動感權能的實現,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說,圖像雜多性與動感雜多性具有同一個基礎。⑤在此必須對雜多性做出雙重劃分:第一重劃分是圖像雜多性和動感雜多性;第二重劃分是所有可能的雜多性序列和在一個序列中的雜多性因素(圖像和動感)。這兩重劃分又相互結合在一起,圖像雜多性和動感雜多性既可以是指一個序列中雜多的圖像和動感,也可以是指所有可能的序列中的雜多的圖像和動感。但是,在一個具體的感知過程中,不但所有可能的雜多性序列不能全部實現出來,就連一個在實現過程中的雜多性序列的各種雜多性因素也不能全部實現出來。哪一個序列和哪些因素得以實現取決于自由的動感權能,是動感使得某個圖像序列和某些圖像因素從全部可能的雜多性中實現出來,即是說達到被給予。舉例來說,我可以從左向右繞著這個紅色的球走一圈,在這個動感的流動過程中,從左向右不斷持續地過渡的圖像連續性就相應地實現出來,這個連續性就是全部可能序列中實現出來的一個序列,在這個序列中,又有無限多的可能的圖像被給予。另外,只要我自由地移動我的視線(動感自由地流動),例如不再從左向右看,而是從下往上看,一個新的圖像序列就又進入到充實過程中。甚至我可以去觸摸這個事物,此時,與前面兩種視覺圖像的序列完全不同的觸覺“圖像”序列就進入充實過程中。而與此同時,伴隨著各種不同的特征的事物仍可以被意識為同一個事物。這里關于雜多性序列的論述實際上正是對《西費爾德文稿1905》三個劃分中的“(3)一個‘持續變化的連續統”的進一步展開。
一種連續統一的立義行為貫穿在這個“持續”變化的連續統中:“每一個當前流動著的圖像和K的雙重雜多性都通過立義連續性的統一被聯合在一起,這種立義連續性的統一將包含在每一個時間相位中(K,b)的雙重雜多性功能性地聯合到一個立義統一中(聯合到一個顯現中),并且將諸顯現聯合進一個在時間上流動的顯現整體中。”②③④⑤Hua XVI,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erausgegeben von Ulrich Claesge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87; S.160; S.160161; S.163; §54.但這并不意味著先有了圖像流和動感流的雙重雜多性,然后再有另外一個立義行為來將它們構造成為一個事物顯現,而是立義行為本身就和這種K和b的雙重流動結合在一起,因此胡塞爾說,動感“在每一個對外部事物的立義中起著本質作用……沒有它的協助就沒有物體,沒有事物”②。
三、 動感理論的發展及其基本框架
隨著對構造現象學研究的深入,動感概念在胡塞爾現象學中獲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通過動感而得以處理的問題域不斷拓寬,以至于我們可能談論一種與具體的構造問題密切相關的動感理論。下面我們首先對動感概念的發展做些簡述,并在此基礎上勾勒出動感理論的基本框架。
1. 動感概念的發展
1907年在《事物與空間》講座中,為解決空間性的構造問題,胡塞爾正式提出動感概念。在這一時期,動感概念有如下基本特征:(1)動感是一種感覺,但其區別于一般感覺(視覺、觸覺)的地方在于,一般感覺展示出來(因而可被客體化),動感并不展示自身而使得一般感覺展示出來(因而永遠處于主體一側)③;(2)動感作為運動感覺其承載者是運動著的身體,但不是作為被構造的身體,而是作為構造著的身體,因而身體與動感的結合僅僅是經過現象學還原之后的主觀性的結合④;(3)動感的構造功能處在一種“如果那么”的動機引發規則中,即處在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感覺內容序列)之間的引發規則中,在這種規則中,空間事物構造起自身。⑤
胡塞爾從1912年開始寫作的《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二卷(副標題:“對構造的現象學研究”)除了繼承《事物與空間》中的動感原有的含義之外,還在以下兩點做了進一步發展:(1)在動感中區分出自發性(spontaneitt)因素和接受性(rezeptivitt)因素,前者是主動的,后者是被動的,⑦Hua IV, Ideen zur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Zweites Buch: Phnomenologische Untersuchungen zur Konstitution, herausgegeben von M. Biemel,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1, S.17; S.58.并在這個區分的基礎上進一步規定了上述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如果眼睛移動,那么圖像也相應地移動,如果眼睛在確定的方式中改變,那么圖像也相應地改變。在此我們發現穩定的二項劃分,一方面是引發著的動感感覺,另一方面是被引發的事物特征的動感感覺。”⑦也就是說,引發著的動感感覺是從自發性因素的角度(主動性)來看的,被引發的事物特征的動感感覺是從接受性因素的角度(被動性)來看的。作為接受性的角度性材料的預先被給予狀態“依賴于動感的狀況或動感的過程。我們把這種依賴性稱之為動感的動機引發”Ulrich Claesges, Edmund Husserls Theorie der Raumkonstitution,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64. S.128.。(2)將動感、權能以及生活世界的觀念聯系在一起。在《觀念Ⅱ》中胡塞爾區分了身體的權能和精神的權能。這種身體性的權能與動感密切相關。嚴格來說,動感是身體運動的“我做”被還原后的運動感覺,而權能性指的不是“我做”,而是“我能做”,因而動感的“我能”就標志著所有可能達到現實性(達到現實的“我做”)的權能性系統。從權能性系統的角度來看動感的話,側重的是動感的自發性,如果側重于動感的接受性,那么相應地,與動感的權能性系統相對的就是可進一步經驗性的全體,它最終以整個可能經驗的生活世界作為其視域。參閱Hua IV, Ideen zur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Zweites Buch: Phnomenologische Untersuchungen zur Konstitution, herausgegeben von M. Biemel,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1, S. 252;S. 276. 以及[奧]路德維希·蘭德格雷貝:《被動構造問題》,李云飛譯,見《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9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178頁。
在寫于1918到1926年之間的《被動綜合分析》中,動感被運用來處理期待問題。胡塞爾說,對于一個事物來說,可能的充實方向由現時的動感的感知進程決定。在現時的動感感知中,空泛視域轉變成期待,“這些期待不斷地從現時的動感中產生并且不斷地得到充實,而其余的空泛視域仍處于不起作用的潛能性中。”②HuaⅪ, 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esis, herausgegeben von Margot Fleisch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60, S.13; S.1415.這實際上也是在談論動感的權能性問題。此外,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中明確強調,意向對象的構造問題即動感的動機引發問題,它對于感知對象的客體化來說是本質性的:“只有作為依賴于動感之物,顯現才能彼此連續地過渡,而且構造一個意義的統一性。”②這一點與前面談到的動感問題是一致的。
在1926/1927年的《現象學導論》(Einführung in die Phnomenologie,1926/1927)講座中,胡塞爾將動感理論運用于交互主體性問題的解決,具體地說,在這一講座中,胡塞爾通過一方面是被感知到的外在空間形態,另一方面是某人自己身體的動感地被感知到的運動之間的直接被構造起來的相應來解決某人自己的身體和他人的身體之間的相似性問題,而這種相似性則是同感的基礎。由于動感概念的引入,胡塞爾之前處理同感的方法(即想象對某人本己身體在一個外在空間形態中的當下擁有)就被放棄了。HuaⅩⅣ, Zur Ph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t, zweiter Teil, Herausgegeben von Iso Kern,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488; S. 507508; S. 514.
寫于1929到1934年之間的《關于時間構造的后期文本》(即《C手稿》)深入到超越論構造的最初階段來研究內在時間的原構造問題。在這一最底層的發生構造中,胡塞爾把動感和本能置于同一層次來討論:通過嬰兒的本能的吮吸活動在間接意向中不斷得到充實這個例子,胡塞爾指出:“動感質素不僅僅是一個流動過程,而且是一個本能的過程,是在‘意向和充實中我的、連續的過程。”⑤Hua Mat.Ⅷ, Spter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19291934), Die CManuskripte, herausgegeben von Dieter Lohmar, Dordrecht: Springer, 2006, S.328; S.225.這種作為本能的“做”的動感過程,是一種原動感,也就是說,這種動感活動不具有一個直接而明確的意向,它只是一種統一而無目的的活動,在這種活動中,與動感本身分離的對象仍未構造出來,因而原動感與原質素作為“未分離的整體合而為一”。⑤
寫于19351936年的《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是胡塞爾最后一部重要的、被胡塞爾認為成熟得可以公開出版的作品。在這部著作中,胡塞爾規定了動感問題在整個現象學中的位置:胡塞爾從方法論上強調,只要不去注意生活世界中的事物、對象“是什么”,而是去詢問它們的主觀的被給予方式,那么一種主觀的普遍關聯的先天性就會被揭示出來,而對象和世界正是在這種主觀的成就中構造出來的。詢問對象和世界的主觀被給予方式的重要任務在于研究動感問題:對象的“……的呈現”這種系統如何被反向地聯系到與此相關聯的動感過程的多樣性。[德]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192196頁。概言之,動感問題是構造現象學的基本問題。
以上梳理表明,從1907年開始一直到胡塞爾學術生命的終結,動感問題一直是胡塞爾研究的主要問題之一,并且隨著胡塞爾研究的深入,動感被賦予越來越多的含義,或更確切地說,動感理論被運用于其上的領域越來越廣。下面我嘗試從三個方面勾勒動感理論的基本框架。
2. 動感理論的基本框架
(1)動感理論在胡塞爾現象學中的位置
眾所周知,構造問題是胡塞爾超越論現象學的中心問題,構造分為靜態構造和發生構造,研究這兩種構造的現象學則相應地是靜態現象學與發生現象學。靜態現象學的任務在于描述分析較高層次的對象與較低層次的對象之間的構造性本質聯系,它獨立于對象構造的時間性發生過程;與之相對,發生現象學的課題是超越論主體性的自身構造和世界構造的時間過程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350355頁。。根據我們前面的研究,構成動感系統的本質要素有三個:作為時間流動的動感流和作為空間延展的圖像流及這兩者間的動機引發關系,生活世界及其事物正是在這種動感的時間流動中基于動機引發這一發生構造的規則而被構造起來的,因此動感理論所處理的問題是發生構造問題,動感理論是發生構造現象學(簡稱“發生現象學”)的主要部分。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動感理論要在超越論還原的前提下才展露出它本己的問題域(構造問題)。但這個說法僅僅是非常表面的,因為它可能導致這樣一種對還原方法的工具化誤解:我們可以一蹴而就地預先進行一種超越論還原,然后第二步就拋開還原直接面對通過還原而揭示出來的構造問題。根據胡塞爾后期思想,對現象學還原的更為準確而深入的描述也許是:現象學還原是一個追復理解的過程,它恰恰是對整個構造過程的追復理解(nachverstehen)[德]胡塞爾:《第一哲學》(下卷),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68頁。,這種追復理解基于一種徹底的哲學目的而必須追溯到一切構造最終起作用的那個絕對唯一的自我④⑤[德]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26、315、324頁。,因此這種現象學還原已經不僅僅是通常意義上的方法,而更是一種根本的哲學態度和本真的哲學生活。此外,根據我個人理解(當然,這個觀點還需另文闡述,此處不便展開),現象學還原作為追復理解還表明,這種還原絕不應簡單地通過反思截斷構造過程,而是與構造過程相伴而生,但兩者處于不同的層次或曰境界中;從自我的角度看,可以說,作為進行著還原的(也即進行著哲學生活的)自我與作為進行著構造活動的(也即世間的)自我是同一個自我。胡塞爾本人也曾隱晦地提及這一點:“我作為超越論的我,甚至與在世間人的我是同一的。在人的領域中對我隱蔽了的東西,我在超越論的研究中揭示出來了。”④進行著徹底的哲學沉思的主體對自身(世間的主體、構造著的主體、動感的主體)的追復理解最終揭示了這樣一個最根本的倫理真相:“人最終將自己理解為對他自己的人的存在負責的人,即它將自己理解為有責任過一種具有必真性的生活的存在。”⑤這是胡塞爾哲學的最高目的。
(2)動感系統的基本要素及其運作
前面已經略為提及,構成動感系統的本質要素是動感組元、圖像組元和這兩者之間的動機引發關系,我們還要進一步解釋這些基本要素并闡明動感系統的運作。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標明了兩種不同的狀態,前者即時間的流動狀態,后者即感覺內容(就視覺領域而言,即視覺材料)的延展狀態,胡塞爾也常用自發性和接受性這兩種狀態分別稱呼它們。動感組元(自發性)和圖像組元(接受性)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引發和被引發的動機引發關系,當從整個動感系統來看這種引發關系時,胡塞爾也常用引發著的動感和被引發的動感來標示動感組元(自發性)和圖像組元(接受性)。這就表明,無論是動感組元還是圖像組元,都是整個動感系統之中而不是之外的要素,而這進一步意味著,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的動機引發運作至少可以完全局限在純粹感性感覺的層面,因為胡塞爾一再強調,動感是一種并不脫離于其他感覺而單純存在的感覺。通過檢索胡塞爾全集,發現胡塞爾從未使用過動感意識或動感行為這樣的表示,這表明,雖然動感概念在后期得到發展,但胡塞爾仍然堅持動感的最初含義,即動感是一種感覺。
由此必須區分兩對極易混淆的概念:動感組元(自發性)圖像組元(接受性)和意向活動意向相關項。眾所周知,胡塞爾在《純粹現象學與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中區分了每一個意向體驗都具有的兩種本質結構因素:意向活動和意向相關項。前者是體驗的實項的(reell)組成部分,包括質素(Hyle)胡塞爾在這里也常用材料(Stoff)一詞替換質素。在此,材料、質素還要和另一個容易混淆的概念質料(Materie)區分開:質料是一個已經客體化的意識行為才具有的要素,它與行為的質性相對;而材料、質素則是還沒有客體化的體驗,從更高一層的范疇來看,它與形式相對。參見[德]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146147頁。因素(顏色感覺、聲音感覺等等)和使得質素因素(hyletischen Momente)具有意義的立義(Auffassung)作用;后者是被意向活動所意指的非實項的相關項,即意向對象。[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李幼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47頁。由于動感是一種感覺,因此整個動感系統(包括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都屬于質素因素的范疇,而不能把動感流理解為意向活動,把圖像流理解為意向相關項。
但動感也還不是單純的質素因素,根據胡塞爾,動感與其他具有展示性內容的感覺的區別是“它使得展示得以可能,而自身并不展示出來”③④⑤⑥Hua XVI, Ding und Raum, Vorlesungen 1907, Herausgegeben von Ulrich Claesge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60161; S.160; S.188; S.189; S.190.,并且動感“在每一個對外部事物的立義中起著本質作用……沒有它的協助就沒有物體,沒有事物”③,因此,動感系統涉及整個意向活動的兩個因素,即質素因素和立義因素。更確切地說,動感系統研究的正是在意向活動的發生問題,即在動感的流動中立義因素如何激活質素因素從而生成意向活動的問題。胡塞爾將這一問題的解決訴諸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之間的動機引發運作。這一運作是極為復雜的問題,我們這里只能做些簡單勾勒,具體的展開有待另文闡明。
胡塞爾對動感系統的動機引發運作有一個極為簡明扼要的概括:“(對于動感組元和圖像組元的雜多性聯結而言)每一個相位中的顯現和在其時間性延伸中的顯現統一都具有兩種本質不同的組元,即b-組元和K-組元。b組元提供‘對……的意向(Intention auf),而K組元提供這一意向的動機引發。因此‘對……的意向就在K的狀況下得以區分和定向。K的流動和這一個K剛好在其流動中動機引發地確定‘對……的意向的類型和形式。”④這里所謂“b-組元”和“K-組元”即圖像組元和動感組元,圖像組元提供意向這一說法表明至少在這個問題上,胡塞爾放棄了有一堆雜亂無章的、死的感覺材料,然后有一個立義行為使其激活、賦予其意義的這樣一種“立義內容-立義”的統覺模式,轉而認為感覺材料并不是什么最終的東西,它本身也有意向,也在構造自身。立即需要加以說明的是,感覺的意向不同于胡塞爾通常所說的任何意識都具有的那個意向,后者是一個完成了的意識行為對對象的指向,而前者還談不上完整的意識行為,它只是感性內容自身構造過程中感覺向下一個相位進行橫向延展的傾向性,這種圖像意向性可稱之為“橫意向性”(Querintentionalitt)。⑤橫意向性有各種不同的類型(視覺的、觸覺的、聽覺的)和方向,但這些橫意向性都僅僅是潛在的,具體是哪些類型和哪些方向的圖像橫意向性得以實現出來要依賴于動感的發動,圖像組元和動感組元在此形成動機引發關系。動感組元也有其意向,但是“K的流動意向在自身現實化的被給予性中,本質上不同于在顯現中存在著的意向”⑥,它是一種時間性流動的意向,這種意向并不指向任何在它之外之物,而是指向動感流自身的下一個相位,這一意向在動感流諸相位中的貫穿構造起動感流本身的統一,這一意向性可稱之為縱意向性(Lngsintentionalitt)。在這里,縱意向性上的動感流動和橫意向性上的感覺內容通過動機引發結合在一起,成為“一條唯一的意識流”。[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14頁。
(3)動感理論的基本課題
在胡塞爾那里,動感理論主要被用來解決感知特別是感性感知的問題,從1907年的《事物與空間》講座到1936年的《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這個研究領域并未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但胡塞爾其實意識到動感理論的作用遠不止于此,只是他沒來得及從各個方面仔細展開。筆者在此羅列一些與動感理論相關而又較為有價值的課題,以期后續之深入。其中有些已經有研究者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研究:
生活世界中各種情境性對象的動感構造。正如蘭德格雷貝所說,純粹的感知對象對于生活世界的事物來說仍然是一個抽象,我們還可以從那些受到生活世界之興趣引導的感知對象出發來展開研究,例如對那些可愛、可惡或可怖之物的動感構造進行研究。L. Landgrebe, “The Lifeworld and the Historicity of Human Existence,” 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 1981, 11, pp.110139.這類對象的動感構造必然已經同時涉及對客觀對象(時間空間對象)的構造和對附于這一對象之主觀情緒的構造,以及對這兩者的相聯結狀況的構造,這一課題仍然具有很大的研究空間。
生活世界中具有交互主體性意義的各種現象,例如身體交流和語言交流現象。蘭德格雷貝認為:“交流要求交換關于某人的印象的信息的可能性。在這種交換中其他作為能夠自身活動和具有感知的存在者,被作為一個人來認識和了解,被作為‘與我們相同者來認識。只有處于與現實的或可能的‘與我們相同者的關系中談論擁有一個世界,并最終談論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世界才是有意義的。思考的能力、說話的能力以及動感地起作用的身體性都不可分離地互相從屬(甚至思考的能力也只能通過語言的表達來獲得,而這種語言的表達也是一種動感的身體性功能)。”L. Landgrebe, “The Lifeworld and the Historicity of Human Existence,” 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 1981, 11, pp.110139.
各種主觀的趨向性情緒與動感的關系,例如意志、意愿、追求等等與動感的關系。在Cairns看來,胡塞爾所指的動感的實質“不是伴隨著運動或肌肉緊張的身體性感覺,或者內感覺,而是從這些感覺中抽象出來的保持著的意志或似意志的東西”Cairns, Conversations with Husserl and Fink,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6, p. 64.。如何正確理解動感的這種去身體化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課題。
身體的姿態和心靈的姿態的動感構造。身體姿態是一種身體趨向和朝向,因而身體姿態表示著動感權能從潛在性到現實性的過渡狀態,這種過渡狀態具有觸發感受追求這種三層結構。C.H. Lotz, Husserls Genuss: ber den Zusammenhang von Leib, Affektion, Fühhen und Werthaftigkeit, Husserl Studies 18: 1939,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 2002, S. 26; S. 28.心靈的姿態是一種微運動的類型,它并不必須是顯現出來的可見的運動,而是一種內在的似姿態,一種能保持在身體中的圖式性的內在向量或趨向。在此,心靈的姿態討論的實際上是動感的積淀問題這一非常有價值的課題。這一課題已經由Elizabeth A. Behnke開了個頭。Elizabeth A. Behnke, “Ghost Gestures: Phenomenological Investigaitons of Bodily Micromovements and Their Intercorporeal Implications”, Husserl Studies 20,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 1997, pp.181201.
胡塞爾研究動感問題最多最深入的是在1907年的《事物與空間》講座和19291934年的《關于時間構造的后期文本》講座,這兩個講座分別研究空間構造和時間構造問題。而且,就動感的本質而言,它是動感組元(時間因素)和圖像組元(空間因素)的統一。因此,從動感概念切入空間構造和時間構造的關系這一課題是頗有價值的。
動感與本能。對動感構造的發生性回溯最終達到作為原構造的原動感層級,這一原動感的構造過程被胡塞爾標示為本能的過程。因此問題在于如何理解這樣一個事件:胡塞爾這樣一位把哲學看作是“徹頭徹尾的理性主義”[德]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321頁。的哲學家將現象學的發生構造這一基本問題回溯到非理性(本能)的層次上。進一步的問題是,從非理性到理性的過渡是如何可能的?應在何種意義上理解胡塞爾的理性主義?這些問題又更為隱晦地涉及對超越論主體、動感主體和反思著的主體之關系的理解。對這一課題的研究也許有助于重新審視和重新評價胡塞爾在哲學史上所扮演的角色。K. Schuhmann、李南麟、James R. Mensch從其各自偏好的角度已經部分地研究了這一課題。K. Schuhmann, Die Fundamentalbetrachtung der Phnomenologie,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1; Namin Lee, Edmund Husserls Phnomenologie der Instinkte,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 1993; James R. Mensch, “Instincts — A Husserlian Account”, Husserl Studies 14,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 1998, pp. 219237.
四、 簡短的結語
胡塞爾和普凡德爾的西費爾德會面通過對感知難題的研究討論,促成了胡塞爾對現象學還原觀念的發現,胡塞爾本人始終高度評價這次會面。Karl Schuhmann, Husserl ber Pfnd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 S.162163.但由于胡塞爾本人一再強調西費爾德會面對于現象學還原的意義,這次會面的另一個同樣重要但更為深潛的意義——促成感知領域中的動感現象學或發生構造現象學觀念的發現——則一定程度上被忽略了。希望本文已經使得這后一種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彰顯。
Husserl developed a concept of transcendental reduction in his meeting with Pfnder in Seefeld. The puzzle of perception, which is the main subject of the Seefeld meeting, was expressed as how to apprehend the unity between the firm identity of percept and the diversity of fluxes belonging to sensation. In exploring this puzzle, Husserl opened up a brandnew area of research: the kinaesthetic constitution. Kinaesthesia, as a sense of bodymoving in psychology, is defined in phenomenology as a special sensation which can make the presentation of other sensations possible except that of itself. The kinaesthetic system is composed of three elements: the kinaesthesiacomponent, the imagecomponent, and the motivation, a law of connecting between the two components. The kinaeshesiacomponent is temporal fluxes, through which the lengthways intentionality runs while the imagecomponent is the extension of sensuous contents, through which the sideways intentionality runs; the two connect themselves into a singl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by rule of “ifthen”, the motivational law. The kinaesthetic constitution is at the bottom of genetic constitution, only through which ca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sensuous field be possible, and thus, that of the sensuous objects and other experience can be possible.
Husserls phenomenology;Pfnder;kinaesthesia;constit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