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

親身經歷了這一刻,親耳聽到了這些事,我的心中波瀾起伏,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感,久久地縈繞著我,我被他們深深地感動著。
這個他們,是一個群體,甚至是幾代人。在人們常說的白山黑水間,在往昔血雨腥風的歲月里、在如今春暖花開的日子中,他們都始終閃耀著忠誠,對黨、對祖國、對人民。
“重逢”
吳玉光不會想到,在他犧牲76年后,竟能與只做了一目夫妻的愛人李玉蘭“重逢”,而讓他“重拾”幸福的是他從未見過、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兒”劉穎。
1937年夏天,借抗聯開會的機會,由抗聯領導人周保中、趙尚志等人親自證婚和主持,抗聯第六軍四師政治部主任吳玉光與抗聯被服廠主任李玉蘭結為夫妻。沒有宴席,清水代酒;沒有新房,帳篷安家。可惜的是,新婚的第二天,新郎即返回了前線部隊,不久壯烈殉國。半年后,新娘也在日寇的圍剿中被俘入獄。
8年的鐵窗生涯,讓出獄后的李玉蘭與黨組織脫離了關系。為了生計,她再嫁成為兩個孩子的后媽,不久生下了自己的女兒劉穎。后來的日子里,李玉蘭形容自己生不如死:脫離了組織拼命找組織,找到了組織卻無法讓組織相信自己;動亂年代里,她被誣成了手上有14條人命的叛徒,遭到殘酷的批斗、折磨。然而,她始終堅守著信仰和忠誠。臨終前,她留下遺囑:喪事從簡,穿自己縫制的抗聯軍裝,與吳玉光葬在一起……
劉穎說,母親是一位堅強的女性,被俘后遭受日本人的酷刑,手上被釘進鋼釬毫不屈服;動亂中挨批斗,叼著死人骨頭在“萬人坑”前跪一天,卻不曾對黨有半句怨言。在自己的后一任丈夫去世后,她將他的骨灰與其前妻合葬。她始終自豪自己是一名抗聯戰士,期待自己“走”的那一天,能尋覓到那遠去已久的英靈。
劉穎還了母親的心愿。
從未見過母親的前夫,但從母親那曲折的經歷中感受到了抗聯先輩的忠誠勇敢,聽來的故事在她心中深埋下敬愛的種子。2008年母親去世后,劉穎放下一切,一心收集整理有關母親的資料,耗費5年心血,終于采寫完成了一部近38萬字的紀實著述《忠誠》,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黑龍江省東北烈士紀念館研究員李云橋女士在著述序中寫道:這是“落葉對根的訴說”。“一個普通的平民女性沉重而又輕渺、漫長而倏忽的九十年生命所衍生的一切,也可算作是我們年輕人乃至全民族在其奮爭前行過程中的一筆珍貴的財富?!?/p>
當又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在曾經灑滿抗聯英烈鮮血的土地上,在母親與吳玉光結為連理的密林中,劉穎把母親的骨灰和從吳玉光犧牲地掬來的一杯黑土,鄭重地放在一起,用鮮紅的黨旗覆蓋,讓這兩顆赤誠的心永遠相依……
精神
李敏老人參加了這次“合葬”儀式,因為她和他們曾是并肩戰斗的同志。
那年她才14歲,當時叫李小鳳。她親眼見證了他們的愛情:“我看見過他倆去后面的山上,好奇地問他們,干啥去了,怎么不帶我?他們笑著哄我說,去套兔子了,帶你不方便……”
那次是抗聯的一個重要會議,來了許多著名抗聯領導人:周保中、趙尚志、馮仲云、李兆麟……會議結束時,首長們決定批準兩對抗聯情侶結婚,吳玉光和李玉蘭是其中之一。李玉蘭是李小鳳的直接領導,被服廠主任。
那是一段艱苦卓絕的歲月,現在的人無法想象。老人說,時隔不久,由于交通員被俘叛變,被服廠在一天夜晚被日偽軍包圍。敵強我弱,為掩護落在后面的李小鳳,李玉蘭被敵人抓住,而李小鳳因為掉進了一個雪坑才幸免于難。
李小鳳親眼目睹了戰友結婚時的喜悅,也親眼目睹了他們離別前的不舍;她了解李玉蘭后來所遭受的磨難,以及對黨的一片赤誠之心;她全力支持了卻戰友的心愿,支持戰友的女兒把這些編寫成書。
這次活動,她以90高齡欣然前往。
在簡單而莊重的儀式上,面對后人,李敏老人慷慨陳詞,失聲痛哭,親手為戰友的“合葬”之墓培土。最后,她出人意料地捧出一籃玫瑰花,令在場的人為之震撼一那象征著愛情和浪漫的玫瑰,紅得凝重莊嚴,在這位九旬老人的手上,顯得那樣充滿生機和活力;在春雨瀝瀝中,又是那么嬌艷動人!
就在活動的頭天晚上,正在籌備《白山黑水三人行》續集的李占恒老師和我商量說,有一首膾炙人口的紅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是歌劇《星星之火》的主題歌,而這部歌劇就是反映抗聯戰斗生活的,劇中的主人公李小鳳原型就是李敏老人。他想利用這次機會,請李老把那首歌的歌詞謄抄一段,將來收進書里。
于是,我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來到李老休息的房間。在外面的會客室里我們見到了劉穎,說明了來意。劉穎說,李老今天很興奮,剛剛躺下,肯定沒有睡呢!她要我們稍等,隨即進了里間臥室通報。不一會兒,李老穿著睡衣出來了。問清我們的來意后,她痛快地答應了。我們馬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和紙,請她謄寫。隨后,我在一旁準備照相。讓人沒想到的是,李老見要給她照相,馬上停下筆來,說:“你們等等?!绷⒓捶祷嘏P室。不一會兒,老人身著當年抗聯的灰色軍裝出來了。身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多年來,老人只要參加重大活動或接受別人的采訪、照相,她一定要鄭重地穿上抗聯軍服!
老人按照我們的要求一筆一劃地認真謄寫,精神狀態十分飽滿,一邊寫還一邊唱了起來: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頂……
老人一氣謄抄了4遍,還問我們:“還有嗎?我不累!”
從老人的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精神”!
有的人活著,可他已經死了,因為他沒有精神;有的人年輕,可他已經老了,因為他沒有精神;有的人富貴并享受,可他已經心力不堪了,因為他沒有精神。
精神,曾經是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支柱,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貶低了它,污濁了它,淡漠了它,從而導致我們信仰缺失,行為迷茫,理想虛無。
而今,在這位曾經歷過大恨大愛、九死一生的老人面前,那種堅毅不屈的精神震撼著我,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老人說,她曾經的心愿是為每位抗聯老戰士立一塊碑,讓后人記住他們。“可是碑我立不起了,現在價錢太貴了。我買了一車石頭,我要為他們每人立一塊石頭,刻上他們的名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奔走呼吁,我們是抗聯戰士,我們的抗日從1931年就開始了!”
老人身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幾年前老人親手整理出100多首抗聯歌曲,已經出版了《東北抗聯歌曲集》。老人出門走路從不用人攙扶,最不喜歡別人說她老。
我依傍在老人身邊,感覺她雖然瘦小羸弱,卻洋溢著一股凜然正氣。這是一棵常青樹,這是一棵不老松;這是一支望不到頭的隊伍,這是一座行走的紀念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比松鋵嵖梢院軌验?。
傳承
帶嶺是黑龍江伊春南部一個偏遠的林區。如今,這里的人們已經不再以伐木為業,而是響應國家的轉型政策,開展“林下經濟”,生活水平不高,卻挺殷實。帶嶺賓館是個小招待所,曾接待過朱德、劉少奇等許多黨和國家領導人,因為帶嶺當時是一個重要的林業基地。
那天,這里突然聚焦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賓客,他們大都是熱衷于抗聯研究的志愿者,也有不少抗聯的后人:趙尚志的侄女、宋鐵民的侄女、馮仲云的侄孫……
在這些人中,有一位年輕人受到大家的尊敬,他叫盧德峰,是哈爾濱鐵路公安處的一名普通干警。
帶嶺黨史辦的同志介紹說,正因為有了盧德峰,才有了今天的活動;也因為有了盧德峰多年的史料收集和研究,才有了帶嶺抗聯活動歷史的留存。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為什么對抗聯研究如此鐘情?
他的回答很簡單:因為崇敬!
他從小就生長在帶嶺,從老人們的講述中,從學校的課堂上,他知道了自己的家鄉在那個年代曾發生過如此多可歌可泣的愛國壯舉。當強敵鐵騎來犯,當百姓流離失所,當民族陷入危難,有這樣一大批英雄兒女挺身而出,用熱血和生命擔當起救亡的重任。
這是一座新的長城!不同階層、不同群體匯聚在抗日的大旗下,在“不愿做奴隸”的吶喊聲中擰成一支寧死不屈的隊伍,保家衛國。
正是這些,感染和激勵了一個當時只有24歲的青年。10年里,他犧牲大量個人時間,翻山越嶺,踏勘抗聯遺跡,考證抗聯史料,行程萬余公里,自費3萬多元,從歷史深處厘清了帶嶺抗聯的真實面貌,一部30多萬字的專著《碧水青山映丹心——帶嶺抗日風云錄》,成了帶嶺抗聯斗爭史的權威讀本。如今,這個年輕人依然在為傳揚帶嶺抗聯歷史奔走著。
還有一位叫侯聽的年輕人,活動期間,他給我拿來一摞厚厚的書稿,是他多年來整理的抗聯第88國際旅資料。為此,他辭去了工作,傾盡了所有。他說,書稿已經審查通過,可惜沒錢沒出版,因為他已經山窮水盡了。
但他依舊精神昂揚地為弘揚抗聯精神而奔走。參加活動的那天,他也穿上了抗聯軍服,朝氣蓬勃地和那些老同志一起高唱由李敏老人整理的《八十八旅之歌》……
還有那位黑龍江省東北烈士紀念館的研究員李云橋女士,一位文靜的學者。她親自幫劉穎審訂了書稿并為之作序。她告訴我,抗聯精神是中華民族不甘外辱、自強奮爭精神的縮影,她愿意傾盡全力,為抗聯精神的弘揚鼓與呼!
還有黑龍江省人民出版社的李智新編輯、帶嶺老區發展促進會的李春野老人……在這片黑土地上,竟有這樣多熱衷抗聯歷史研究、追隨李敏老人為抗聯吶喊的人們,這是怎樣的一種忠誠??!
回望帶嶺,眼前一派郁郁蔥蔥的景象。誰能想到,這里曾經血雨腥風,無數先烈血染山河。
有一種精神,叫做義無反顧。劉穎說,我相信,抗聯的后代們也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