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親人

●冬凝

半路親人

●冬凝

1

中午小憩，夢見他一臉病態，孤苦伶仃地走在街上。驚醒后才記起，有一個月沒去看他了。

自從母親去世，他就搬回了自己原來的家。他兒子在南方一個大公司工作，一年回不來一次。他在今年國慶節突然發病，腦血栓，幸虧治療及時，才沒留下太嚴重的后遺癥，可也能明顯覺察得出身體一側的僵硬與不便。

出院時，我想帶他回家，他堅決不肯，擺著手，很生硬很嚴肅地說：“我怎么能去你家養老？以后別管我老頭子了！”

夢境清晰，心里忐忑，我決定去看看他。

到了他家，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屋里光線昏暗，桌椅零亂，餐桌上用過的杯盤和泡面袋子混雜著，一片狼藉。他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面前的棋盤上，零落著棋子，竟是他一個人左手對右手的孤獨與落寞。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2

那一年，我上大一，他的兒子已經成家多年。他與母親情投意合，卻一直堅持著，要等我大學畢業嫁出去了，他才肯住過來。

等了很多年，終于等到我要結婚。母親忙我的嫁妝，置辦酒席，諸多瑣事，他在電話里全面指揮。我不語，怨怨地想，這么多年他不搬過來，就是怕這一天，過來了還要給我備一份嫁妝。

果然，我結婚那天，他不肯出面。一個薄薄的紅包，與其他親友無異。我淡淡地抱怨。母親說：“他是怕給你增添負擔。你大學的日子那么順，單位的上司那么提攜你，嫁妝那么豐厚，心里就從沒想是為啥？都是他的功勞。”

內心頃刻間翻江倒海。母親不說，我真的不知道他為我做了這么多。

我結婚后，他隨母親住過來，對我總是很淡。我回家看母親，他打個招呼便躲出去，到吃飯的時候才回家。我沒有過多計較，畢竟不是親爸，只要他對母親好就行。

3

兒子出生不久，老公被公派出國，我休完產假回單位上班，兒子無法照顧，只好交給母親。

說也奇怪，兒子跟他很投緣。每次見到兒子，他立馬就綻出笑容，跟兒子玩坦克汽車，教兒子爬山、釣魚、下象棋。在他的調教下，兒子絲毫不缺小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因為他對兒子的好，想起他，心里忽然就有了像對親人那樣的柔軟。那次，我特意去商場給他買了一件外套、一條腰帶和一些補品。

見到他，兒子迫不及待地拉開包，把東西一件一件倒騰出來，告訴他，這是媽媽特意為他買的，他愣了足足有半分鐘。

等兒子不在眼前，他依舊神情淡淡地對我說：“你用不著因為孩子跟我客氣，就是養個小貓小狗我也會疼。”

溫熱的心，瞬間有隱隱的失落。兒子與他，一點兒血緣都沒有，也許，他真的只是像疼小貓小狗一樣疼了一個小生命吧。

兒子上了學，老公回國，母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連照顧自己都成了問題。他與母親只是半路夫妻，我不忍把侍候母親的責任全部推給他，便想搬回家來，與他一起分擔。他有些惱怒：“怎么，不放心把你媽交給我？”那樣嚴肅質疑的語氣，我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他不再看我，自顧做著手中的活兒：“我也有私心，伺候你媽，是為自己有個伴兒。你休息時回來陪你媽說個話就好。”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那一刻，我終于懂得他的心。

4

他還沒有醒來。我不忍叫他，靜靜地坐在一旁。那么多年，他不動聲色疼愛我們的樣子，一一浮現出來。可現在，他老了，他兒子沒有條件給他一個從容的晚年，而我，是不是也要如局外人一樣置之不理？

我給老公打電話，老公知道我的心思，便說：“你收拾一下，我馬上開車過去，把叔接到咱家。”

我為他拾掇衣物的聲音驚醒了他。看到我，他很高興又很詫異：“你這是干啥？”我像對自己父親一樣任性地說：“我要帶你走，回家。”

他的眼里閃著亮光，瞬間又黯淡下來，很堅決地說：“不行。我對你沒有養育之恩，你也沒有義務管我。”我的態度更堅決：“你說啥我都不管，反正在我心里，你就跟我爸一樣重，是我最親的親人。”

門開了，老公領著兒子進來，兒子搖著他的手嘰嘰喳喳：“外公，我們班老三給我下了戰書，這個星期天，要與我象棋大戰。外公，你得幫我，可不能看著我輸給他！”老公也挽起他的胳膊說：“走吧，叔，咱回家。”

他看看我，看看老公，再看看眼神里充滿渴望的兒子，兩滴渾濁的老淚緩緩落下。“罷，罷，”他一跺腳，像從前那樣爽氣地一揮手：“既然不嫌我老頭子，我就給你們添亂去！”

即便半路的親人，也是一輩子的情分，世間的美好，原都是這樣的愛寫成的。

（摘自《分憂》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