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人的硯上題跋

劉明杉

題跋之風(fēng)歷史悠久，且題跋數(shù)量繁多、內(nèi)容豐富。常見的有作者題跋、同時代人題跋和后人題跋三類，一般由題目、署名、年代、別號、室名、地點等要素構(gòu)成。據(jù)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載：“題，額也，引申為凡居前之稱。”清人王兆芳《文體通釋》云：“題后為后敘，亦謂之節(jié)后，從篇卷之后題識書箸而敘述也。”故書于前者稱“題”，書于后者曰“跋”。

明成化以后，隨著江南文人士大夫收藏之風(fēng)的興盛，在藝術(shù)品上銘寫題跋的現(xiàn)象更為普遍。這些文人往往對古玩有深入的研究，所作題跋包括時代背景、個人觀感、古玩知識等內(nèi)容。

晚明文人追求精致的生活，在文房器用上十分講究，它們自然成為文人筆下的題跋對象。嘉萬時人黃謙作《墨床銘》：“墨就硯，身滲水。墨離硯，首汗幾。制為床，便臥起。涅不淄，異孔氏。守其墨，似老子。”受材質(zhì)和器型等條件限制，文房器用中最易銘刻、題跋數(shù)量最多的就是硯。

明代李日華曾“購得端硯一，回環(huán)如鏡，厚六分，面徑二寸五分，中作直界，分左右，左如常一腰子硯，右上方一圓坎，旁屈溝道，通左硯池，導(dǎo)墨瀋蓄坎中，下方一方沼，貯清水，可漬筆，制度極有思致，可便老年近視者移就目前，審諦為用，不至誤謬筆墨。乃張句曲寫經(jīng)硯也。其背右刻‘伯雨二字，方寸許，嚴整有法；左刻‘項墨林珍秘五字，蓋曾入天籟閣中者。石質(zhì)溫純，有一眼，色暈甚淡，旁挾小點五六，余號之‘淡月疏星硯，不復(fù)作銘云”。由硯上銘刻“項墨林珍秘”五字，可知此硯原是項元汴舊藏，此處題跋起到了記錄收藏者流傳序列的作用。

宋代有眉紋歙硯，四壁內(nèi)斂，石內(nèi)含眉紋，篆書印文“環(huán)翠齋圖書記”，左側(cè)銘刻晚明休寧海陽鎮(zhèn)文人汪廷訥的題跋：“龍池?zé)顭睿沛?zhèn)齋中，斯文千載，以草玄同。萬歷壬辰，無如主人汪廷訥銘。”汪廷訥是昆曲吳江派首領(lǐng)沈璟的弟子，與湯顯祖、王雉堂、李贄交好，常集諸名士宴飲于園中。依題跋可知，此硯曾為汪廷訥所藏，這對于研究汪廷訥及相關(guān)戲劇史和晚明文人對宋代文房器用的收藏狀況，是一件難得的物證。

當(dāng)然，也有藏家在轉(zhuǎn)讓藏品時不愿留下自己的信息，如李日華從夏賈處以畫作易得的洮河卵石硯，賣方王世貞曾為此硯配匣，匣上鐫字，王世貞不想讓買方得知自己是此硯原主，就留下了刻有字跡的配匣。

晚明文人所作的硯上題跋，多記述擁有者的收藏經(jīng)歷、收藏心得、真?zhèn)伪孀R、流傳過程、歷史典故等內(nèi)容，尤其注重硯的質(zhì)樸美感。現(xiàn)藏于首都博物館的明代隨形石函端硯，硯蓋刻“石函”二字，旁為“慈谿楊簡”款。硯背有臨邑（今山東）人邢侗的隸書銘：“萬歷丙子秋日于京師得宋楊文元公所藏石函硯，古色盎然，誠稀世之珍品，因后落語并永寶之。后學(xué)邢侗。”古硯題跋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是考證其源流、辨別其真?zhèn)蔚囊罁?jù)。

硯上題跋的目的之一是向后世子孫說明此物的來歷，以使家族永久收藏。如明代長方端硯磚左側(cè)楷書銘：“云間董氏藏有先代鴝鵒眼石硯一枚，予蒞斯邑，見而寶之，遂以家藏米元章墨跡易焉，恐后世子孫莫知寶也，故識之。師游。”右側(cè)有民國初年黃惺吾楷書七絕詩一首。而關(guān)于購買時間和物品價值等信息的古硯題跋，早在五代時就已出現(xiàn)。

現(xiàn)藏于湖南省博物館的一方五代長興三年銘石硯的上端橫刻“張師進記”，中間豎刻三行文字：“長興三年三月內(nèi)將錢一千五百文買之。”“張師進”可能是購買此硯之人或制硯者的姓名。“長興”為五代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年號，長興三年即932年。硯上的名款、年代、硯值的信息，是研究五代經(jīng)濟史和文化史相關(guān)問題的重要資料。此外，名人遺物上的題跋是研究該歷史人物的實物史料。如現(xiàn)藏于安徽省博物館的明代戚繼光銘端硯，一側(cè)刻行書題跋：“他山之石，允文允武，決疑定計，取君之府，軍書飛馳，日旁午，傳檄天下惟賴汝，四海一，與汝息。繼光銘。”因硯堂、墨池殘留有墨漬和劃痕，說明這是主人日常使用的文房之器。此硯為戚繼光遺物，硯上題跋為其本人所作，是研究戚繼光的難得物證。

還有一些硯上題跋體現(xiàn)了一種收藏態(tài)度，反映了晚明文人的審美取向和收藏理念。明代“方正醇古”銘端硯為梅花坑石，石色蒼白，微帶青黃。長方形抄手式，順?biāo)食亍３貎?nèi)雕浮云一朵，隸書銘“方正醇古”四字。做工嚴整，古韻濃郁。一側(cè)銘刻野鶴氏的楷書題跋：“斯硯斯硯，幾經(jīng)磨研，因方見棄，埋沒多年，人皆厭其古拙，我獨取其粹然。嗚呼噫嘻！寧為圭方，不為珠圓。”

硯上題跋是文人辨識其真?zhèn)蔚闹匾罁?jù)之一，其內(nèi)容甚至成為他們爭論與和詩調(diào)侃的對象。據(jù)李日華《六研齋筆記》載：“余得蜀僧石琢硯，名峨眉雪卵。客云：‘古未有以卵名硯者。余曰：‘有之。《梅圣俞集》云：劉涇州以所得李士衡觀察家蟾蜍硯，其下刻云：天寶八年冬，端州刺史李元得靈卵石造。示劉原甫，方與飲，辨云：天寶稱載，此稱年，偽也。遂作詩。予與江鄰幾諸君和之云：硯如刳蟆腹如月，又若剖瓢萌強發(fā)。鐫題天寶年造之，刺史李元傳自越。刳蟆剖瓢我莫分，稱載作年初辨君，君雖能辨猶曰寶，寶茲偽物我何云。仰天大笑飲君酒，硯真硯偽休開口。愿封漆匣還與侯，請共江翁獨持守。”

晚明文人士大夫?qū)㈣b藏古玩視作提升修為的養(yǎng)生之道。“今之骨董，古人用物也。其制作精工，非今人可及。故歷代寶惜愛護之，什襲而藏，不輕示人，非收藏賞鑒家不能知也。世俗所貴重者，但知有黃金而已。可知一磁盤一銅瓶幾倍黃金之價，非世俗所知也。故人能好骨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別，或可即目前以開其未發(fā)之韞也。”通過鑒藏活動，文人還可獲得名垂青史的殊榮。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中稱：“骨董有大小，大小骨董，稀世之寶玩也。其遞代流傳，收藏之家、賞鑒之人，皆有記載可考。無名氏得之，即成名家。其授受不輕，不能以勢力取之也。”鑒藏古玩的初衷，是追慕古人的德行志趣，感悟古人的精神世界。正如李維禎所言：“仲嘉小字之討，少好讀書及名家墨跡，諸文房物日陳案上以為娛。曰先民典刑在焉，非玩好囂華之美也。”

文人們依據(jù)古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斷代，如焦竑記甘旸得石之事：“余鄉(xiāng)甘生旸掘土得茲石，瑩潔如玉，筆意宛然，真數(shù)百年物也。一石蓋已損，世代雖莫考，而決為宋以前之刻無疑。”然而更多時候還是依古器物的規(guī)制、歷史文獻等斷代。首都博物館藏有明代銅爵瓦硯，仿三國魏銅雀臺瓦形，質(zhì)地細膩溫潤，顏色青中泛綠。硯池橢圓，硯面刻隸書“銅爵瓦硯”，左行書銘“康熙壬午二月四日朱彝尊觀于西坡主人齋中”，右刻題跋“小元生生博雅好古，出所藏硯瓦，屬題因綴數(shù)語，以志眼福。蘭坡肇巖并書，古歙陳鑒鐫”。清初朱彝尊出身書香世家，其祖姑嫁冠絕東南的晚明大收藏家項元汴次兄篤壽之孫聲國，少年時代的朱彝尊有機會在項家觀摩歷代藝術(shù)珍品，早年熏習(xí)為他一生的學(xué)術(shù)成就奠定了堅實的文化基礎(chǔ)。“西坡主人”宋犖是河南“商丘雪苑六子”之一，著名詩人、書畫家、鑒藏家。康熙三年（1664）授黃州通判，累擢江蘇巡撫，官至吏部尚書。陳鑒“博極群書”，“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被譽為“嶺南才子”。他流落南京、蘇州、松江一帶四十余年，以詩文同江南名士交游。在此硯的題跋中，有朱彝尊、宋犖、陳鑒3位名人的歷史信息，是研究明末清初文人收藏史的重要資料。

晚明文人酷愛品評藏品的次第，這在古硯題跋上亦有體現(xiàn)。而不同鑒賞家受個人背景、知識結(jié)構(gòu)、興趣愛好、身份地位乃至當(dāng)時心境等因素的影響，對硯的選擇和評價也呈現(xiàn)出很強的主觀性。如蕭士瑋《春浮園偶錄》中載宋高宗、唐彥猷、柳公權(quán)、蔡君謨四人對端硯、紅絲硯等不同硯種的偏好及評價：“（十月初三）宋高宗謂：端硯如一段紫玉，瑩潤無瑕乃佳，不必以眼為貴。唐彥猷最愛紅絲硯，語蔡君謨曰：‘墨，黑物也。施于紫石則曖昧不明，在紅黃則色自現(xiàn)，且研墨如漆，有脂脈能助墨光。柳公權(quán)亦以青州紅絲硯為第一，后乃云端溪石為硯至好，益墨青紫色者可值千金。則彥猷之言雖辨，未必確也。而蔡君謨亦云東州多奇石，向者但知有端巖、龍尾，求之不已，遂極品類。此公具賞鑒，非徒好事者，其所好當(dāng)必有，異或云備品類則不可知耳。”昆山收藏家張應(yīng)文與王世貞等人交好，他撰有一部雜論古物玩好的著作《清秘藏》，書中對各種器玩的優(yōu)劣多有品評。

名家所作的硯上題跋和相關(guān)著述，使古硯具有了流傳有序的標(biāo)簽，顯著提升了其文化附加值和可信度，更記錄下較為豐富和相對準(zhǔn)確的歷史信息，成為后人考證古硯源流、斷代和真?zhèn)蔚闹匾罁?j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