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的就是珍貴的

○哈 米

梁曉聲編寫《保爾·柯察金》那陣子，曾與我談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那段激勵了幾代人的名言：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而已。人的生命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全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梁曉聲認為，“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說法是不確切不實際的。因為“出類拔萃”的只極少數，絕大部分人都只能以“碌碌無為”來評定，比如我、你，都屬于“碌碌”之輩。全世界這么多人，都要他們“因碌碌無為而羞愧”，是否太苛刻太殘暴了。

我十分贊同，說：既然有這么多“無為之輩”，那么，我們的生存權、自由權、享受尊嚴權也是應該受保護的，而不可以歧視之。

再說，碌碌就是庸常。庸常不等于庸俗而相同于平常。這世界本就是平常的嘛。老百姓的所謂“討生活”“過日子”，不也就是爭取一個平常、平安的活法？當然，要期盼，要鼓勵，要培養出類拔萃的、對人類社會進步做出重大貢獻的人。但同樣要善待、尊重蕓蕓眾生。這“碌碌”“蕓蕓”的一個大群體安居樂業、自由幸福了，社會就會和諧，世界就太平了。不是嗎？革命家們揭干起義時，不是都胸部拍得乓乓響聲嘶力竭發誓他們是為了勞苦大眾求平等自由幸福而斗爭的嗎！

所以我說，庸常的就是珍貴的。為蕓蕓眾生謀幸福就是革命（或改革）的終極目標。不久前讀過一本書：《當歷史可以觀看》，里面有一幅懾于1935年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照片，畫面是一名幼兒園（當時叫幼稚園）女教師帶著一群孩子在校園草坪上做游戲。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灑在年輕女教師娟秀的面龐和孩子們歡快的笑臉上，溫馨而祥和——這幅照片打動了收集者馮克力，也打動了我的心。特別這是在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前夕，那種和平寧靜的日常（庸常）生活顯得尤為珍貴！兩年后開始的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其目的不就是保衛這種普通百姓的和平生活嗎！

根據鮑里斯·瓦西里耶夫小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拍攝的同名電影里，那些揪人心魄的鏡頭，不正是即將全軍覆滅的一個個年輕女戰士，各自逐一閃回的戰前家人團聚、戀人攜手、故土鄉情的日常生活的片段？這種種“庸常”的生命張力此刻在戰爭危急、死神逼近之際，不是顯得特別地震撼強烈！

所有東方或者西方的災難影片，不都一無例外地把災難突發前寧靜的日常生活場景與災難危情頻相對照，從而表達出對“庸常”的渴望！拿瑞娒·希克梅特長詩《卓婭》深情敘述：這雙少女的手原應該去翻閱《安娜·卡列尼娜》；原應該挽著男友，相偕進大劇院欣賞《天鵝湖》的，此刻卻拿著燃燒彈匍匐前進，冒死去炸毀納粹侵略者的軍火庫……這種在和平懷鏡中讀書、欣賞藝術，不就是庸常的也就是正常的生活？而此刻看來又是何等寶貴！

每次讀到《絞刑架下的報告》以下這段真切描寫我都會激動非凡——

一次，伏契克被蓋世太保帶出監外到布拉格郊外去。“那是美麗的六月，空氣中彌漫著菩提樹和遲開的槐花的芳香。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在通向電車終點站的公路上，擠滿了郊游歸來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們喧鬧、嬉笑，被陽光、水和情人的擁抱弄得幸福而疲倦。盡管死神時刻縈繞在他們身旁，捕捉著新的犧牲者，可是從他們臉上是看不出來的。他們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像家兔一樣活潑可愛。真像一群家兔啊！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從它們當中抓出一個來，那其余的就會退縮到陽光角落里去，但是過不了多久，它們又會繼續帶著自己的憂慮，帶著自己的歡樂，帶著它們對生活的全部愿望奔忙起來。”

“……這就是生命。我在這兒見到的生命，歸根結底同我們在監獄里的生命是一樣的，同樣是在可怕的壓力之下，卻是不可摧毀的生命。人家在一個地方把它窒息和消滅，它卻在幾百個地方冒出新芽來，它比死亡更加頑強。這有什么可痛苦的呢？”

這種隨處可見的、平常又平常的生活，不正是最最珍貴的嗎？為了保衛它，多少戰士、英雄獻出了生命！

按照保爾·柯察金的標準，那些“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全人類的解放而斗爭”，因而不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的人所拯救、保衛的，恰恰是那些“碌碌無為”的蕓蕓眾生。這不是個最大、最荒謬的悖論嗎！

保爾·柯察金是個非常單一、非常淳良的來自底層勞苦大眾的青年。他十分虔誠地相信領導灌輸給自己的條條框框。其實，他不會反對去為解放那些蕓蕓眾生而獻身，他認為把全世界窮人從資本主義壓迫下拯救出來，給大家創造一個《國際歌》所描述的新世界，就是實現了解放全人類的光輝事業。因此把這信條定為自己（也定給所有革命者）畢生的奮斗目標。這位可敬的理想主義者沒有考慮到對自己高標準要求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把極大多數人逼進了“碌碌”之輩。

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當年對中國的影響巨大，幾代熱血青年受其引導踏上了革命道路。但隨著CCCP這艘龐然巨輪的頃刻覆滅，人們不得不深刻反思歷史。1990年代這部小說被著名學者批判為“吹捧斯大林模式”的、“包著革命外衣，宣傳反馬克思主義、反歷史的極左思想的”大毒草，引起過熱烈議論。當時我以《保爾·柯察金的貶斥和復活》（收錄于祝勇主編《對快感的傲慢與偏見》一書）為題撰文陳述自己的看法。我表達的最主要一點是，保爾有種種缺點，即使他偏離了人民的立場（惟其如此，顯得真實可信），但他疾惡如仇，反抗強權壓迫，勇于向命運挑戰，堅定不移地朝既定目標奮進，忘我獻身于革命理想，戰勝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困苦，自強不息的“牛虻精神”，卻深具感染力的。保爾的品質符合古今英雄的共同特征（當然也有其獨特個性），既有其特定時代的典型意義，也有超越時空超越階級的普遍意義。保爾形象繼承了以真善美為靈魂的俄羅斯文學傳統，閃爍著普遍人性的光芒，蘊含著催人奮進的精神力量。他追求真理完全出于內心的真城和無私。這是最最主要的。用“革命外衣”包裝斯大林路線的罪責，是不應該讓保爾去承擔的。不管時光老人最后怎樣審定蘇聯這段歷史，保爾作為小說中的人物藝術形象，倒未嘗不可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