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春雨瀟瀟,雨和霧緊緊地交融在一起,迷迷蒙蒙的,能見度也就二三十米。雖然打開霧燈,減速慢行,曲里拐彎的盤山公路,還是讓人有些膽怯。好在從從江縣城到岜沙,也就七八公里,車行二十分鐘后,一座造型別致的山門映入眼簾,停車一看:岜沙到了。
岜沙坐落在從江縣城東南的山梁上,古木參天,峰巒疊嶂。雖然一路走來,黔東南的森林覆蓋率遠遠高于別的地方,可岜沙一棵棵高大挺拔、直插云天的大樹,漫山遍野、郁郁蔥蔥的綠,還是令我們震憾。我極力搜索腦海里貯存的詞匯,除了“莽莽”,也許沒有更貼切的語言來形容岜沙的林海了。如果不是身臨其境,真難以置信,在距縣城一箭之遙的地方,居然還有這么一片民風古樸的勝地。
興致勃勃地買了門票,一打聽,我們來得倒是不遲的,表演早著呢。春節長假期間,岜沙每天安排兩場表演,上午10點開始,歷時一時許,剛剛結束。下午的表演,3點才開始,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看來只有自己先逛逛,再看表演了。
雨仍淅淅瀝瀝地下,但似乎小了些。我們撐著傘,在銀絲般的雨幕中漫步,倒也別有一番情趣。冒雨走在岜沙忽升忽降的青灰色的石板路上,仿佛穿行在歷史與現實交會的時光隧道,既有現實的影像,又回蕩著歷史的余音。我們腳下的石板路,有的踩磨得光潔如玉,濕濕地泛出青光;有的斑駁缺損,無聲地訴說岜沙悠遠的過往和歷經的滄桑。
像黔東南許多苗寨一樣,岜沙民居也依山而建,一層挨一層,青一色的吊腳樓,錯落有致。所不同的是,吊在地面的腳,似乎要高些。我想,興許是岜沙的山比別的地方要高,林比別的地方要茂密,空氣濕度也更大,把吊腳樓的“腳”撐得高一些,既可彌補山勢不平的缺憾,防潮功能呢,也許會更好一點吧。
漫游中,我們信步來到左側寨頂,一溜高七八米、寬五六米的木制架子巍然屹立。這些牌坊一樣的東西,兩端用碗口大小的木料支撐,鑿上榫頭,然后用手腕粗的木桿,將兩根支撐的木桿橫向連接,橫桿之間,約一米的空隙。為防止倒塌,在兩根立桿下端七八十公分的地方,左右各釘了一根木桿,與地面形成三角,以增強穩定性。這東西用來干什么呢?我和妻都充滿好奇。可爭執了半天,依舊不得要領。這時,剛巧有位四十來歲的岜沙女人路過,我們向她請教,才知道這個又高又寬的木架,叫“禾晾”,是用來晾曬稻谷的,相當于漢族的曬場。不過,令人稀奇的是,漢族的曬場在地上,岜沙的曬場,高高地掛在空中。村里人家,每戶都有一架禾晾,禾晾上橫木的數量,與這家人有幾個男人相吻合。
原來,岜沙人主食糯米。金秋時節,將稻穗割下,扎成把,挑回來,一把一把地掛上禾晾,風干,然后收進禾晾旁邊的“禾倉”,需要吃的時候,再取出來舂。
看著岜沙女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我腦海里驀地閃出岜沙晾曬糯稻的畫面:村旁一排排禾晾上,掛滿了豐收的金黃喜悅,燦燦的,格外耀眼,與旁邊滴翠的山林、古樸的吊腳樓,還有樹林中綻放的一朵朵山花,相互輝映,五彩繽紛……
岜沙的確是個充滿神奇的苗寨。
走進岜沙,無異于走近神奇。
岜沙之所以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槍手部落”,在于身著左衽右開圓筒扣、黑色高腰衣、大褲管青布褲的岜沙男人,時時刻刻都扛著槍,可謂槍不離人,人不離槍,就連上廁所,也帶著槍。岜沙男人對槍的熱愛,深入骨髓。因為這種自制的土槍打的是火藥,所以稱之“火槍”。至于火槍的功用,最早是御敵入侵、狩獵,現代則是岜沙男人特有的飾物。隨著岜沙寨門的開放,旅游者紛至沓來,岜沙火槍有了新的功能——“禮炮”。寨門迎賓,或者民俗表演時,一排岜沙男人高舉火槍,相繼朝天鳴放。“砰砰砰”的脆響,飽含岜沙人對遠方來客的歡迎和熱忱。
雖然火槍的射程僅二十來米,火力也不算太大,但在槍支管控極嚴的今天,岜沙火槍作為一種特有的民俗,得到了國家相關部門的認同和特許,岜沙男人,幾乎人人都有“持槍證”。
當然,出了寨子,火槍是禁止攜帶的。
除了裝束和火槍,岜沙男人的另一個神奇特征,是他們的發式。
岜沙男孩出生后,5個月剃去“胎毛”,周歲開始蓄發,但只留下頭頂那一團,周圍的頭發全剃掉。兒童和少年時代,頭發披散著,待他自己會梳頭了,再將頭頂的頭發,挽成圓柱體的發髻。
16歲,是岜沙男人人生歷程的一大轉折。春暖花開的時節,父親會與“鬼師”商定舉行“達給”(成人禮)的日期。屆時,由鬼師手持鐮刀,將男孩四周的頭發剃光,頭頂所留頭發,挽成發髻,懸盤于頭頂,俗稱“戶棍”。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如此獨特經典的發式,居然是鐮刀的杰作。
坦率地說,許多年前,在畫報上看到“戶棍”和它的來歷時,我是半信半疑的。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剃頭,是很古老、很專業的行當。但隨著電推剪的普及,剃頭的手藝正瀕臨失傳。不少從事理發的年輕人,是不會使用剃刀的。偶爾有人會用,也是技藝生疏,總讓人擔心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頭弄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兒。
可岜沙男人,卻用割草、割谷的鐮刀來剃頭,能不叫人驚奇嗎?
我們之所以心儀岜沙,很大程度上,是被這種奇特的剃頭方式所吸引,套用臺灣魔術家劉謙的說法,欲見證奇跡。
天隨人愿。
下午2時許,雨停霧散,遠山近樹盡收眼底,岜沙民俗表演準時進行。
鳴放火槍等例行儀式后,數百游客跟著岜沙表演隊,來到村后森林中一塊偌大的坪地,圍成一圈,觀看表演。
蘆笙舞、娶新娘等節目后,便是剃頭表演。
坪地中央,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蹲在地上,他的腳邊,擱一臉盆,盆里裝著半盆水。少頃,一個五十開外的岜沙漢子,緩步走到年輕人身邊,抬起盆里的水,緩緩地澆在他頭上,眼看頭發濕潤了,老者放下盆子,隨手抽下別在腰帶上的鐮刀,左手輕輕地按住年輕人頭頂的“戶棍”,右手握著鐮刀,沿著“戶棍”,順時針地旋轉著給年輕人剃頭。
手起刀落間,一縷縷青幽幽的頭發徐徐飄落,雖相距五六米,卻仿佛能聽到雪亮的刀刃吞噬發根的沙沙聲,漸次展開的亮晶晶的頭皮,仿佛染了一層雪。聳立頭頂的青幽幽的“戶棍”,愈發挺拔。
林子里很靜,游人們屏氣斂息,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老者手中鋒利的鐮刀,優美自如地在年輕人頭上盡情地舞蹈。只有此起彼伏的快門聲,表明這里正進行一場足以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的“絕活”表演。
真可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歷時不過十來分鐘。
遺憾的是,我們攜帶的相機突然罷工,未能將這親眼目睹的奇跡定格。
除了鐮刀剃頭,岜沙還有一奇,那就是樹葬。
岜沙人愛樹,與生俱來。在他們眼里,每一棵樹都是有靈魂的,護佑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岜沙的孩子呱呱墜地,父母便為他栽下一棵樹。漫漫歲月中,樹一年年茁壯起來,孩子也一天天長大成人。待種下的小樹長成合抱大樹,當年的嬰兒,已年逾古稀了。有一天他離開這個世界,村里人便將那棵與他一同成長的大樹砍了,取其中段,鑿空,做成棺材。然后將這人裹好,裝進去,深深地埋葬在密林深處。
在岜沙,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座墳塋,更看不到一塊墓碑。映入眼簾的,除了民居、田疇、溪流,就是樹。年幼的、古老的、高大的、矮小的,綠得人心醉的樹。也許,在某棵樹下,就有一顆逝去的靈魂,在那些高大粗壯的古樹下,某位先祖,正睜開慈祥的眼睛,默默地凝視著他的后裔。
漫游在村里的“樹葬文化博物館”,從那一張張生動形象的圖片中,我們知道了岜沙樹葬的梗概。
村里的滾相拉不幸早逝。
因其父健在,按照岜沙風俗,村里人砍下標志他父親的那棵大樹,做成棺材,安葬滾相拉。
滾家做好摻有熟肉的香糯糍粑后,村里的鬼師滾老巴砍來幾棵竹子,在他家院里搭起一座橋,意在讓滾相拉越過萬水千山,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去;之后,人們將香糯糍粑串在木質的矛槍尖上,讓滾相拉帶著上路,送給祖先吃。隨即,鬼師走進密林深處,大聲呼喊滾相拉的名字。良久,林中傳出畫眉動聽的叫聲,鬼師聽到畫眉有了回應,露出欣慰的笑容,因為這意味著滾相拉丟失的魂魄,已經回來了。
但此后一年內,滾家都不能打殺附有滾相拉靈魂的畫眉鳥。
族人將武士穿戴的滾相拉用黑布裹好,再用削好的細竹篾條,將滾相拉的遺體捆綁在一棵從“禾晾”取下來的木桿上。這棵“禾晾”上代表滾相拉的木桿,既是晾曬糯谷的工具,也是連接生死兩界的橋梁。當日,夜深人靜的當兒,兩個健壯的本家小伙子,擔起木桿上的滾相拉,快速走向密林深處。族人們舉著火把,默默地跟在后面。
鬼師一路唱誦著咒語,“唉……唉……”的叫喚,在漆黑的密林中,久久地回蕩。
到了墓地,用香稻禾扎成的掃帚,將墓穴仔細地打掃干凈。
族人小心翼翼地把滾相拉放入棺材,頭朝東方,因為那是太陽升起、祖先居住的地方。
滾相拉的火槍和平時使用的工具,靜靜地陪伴著他。
鬼師大喊一聲:“上路啦!”
眾人齊聲附和:“上路啦!”
接著,大伙迅速將墓穴用土掩埋起來,然后在上面種下一棵樹,象征著滾相拉的生命在廣袤的大地上,得到了延續和永恒。
子時來臨之前,大伙匆匆地離去。
翌日,太陽照常升起,明媚地灑在岜沙蒼翠的林山中,日前埋葬滾相拉的地方,除了一片新鮮泥土,一棵沐浴著陽光輕輕搖曳的小樹,幾乎沒什么兩樣……
走出岜沙樹葬文化博物館,我久久難以平靜。
不得不承認,我深深地被岜沙“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的豁達、坦然所震憾。
古往今來,生死觀一直是哲學家們津津樂道的命題。長生不老,是許多高貴、抑或卑賤者夢寐以求的理想。但仙丹也好,修行也罷,所謂“永垂不朽”,不過是一相情愿的自我陶醉。
然而,在岜沙,在這個滿眼翠綠的苗寨,生命的延續和解讀是那么簡單:人即是樹,樹即是人。
人樹交融的岜沙人,以近乎本能的言行,在高高的山崗上,在莽莽林海中,對高深莫測的生命哲學,作出了自己透徹的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