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部落：游牧東天山的托克遜通溝人

陳新發

最后的部落：游牧東天山的托克遜通溝人

陳新發

我們的世界里同時包含了兩個世界，肉眼能夠到達的地方是腳步征服的世界，肉眼看不到的世界是心靈征服的世界。而我們選擇去旅行，就是去征服肉眼看不到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或戰火紛紛或安靜甜逸，卻總是令人魂牽夢繞，日思夜想，晝伏夜行。

——題記

我們一定是這樣開始認識新疆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沿著神奇的天山把一個個世外桃源的綠洲灑落在人間，星星點點的人群照亮若隱若現的山村，一棵棵高傲的白楊懷抱著半睡半醒的羊群瀏覽，揚沙穿行的駝隊走過的地方斗轉星移、山河改色。從此，綠洲一半，沙漠一半，人們周而復始穿梭其間，與世無爭的生活甜了一半，咸了一半，一顆成熟的葡萄穿越無數沙暴淚流滿面地觸動陌生人蠢蠢欲動的舌尖味蕾，沒有經歷風暴的人群咀嚼著葡萄架下最浪漫的故事。那些鮮為人知的部落，懷抱滄桑歲月的風起云落，靜靜地養育著曾經的戰馬，開始了安靜甜蜜的生活。

策馬前行：造訪東天山腳下唯一的哈薩克風情村

我們忍不住那一半咸了的淚水，在駿馬嘶鳴中走進那早已被人遺忘的通溝部落。或許他們的先祖曾馳騁疆場，他們的馬群曾是金戈鐵馬，但今天，他們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了部族的榮耀，像一株天山雪蓮在與世無爭的世界里安靜地成長，堅守人間最圣潔的領地，那曾經的戰馬為自己安靜寫詩，那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像一陣老風驕傲地在天山腳下埋下了眼睛，一切喧囂繁華皆是過眼云煙。若那攝人心魄的眼神可以濟世度人，他們用自己的孤獨成就別人的繁華，便是一場偉大的修行。

走過那片神秘的怪石林，飛躍緘默無聲的神泉，汽車在時光荏苒中穿行，我們卻恍若隔世，早就準備開啟一場執意穿越這紛攘世界的旅行，如今卻在通溝人獨自綻放生如夏花的美麗中如愿。我們這些為寫詩相約而來的苦行僧幾經周折，終于來到了這個不大的村子，來時的越野車費盡周折地在豁然明亮的村口停了下來，對著白云飄蕩的方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仰望長空若有所悟地在說，“我們終于可以靜下心來走進這片夢想中勾人心魄的世外桃源了”。

我們順著曲曲折折的山路前行，但看見白云流浪的地方早已沒有了氈房，星星點點的土塊房子鑲嵌在草原上，訴說著已經靜止的游牧時光。把羊群關在家里，讓白云去流浪，那些澆醒野草的雨，唱著吐魯番情歌翻山越嶺，把鄉親們的淚水和祝福化作炙熱的甘露，淋濕了風口，長熟了葡萄。

這或是另一種游牧的方式，我開始越來越讀不懂通溝人的眼神了。他們曾經是哈薩克人，今天也依然是，只是他們更像一個純粹的通溝人。因為生活在橫跨南北的天山中段，獨一無二的生存環境造就了他們在城市中放牧，在草原上流浪的獨一無二的生活方式。那些騎馬轉場的牧民，如今只能在人們看不見的黑夜里風起流浪、風停回家，過著無人問津的生活。他們在無法放牧的冬季住進了鋼筋水泥的城市，卻在開滿山花的春天遙望著成吉思汗的后人們那策馬東歸的旅途。說不清這是文明的逆襲，還是草原的進化。

一路上，我們看到了慵懶的牛羊漫無目的地嚼著嫩草，頭也不回地望著遠方。或許，對異鄉人的到來，它們沒有任何抵觸，也沒有多余的欣喜。它們唯有堅持走腳下泥濘的小路，仍憑那些收割牧場的相機深情眷顧著它們的身體。而在它們踏過的腳印里，我讀懂了那一直在流浪的整個村莊。為什么那些村民生活得如此安逸？因為，騎馬砍柴周游世界的日子不需要太多太好的交通工具，以夢為馬的游牧民族憑著雙腳就能踏平草原的風起云落。只要夢想常青，一生執著的旅行總是那樣坦坦蕩蕩。無論遭遇多少風暴，奮蹄揚鞭的牧民再也無法停止駿馬前行的腳步，為了生存不斷地選擇就是人生轉場唯一的理由。

俯身穿越：感受遠離都市似曾相識的質樸民風

透過驅趕烏云的山間勁草，穿過曾用身軀抵抗風暴的牛羊，我們靜靜地接受那些陌生人群的洗禮。眼前的通溝村，仿佛是一座雄偉的布達拉宮，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頓覺偉大起來。在牧民們安靜祥和的眼神中，我們和曾經與人積怨的人生說了聲再見，那樣虔誠地陷入他們純潔的眼神中，像一棵棵懵懵懂懂的野草，任憑細雨柔風卷著六神無主的思緒在草尖飛翔。我們這些沾沾自喜的現代人，卻無法抬起頭來穿過他們狂風暴雨的眼神，更無力用鏡頭帶走那明亮的眼神中安靜祥和的歲月。那些高大挺拔的眼神總是創造著深不可測的哲學思想，在大自然懷里沒有尊卑貴賤，越是俯下身子低頭凝視，越能看見高大敞亮的天空。熱愛水泥森林的我們永遠也學不會了那些老祖宗的智慧，我們已沒有更高的窗口可以看見草原的風起云落，也沒有自家的牧場可以騎馬放牧。

走過泥濘的草地，越發輕松的腳步穿過無法穿越的人群，我們繼續向前走著。兩三個青草間中穿行的少年跑上前來，他們純潔的眼神就在我們眼前下起了蒙蒙細雨，如水清澈的眼神澄清了安靜明亮的月光，埋在麥子生長的故鄉生根發芽。他們說，麥子熟了，你們還會來嗎？我們不敢作答，只是嬉笑著，向前走著。人群中，有一個帶著墨鏡的攝影師回頭看見了那些為了自尊依然傻傻站著的孩子，拍下了那張珍貴的照片，記錄了那愛在人間的時刻。

我突然看見那個沒有找到答案的孩子眼神中正淚如雨下。我突然意識到是我們有意識地打擾了他們安靜的生活，卻沒有讓他們找到離開這里的理由。我們都是那千年后肆意造訪草原的牛羊，只顧自己貪圖享受這片水草豐滿的故鄉。

造訪村長：發現草原部落亙古輪回的秘密

在沒有一只飛鳥的藍天下，懷抱寧靜歲月的89戶人家藝術地躺在白云腳下。我們來不及一一造訪，只能穿越那些質樸的眼神，在熱情好客的村長家小憩。我們很想問，你們究竟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為什么今天還依然要留在這里？頃刻間，一盤盤熱乎乎的馬腸子端了上來，漫天飛舞的馬肉香味打斷了擾人的思緒。或許，正在下鍋的那一碗納仁面才是家譜，而臉蛋緋紅的少女一邊吃力地端著大盤馬肉，一邊對著語言不通的我們淺淺一笑，那種買也買不到的熱情好客正是祖訓。

我們在這個已經輪回轉世的氈房里席地而坐，望著厚厚的土墻若有所思，環顧那干凈的土墻上依然掛著鷹的尸骨、羊的頭顱，心想那曾經叱咤風云的游牧民族即使男耕女織也還那般令人驕傲。剎那間，通溝人不忘本真的精神讓所有人肅然起敬。安靜的土坯房中，一場往事醞釀的風暴已近在眼前。那些狂風暴雨中結伴穿越天山峽谷翻過昆侖雪山抵達通溝村的先民們，此刻端坐在我們身旁，講述著那段感人肺腑的歷史，而我們卻怎么也不相信他們是徒步來到這里，他們的后人也是徒步走出山谷。我們總是在眼見為實中一味自信，因而與無法體驗的真理越來越遠。

我們的眼神又開始在煙火翻滾的土炕上游離，艾德萊斯綢的枕套、巴達木花綻放的棉被如麥芒般在掙扎的眼神中延伸，瞬間改變了我們對老房子依然簡陋的認識，收回了我們對通溝人不懂生活的妄自菲薄。那些精美的刺繡，用魂牽夢繞的一針一線，訴說了通溝人對生活的態度：即使今天他們從山上搬到了山下，但他們骨子里的魂還留在草原，還是高貴的草原郡王。

在電燈照亮的土塊房里我們喝不下一口酒，大家都說沒有馬燈哪來的情調，那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情趣，與這個燈火闌珊的世界顯得那樣格格不入。于是，我們沒有喝酒，我們懷抱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情奪門而去，眼巴巴地回望著炕頭上那曾經游牧的時代。若那種恍若隔世的傳統生活方式要在一盞馬燈的情懷里才能找到，我愿走生生世世的夜路，去點亮那照人心扉的明燈。

偶然相遇：終于發現通溝人不肯離去的原因

我們順著老路回到了村口，一口冒煙的馕坑頓時點燃了我們。原來，一天的奔波勞累只為了遇見這口既古老又年輕，既傳統又現代的馕坑。在它身旁，一個四十多歲的哈薩克婦女樂呵呵地站著。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陌生人，那種游牧民族關懷游子的母愛本性在她身上展露無遺。她的眼神里密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時光隧道，讓我們看到了失傳已久的游牧文明。

那深邃的馕坑深情地依偎在她懷里，像她的親身女兒般熱情奔放地燃燒著自己，一叢從遠方山谷中采來的樹枝在坑底默默地燃燒，任憑長滿皺紋的手將它熄滅，待父親淚水中的鹽灑向四壁，馕坑中即使沒有父親的明火也有熊熊的母愛奮起燃燒，點亮了一個個馕的前生今世，讓那些遠離故鄉的游子們衣食無憂。一項傳統技藝在通溝母親用皺紋鋪滿的草原小路上陪伴著我們前行，而我們只能淚流滿面，無言以對，默默地離開這片神奇的村莊。

即將離開那片神奇的草原，告別通溝村的草草木木，我們又發現了一片深藏在山谷中靜靜生長的葡萄地。那些通溝人種的葡萄是多么與眾不同。他們曾在草原上策馬揚鞭，今天又在葡萄地里躬身耕耘，一個馬背上的民族如何能放下高傲的身影，脫下迷人的戰袍，穿上農人衣服，畢恭畢敬地穿梭在麥田和葡萄地中？他們又是怎樣做到忘記那高高的天空，默默地低下身子，把自己的根扎在蘆草叢生的泥土中？

一個真正的草原民族無論在游牧文明，還是農耕文明，以及現代文明中，都是以一個強者的姿態出現的，他們喜歡鷹擊長空，即使雄鷹不再翱翔于藍天，掌控雄鷹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握住坎土曼，深情地扎根土地，種出最甜的葡萄；他們喜歡在山野中游牧，即使沒有四通八達的柏油馬路，那曾經駕馭駿馬的雙腳依然披荊斬棘，不知疲倦地默默探索，打通實現夢想的捷徑。

一個人用最英雄的姿勢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卻讓整個民族勇往直前，這就是一個民族穿越時空永續長存的不竭動力。一代代通溝人把草原變為故鄉，把故鄉變成良田，憑著鷹一樣的精神走出牧場，走向現代化，那種敢于改變的精神，將照耀著這個不愿停留在馬背上的民族，永遠走在時代的最前沿。

不舍歸途：假如我們還可以那樣單純地活著

該走了，我們這些流浪至此的外人終歸還是要走了，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提出的問題在姑娘追、叼羊賽中漸行漸遠。那些身懷絕技的男人們追隨著心愛的姑娘馳騁在長滿葡萄的草原上，任憑溫柔的皮鞭輕輕地拍打在流浪的馬背上，下馬的戀人約定在葡萄架下纏綿，過往的游人騎上姑娘的駿馬，消失在策馬叼羊的背影中。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追問，通溝人為何可以那樣安靜地獨自生活，優雅地穿過孤獨，沒有人打擾，天空卻那么清澈，連白云和羊群都是樂呵呵地獨自流浪。

我多么想繼續留在那個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人打擾的安靜世界里獨自生活，用盛開雪蓮的心靈感知天上的云卷云舒，用飛濺泥濘的腳步穿越天山的溝溝壑壑，像牛羊一樣在簡簡單單、周而復始的生活中甜甜蜜蜜，寂靜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