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嚏女郎

肖爻悄悄

1.素描三位“噴嚏女郎”

住校以來，我一直認為女生宿舍不過是個“無聊與八卦齊飛，歡樂共咒罵一色”的病菌交叉感染場所。每一個室友都或多或少地會成為他人的暴君。大家的言行、習慣、性格如同摔在不足十平方米空間里的一個個噴嚏，地板幫其擴音，墻壁助其反彈，粗暴地攫取著他人的注意力。時間一長，便有意無意地獲得了由最初的馬賽克榮升為高清GIF圖的殊遇。

寢室里靠窗睡的女生叫F。F生得矮胖，皮膚很黃。夏天經過走廊時，你準會看見一塊巨大的冒著熱氣的黃油朝你走來。室友A說整個世界對F來說就是一個桑拿房，供她每時每刻在這里進進出出。F喜歡看書，整日埋在書堆里，對其他的人和事都完全沒興趣。隨著書籍的增多，F索性堆出一個書墻，將屬于她的空間兀自隔了出來，只在入口掛一個布簾當門來使。

與F臨床的A是個嗜食者。食物對她來說，就和呼吸一樣重要。A從不是餓了才吃東西，而是隨時隨地往嘴里塞東西：面包、果脯、薯片、酸奶、餅干、熱狗……總之一切能撕開包裝入口即食的東西都包括在內。A仿佛動畫片里或人或妖的貪吃者，他們只要張開黑洞般的嘴，猛吸一口氣，就能像葫蘆娃手里的葫蘆一樣將一桌子的食物收進肚里。A很少說話，仿佛有了食物，她的嘴就不夠用了似的。

我旁邊床位的女孩綽號“咖啡女”，她有著天生就愛挑釁的性格和咄咄逼人的氣勢。咖啡女的舌頭總是高速旋轉著，一刻也不得閑，完全讓人不明白哪有那么多的話要講。就這點看來，咖啡女和A完全形成了關于嘴巴功用的兩極格局，且呈現出均勢狀態。除此之外，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喝咖啡。某天，我在走廊里遇見她，看見她頭戴一頂牛仔帽，打著赤腳，穿一條天藍色牛仔褲，以及一件疑似從她祖母那代傳下來的舊襯衫，手里端著用馬克杯裝滿的大杯黑咖啡，瀟灑又帥氣地在過道里晃來蕩去。

作為悲觀主義者的我，對平面肖像變立體浮雕的三位噴嚏女郎持懷疑態度。因為構成她們性格元素的噴嚏既不美，也不含對他人有利的微量元素。噴嚏女郎們雖算得上標新立異、特立獨行，但通常標新立異意味著自大排他，特立獨行蘊含著擯棄團結。她們都是自我塑造出的一條平行線，可以說是從容自信，亦可以說是目中無人地向兩邊延伸，構成個人主義風格明顯的集體生活。

2.四顆螺絲釘

轉折點出現在“寢室門”事件。自從學校推出寢室文化活動節，要求各個寢室設計出獨特的“門面”設計之后，寢室里先前有如插入“定海神針”般各行其是、安靜祥和的生活遭遇了史無前例的一次抽離和顛覆。

活動要求提出以后，“咖啡女”便在宿舍門上掛了一張磚頭大小的紙板，紙板上是永遠抹殺不掉寢室罪行的三個字——學習中，將紙板翻過來，還是保準嚇人一跳的“學習中”。門牌掛上以后，每個周三晚上九點，“咖啡女”就會關上房門，拉緊窗簾，在寢室里大放Black Eyed Peas和Lady Gaga的熱辣舞曲，并拉著永遠跟不上節奏的我們胡亂蹦跳、聲嘶力吼。寢室墻壁兩側總有人大力捶墻、破口大罵，樓下寢室也準有人舉著掃帚、拖把、撐衣桿等用具“橐橐”地敲著她們的天花板——我們的地板。此時，寢室內不管是誰，都會充耳不聞，繼續張牙舞爪、高聲尖叫，仿佛集體進入了某類靈魂出游的狀態。儀式結束后，咖啡女總會問大家：“小姐們，來杯咖啡嗎？”我們總是默契地響應回答：“不，來個帥哥！”

F在門上貼了一張象征我們寢室理念，類似標語類的白紙作為裝飾。她用心地找了一位毛筆字寫得非常棒的朋友，用隸書在白紙上寫下了古詩十九首之一：“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除此之外，還用包裝紙折成了四顆不同顏色的星星粘在門上。做完這些后，她又重新回到“書墻”邊，進去之前還不忘扭頭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嗎？我是一個小偷，我從每一本書的窗口跳進去，用指尖貪婪地將書里的知識一一觸碰，那些精華的東西將被我欣然帶走。為增加神秘感，我從不走大門，而是從窗戶跳出去。”我們無一不點頭承認道：“沒錯，你是小偷，但你不可能從窗戶里跳進跳出，你沒有那么輕盈。”

另外，A把寢室門牌號恣意篡改了。我們宿舍的號碼是667，A決定涂掉“6”上面礙眼的迎風飄揚的一綹頭發，讓房門號變成“007”。她照樣嚼著薯片，鼓著腮幫，揚言說我們是“007”里的四個“邦女郎”。

經歷此類“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身上”“成就自己的夢想是以制造他人噩夢為前提”的種種事件后，我和三位噴嚏女郎慢慢建立起革命戰友般的濃厚情誼。寢室生活就像一個板凳上的四顆螺絲釘，大小、規格、硬度、形狀不盡相同，但它保證桌腿直立、平衡牢固。

一種情感，某種意義

畢業前一天晚上，“咖啡女”在“007”寢室里舉行了一次個人吉他彈唱會。那天，她戴著一頂灰色報童帽，坐在一個木質高腳凳上，頭頂上懸著一盞蘑菇燈，橘色的燈光恰到好處地讓她的半張臉躲進了陰影里；宿舍墻壁掛上了牛角、水壺、古老的祭祀器物和印第安風格的壁畫，這幾樣都是“咖啡女”的收藏品；屋子里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僅剩下來自壁燈打出的小片小片微弱的黃光。

此時，F撤走了她賴以生存的“書墻”，A在那天沒有吃任何食物，我托著腮幫，花癡般地看著“咖啡女”彈吉他、唱民謠。隨著手里撩撥的琴弦，一個個音符從她嘴里飛出，環繞立體聲般地充塞了整個007寢室，震驚了趕來聽她唱歌的每一個人。“咖啡女”從曹方唱到張懸，接著又唱了周云蓬，最后以鮑勃·迪倫的《one morecup of coffee》結束彈唱會。最后一曲終了，“咖啡女”從高腳凳上跳下來，打開了寢室頂上明晃晃的白熾燈，用她那一貫不耐煩的口氣說道：“姑娘們，回自己的窩吧，免費的音樂還沒聽夠嗎？”大家這才如夢方醒，踱向各自的寢室，頓時化身為一個又一個如同丁香般結著愁怨的姑娘。

看著擠滿的人群悉數散去，我才明白，自己原來愛著寢室生活，愛著寢室里的三位噴嚏女郎。之所以將可愛的她們命名為噴嚏女郎，是因為作為悲觀主義者的我，覺得大家都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噴嚏，大家互相接觸，而后彼此遺忘，或許只有在某個艷陽天，曬被子、抖灰塵的時候才會記起對方。

如今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噴嚏也能作用于生活，甚至影響和鼓舞生活。因為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噴嚏，也能像韻，像詩，像旋律，像歌。即使是雜亂的、無韻的、不成行的詩，也有讓你的眼睛按下快門的一瞬；即便是走調的、俗氣的、不成調的歌，也能讓你的耳朵捕捉到震顫的一秒。